1
天宝年间,通州嘉城县里有个清河村,坐落在深山里,很是僻远。
清河村共二十余户人家,吃食用度多是自给,平日里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很是闲适。
只每月朔望派人去高家大村采买些用品。
清河村往南不远,有个清河坡,虽是秀丽婀娜,然各类鸟兽迭出不穷,少有人迹,偶尔有嘴馋的,也仅在外围猎些兔子打打牙祭,不敢冒进。
这年,清河坡不知打哪儿来了只白狐狸,油光滑亮的,常在坡下晃悠,很是惹眼,村里的猎人吴大生自肆艺高,便寻思将其捕了来给未过门的媳妇做件新衣。
不曾想,这狐狸很是滑溜灵巧,吴大生扒狐狸毛不成,反倒是被狐狸戏耍了好几回。
一来二去的,一人一狐算是结下了梁子,吴大生气得是天天往清河坡跑。
这狐狸在山里待得烦闷,乐得有人陪它玩耍,整日逗得吴大生红脸怒目的,它倒是龇牙咧嘴的很是欢喜,让人哭笑不得。
2
开春后,吴大生的媳妇兰卿进了门,这兰卿乃是高家大村何秀才的女儿,从小受了父亲熏染,满腹的学问,又敏善娴静,自进门后,村里无人不夸句好的。
吴大生得了这么个媳妇,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去寻那白狐的麻烦了。
那狐狸日子清闲下来反耐不住性子,整日便在村里偷鸡遛狗,每每闹得村里人仰马翻的,气焰甚是嚣张。
清河村的猎人对它恨得牙痒痒,偏又奈何不得它,往往猎人的箭还没搭上弓,它便已经叼了小鸡仔,留下一地鸡毛犬吠,扬长而去了。
临去前还要回头看看咬牙跺脚的猎人,尖尖的狐狸耳朵机灵的抖动着,仿佛在嘲笑猎人的蠢笨,实在气人。
村里的妇人孩子倒是对它喜爱的很,这狐狸长得喜人,偷的又多是病鸡,被它叼了去,反而是好。
3
清河村在此居住了数代,左领右舍大多沾亲带旧,阡陌田间常有欢声笑语传到清河坡,孩子们的、大人的,各有所乐。
偶尔从清河坡下路过,这狐狸便孤零零的坐在坡上舐毛,看着很是落寂。
说来也奇,别的狐狸都是一窝一窝的狐狸崽儿,这只狐狸倒也怪,常是形单影只的,这清河坡说大不小的,自它来后,竟是再没别的狐出没了,连野兽也是再难看见。
往昔热闹的清河坡现今只剩下些蒙昧无知的鸟雀蚁鼠,一时间,为众人所远的清河坡冷清如死地。
老人们说,这白狐怕是狐仙呢,它来了,其他狐狸野兽自是乖乖迁走,不敢与它争抢。
4
兰卿从小受了秀才爹的熏染,学问比村里之前请的西席还要高些,大家便推举了她给孩子们授课讲学,每家出些杂粮五谷,权当束脩。
兰卿授课时,那白狐便偷偷蹲在学堂外面。
她自小熟读三书五经,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她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也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念到一半,那白狐便摇头晃脑的钻进学堂,孩子们嘴里仍念着,眼睛却不在书上了,都去盯它。
兰卿向它招招手,它便轻快的跃过学堂,乖乖的蹲在她裙边,一点没有偷鸡崽儿的跋扈。
她与这狐狸有缘,一见着它,便只觉得亲近。
白狐颇有灵气,若非不能口吐人言,实与人无异。
兰卿念书时,它便规矩的蹲坐在她的凳子上,比孩子们还聚精会神。
兰卿将书合了,搁在案牍上,那白狐用爪子拨弄着将书翻开,不偏不倚,正是兰卿念的那页。
翌日,那狐狸不知从哪儿猎来只野鸡扔在兰卿房门外,野鸡脖子被咬了个洞,咕咕的淌血,还犹自挣扎着。
那狐狸巴巴的在一旁蹲着,尾巴垂在地上,很是乖巧的样子。
挣扎的野鸡翅膀搭在兰卿脚背上,唬了她一跳,她虽知此狐有灵,却也着实惊叹不已。
白狐以野鸡作为束脩,从此成了学堂里的常客。
许是听了两耳朵书,那白狐愈发灵气了,常在村舍巷陌间来往,俨然将清河村当成了清河坡上的狐狸洞。
5
寒来暑往,转眼几个春秋过去,这日,少有外人往来的清河村里来了个白发白须的老道士。
一把佛尘揽在臂上,很有些仙风道骨,村人好奇之际,那道士却是径直往清河坡上去了。
清河坡上,山风冽冽。
“你果真是执迷不悟!”
“你又如何不是”那白狐顿了半晌,竟是口吐人言,很是嘲讽。
“你本该成仙,受人供奉,如今却逆天改命,可知已是乱了你仙途”道士痛心疾首,眼中满是惋惜。
“成仙不成仙的又何妨碍”白狐往清河村方向望去,目光满是坚定。
道士长叹一声,“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寿之将近,却是再劝你不成了,只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意可决?”
“你自出山遇见我后,年年来此规劝于我,如今你已耄耋,这些年,又可见我犹疑过?”
道士不再开口,向它拜去,再起身时眼中已是点点斑驳,“我与你相识一个甲子,承你多方照顾,如今我却救你不得,唯望好自为之”
言罢,径直转身下山。那白狐目送他远去,伫立良久,待得再看不见道士的身影,才喃喃道“清河村人因我而死,我便是万劫不复,又如何?”
6
雨后初霁,院儿里那簇花可怜巴巴的缩着叶子,兰卿已经发了半天的怔了,她摸着胸口挂着的红珠子,总感不安,心中杂乱如鼓槌。
立春后,不知是天上哪路神仙作怪,接连下了月余的雨,眼看着过了播种的时节,农田里的水仍是丈尺高。
夫君晌午便被请去村长家商议农事,至今未归。她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看样子是又要变天了。
“轰”的一声惊雷划破了半边天,她心中一突,提了裙子就往清河坡上跑。
那道雷如同长了眼睛般,径直向清河坡劈去。
清河坡顶,白狐转身移形,身形陡然变大数倍不止,躲过了直劈而来的雷火。
天火不燃凡间之物,那雷火所过之处,全为焦木黑土,却是半点明火也无,只有青烟半缕,片刻便散开了。
7
头上雷声震震,下道雷火还在云间,兰卿被眼前一幕吓得怔住,白狐急掠而来,用尾将呆立在原地的兰卿卷在背上,移形换步,瞬间便到了清河村。
白狐将她胸口的珠子取下,向清河村上空抛去,将整个清河村笼罩其中。
兰卿犹自不能回神,她问:
“阿狐,今可是天宝二年?”
白狐并不答她,蹭了蹭她的裙摆,目中哀戚坚定。
“那道士说,今是大历八年,可是真的?他说凡世光阴几度转,轮回盘里光阴旧,是何意思?”
那日,那白须道士下了清河坡后,并不曾离去。
他说:你可知今是大历八年而非天宝二年,你可知清河村已亡了六十载,你可知你此身乃是在仙人的轮回盘里……
白狐倒退两步,眸中已是点点斑驳,它长嗷一声,转身腾空而去,一道雷火如猛虎出闸,直逼而来。
8
数百年前,它还是一直不知世事的蒙昧小狐,因受一个坡脚道人点化,阴差阳错开了灵智,入了修行道,从此不知岁月。
天地不公,以万物为刍狗,修行本是逆天之事,既是逆天,便有天劫。
修行千万关,天劫难过关,不知多少修行的灵物葬在天劫之下。
一个甲子前,它感应到天劫,一路奔逃,至此处,云中雷声震震,已然是天劫已至,它变幻身形,东窜西逃,待九道天雷过后,此处已是焦木黑土,寸草不生,而它业已半脚入了仙门。
它喜不自禁,跃下山去,却不知其下竟有庄户人家,望眼之处,横尸遍野,垂髫小儿,耄耋老人,一整个村庄,二十余户百姓,尽数丧命。
其尸并无外伤,唯五脏尽焚,分明为天雷所伤,以至殒身。
它躲过的天劫,竟是应到了无辜百姓身上。
9
坡脚道人有一法器,名为轮回盘,有逆时转命之能。
凡世光阴几度转,轮回盘里光阴旧。
轮回盘倒拨一圈,时间便倒退一载,若能拨动轮回盘十二转,便可入轮回盘,凭借机缘起死回生。
时光在轮回盘里是静止的,只有拨动它,时光才会流转。
它向坡脚道人乞来轮回盘,试图扭转乾坤,然天命已定,它将轮回盘转了又转,清河村人终究是个死局。
那坡脚道人感它心诚,将轮回盘拨了十二转,许它一甲子时间,入轮回盘,扭转前尘。
从天宝二年,到大历八年,一个甲子已至,它屡入轮回盘,在清河坡上与吴大生相识了十二次,却仍无解清河村人之死。
轮回盘连入十二次,已是极限,清河村生的机缘仍是未至。
数天前,它将护体心丹送给兰卿,便作了殊死一搏的打算。
清河村人死于天雷,若它将所有天劫承下,是否可以挽回他们的性命?
它回头望去,身后兰卿困于护体心丹内,呼喊愈发凄厉,清河村在法术之下,一片死寂。
阵阵滚雷以倾轧之势直劈而来,将天划开数道裂痕,转瞬便将白狐淹没其中。
10
《通州怪志》载:嘉城县往南,有清河村,天宝二年后,村人不知其踪,大历八年,有猎人误入其中,村人问其何年,乃言大历,村人莫不痛哭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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