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是一个爱养狗的人。我和我爸虽然对玩狗热心,但是每到家里有了狗,和狗打交道的人还是我妈,打扫/喂食的工作都落在她身上。她不喜欢养狗,也不喜欢狗。
在我所活的岁月里了解的她,是一个不太会被改变的人。认准的事情,就像日升月落一样坚定。这带来的好处是别人很容易摸得她的脾气,知道怎么讨好她,或者叫她生气。我爸总结说所有的乐子妈都不喜欢。其实没人是不喜欢乐子的,只是生活惹人累,有时候真的没力气消受。
可说来奇怪,在我离开家的第三年,我妈不喜欢狗这件事有了改变。
我爸捉了一只苏牧,据说是邻居家的母狗下的。从生下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后腿还有点残疾。它的主人失去了耐心,就被我爸领回来,悉心照顾,每天拽着它孱弱的后腿做康复训练,终于有一天小东西能站了,能跑了。我爸在这只狗上花的心血叫狗主人诧异又佩服,就把它算是送给了我们。
我家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家庭旅社,客房二三十个,经营打扫基本全靠我妈一个人。现在又添这么个劳什子,要喂,要捡狗屎,我以为她会十万个不情愿。只不过我妈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爸经常白天不在家,这个小东西就整天傻乎乎地跟在我妈屁股后面,寸步不离。我妈上楼一百次,它也上楼一百次;我妈挨个收拾房间,它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跟着跑;我妈上厕所,它就守在厕所门口。她被这小东西莫名的坚持征服了,因此接纳了它,没有怨言地喂养它,并且经常在微信上照些它的照片给我看,不断问我"是不是很可爱呀",语气好像第一次拥有珍贵的玩具的小女孩,和我印象里实用主义的她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那年夏天特别漫长,我因为复习考研没有回家过暑假。做高数题做得焦头烂额想撕书的时候,就趴在桌上,看妈妈发来的一张张小狗的照片,傻笑。
有的人运动完之后爱自拍,我妈打扫卫生休息的时候也爱拍照,"累了,休息一会",然后附照一张,画面里总有狗的身影。它永远不在看镜头——时而趴在地上发呆,时而扭头站着顾盼远方,时而像个巡逻员,不知在管什么闲事,盯着一些无聊的东西入神……我盯着妈妈发来的每一张照片看很久,徒劳地试图将这些孤立的帧连缀起来,连成她那我已逐渐脱离的生活。
我家乡有一句粗话,念出来大概是"撅屎狗婆",专门用来形容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的烦人精。小时候,我妈经常用这个词笑我。因为我总是在找妈妈,视野里一不见她就会嚎啕大哭。而现在,我竟然去了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与她分开我所想象不到之久。我妈屁股后面的跟屁虫专属位子,在我走之后,就空了。直到这只小狗来了之后勉强顶替上我,以无条件跟随她为毕生使命。
连狗都不如的生活随着毕业来了。我的生活还不如我妈养的狗了。我和她这样自嘲时,电话那边的她幸灾乐祸地说:“谁叫你不肯回家来呢?跟着我,多好,有得吃,有得玩。活该。”
随着工作和生活的磨练,我对狗的嫉妒情绪慢慢平息下来。我当时一定发烧把脑子烧坏了,竟然和一只狗比生活待遇。事实上,我很庆幸我妈的狗是一只幸福的狗,至少这说明我妈把它拾掇得很好,至少我妈还有个比我乖巧听话的跟屁虫作伴。我甚至突然有种冲动想回家和那只小狗说一声谢谢,然后照应它要跟我妈就跟得紧一点儿,千万不能像之前那些狗一样,让我妈妈伤心失望。我妈是个严厉的人。
终于熬到了年底回家过年。工作不顺利,可是毕业了,要装大人样子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怵了,怕见到一年多不见的爸妈哇一下哭出来,把满肚子委屈和挫败一下子全用眼泪交待出来。那个熟悉的房子为我亮着灯,我却没有勇气上前去,大声地喊“爸——妈——”
正愣在原地呢,那家伙从门口跑出来迎接我,实际体型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比照片里看起来大多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它。而我知道我不必惊慌躲闪,它一定也认识我了。
妈妈忙碌的生活没有因为我回来而有所改变。在这短暂的假期里,我通过一个神奇的方式发现了我们家的等级:大部分时候小狗会跟着我妈妈屁股后面转,除非我老爸在家。我老爸回来时,小狗便一直卧在他脚边,一步不离,大概是深深记得谁救了它一命吧。我爸若和它说:“去陪妈妈打扫卫生!”它会愣一下,看着他,确定他是认真的,再站起来,等着他的最终确定:“去吧!”才会扭过头摇摇摆摆地找我妈去。爷爷对它说话的方式就是对畜生说话的方式,经常骂得它屁滚尿流,不为什么原因。所以它见到我爷爷就怕,躲到我爸妈的身边,表示出乖巧可爱的样子,寻求庇护。
而我呢,是它来这个家之后才突然冒出来的家庭角色。虽然按照具体的先来后到,这句话说反了。但是在它的认知里,就是这么回事。我在家的时候,只要叫它,它一定会来我的身边,只不过屁股还没有蹲热,就站起来走了找我妈去了。我觉得好玩,总是一遍一遍地叫它。它就一遍一遍地来,敷衍我几分钟,然后到了点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差没说一句,“这次你完事儿了吧。”
在它的认知里,爸爸是救命恩人,妈妈是衣食父母,爷爷是有点吓人的严肃长辈。我呢?我估计我的位子大概和家里进进出出的客人差不多,一年待不到半个月,充其量算是一个暂时的旅客吧。
寒假结束,我回深圳工作。见家人的周期从半年一次,拉长为两年一次。嘴说没什么差别,分别的时候就掂量到分量不一样了。走之前我把之前对小狗想交待,想感谢的话说了遍,然后就背向家的方向,被21世纪先进的交通工具掷了出去。
时间对我来说逐渐失去意义。我对这个崇尚疯狂的世界逐渐失去耐心,在时间的风沙中也愈发地迷失。
有的时候我停下来想:回家吧。不为什么,傍晚的时候带我妈的狗出去遛遛。我多回去几趟,能和它熟悉点,它也会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主人,在我脚下安心地蹲一下午。这不是也是挺好?爸妈终有一天会老去,那时候我总不该把陪伴父母的责任寄望在一只狗的身上。他们一开始也经常会和我说:“回家来吧,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我们也不放心。”每次提到这个问题,我总是很激动:“你们让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就是为了让我去外面的世界自己探索吗?现在我才刚刚开始,你们就给我打退堂鼓,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做不到吗?”他们只能无辜地解释:“没有没有,爸妈相信你。”每次聊这个话题都会闹不愉快,所以他们也渐渐不提了。
深圳的四季剔除短暂的冬天,其他时候基本每天感觉都一样。人的身体接受不到大自然更迭的信号,工作也是一件看不到头的事情,日子就这样一晃眼溜过去又将一年。和毕业之前最大的改变是,我开始习惯自己消化生活中所有的不愉快,任何不好的事情都不在他们面前提起。谈小狗的趣事算是我和妈妈之间永恒的无负担的话题。
去年过年前,妈妈兴奋地告诉我:“今年你回家会有一大堆小狗迎接你噢!——”原来,他们给小狗找了男朋友,再过两三个月它就要生小小狗了。我的脑子里浮现出《1001只斑点狗》的画面,今年又多了一个期待回家的理由。转念一想,这狗狗真的在我家混得不错,各方面都比我超前了,这不人生大事都已经快完成了!可我担心它生了小狗之后性情会改变,没有现在乖。狗应该和人差不多,角色转变时,想法也会变。我妈这么说的:“一条没有生过小狗的母狗不是一条完整的母狗。”我把这句话当段子在饭局上讲给我的同事听,他们都笑惨了。其中一个比我大几年的女孩儿羡慕地说:“我看你妈是彻底把这只狗当人看了。我真想我爸妈也这样,找个寄托,这样就不用总是念叨我了,对吧!?”
给它操办人生大事还花了钱。为了找到比较纯种的雄苏牧,聪明的,不被我家狗嫌弃的(据说它不和看起来没有想法/呆头呆脑的狗一起玩),并且督促他们洞房完成好事,我爸给了对方的主人千八百,还给专业的“督促师”发了条烟,确保事情高质高效地完成。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从我妈给我拍来的相片里可以看出,狗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不是胖出来的,是担着小生命在里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小狗的出生,只在外婆家见过小猪崽的出生,我很想回家看一看小狗是怎么生出来的,可是工作实在太忙,机票也是在太贵,或者,我总是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回避着家。
我妈这个曾经听见我和我爸想要养狗,就会气得摔碗的人,现在竟然在这条狗上可以倾注如此多的感情。从这点,我想到,我可能并不了解我妈。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们家有过三四条狗。后来不是病死了,就是狗不听话,人没有时间照管,送给了别人去看厂/看鱼塘了。每次失去它们时,我总是要掉很多眼泪,追问着爸妈:“为什么不再去看好一点的兽医?”“如果没有人照顾,我来照顾好了!”妈妈总是在一边冷冰冰地说:“没了好,省得麻烦。”那时候我总觉得同样是女人,我妈的心可太狠了。她饲养了太多条不识好人心的狗,从这条小狗身上第一次领会到了这个物种忠诚的秉性原来可以达到如此神奇的地步,好像写进基因里的程式一样,永远不会违背。人很难做到这一点,人容易被外界的环境所改变,本性这种东西经常需要屈服于他们对世界的欲望。
爸爸决定把生下来的小狗送几只给重要的亲友,其他的自己养。不用说,家里可能从此要更热闹了。
可是,今年寒假我满怀期待回家时,并没有看见一大堆的小狗来迎接我。
事情出了点岔子,小狗在分娩之前流产了,狗宝宝都没了。小狗的身体也受了很大伤。
听妈妈说,它在刚流掉小狗那几天,不允许我爸妈和任何其他人讲一句话。而且一定要抱着我爸爸的鞋子才可以安稳地趴下睡觉。她说得几乎眼泪快掉下来。“你爷爷说是我不好,让它爬了太多楼梯。”只要一放它出来,它就会不停地跟着我妈窜上窜下。妈妈说:“再也不要让它生了,只要它活着好好地就好了。”她心疼,懊悔。
我召唤它来我的身边,它不如从前神气了,有点胆怯,但还是慢慢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我喜欢摸它的鼻子,苏牧的鼻子很长,有很漂亮的白色斑纹。它把眼睛咪起来,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心。今年它特别黏人,很要人疼。和我待在一起时,它会不断用鼻子把我的手拱起来,这样我就好摸它的头。所以我就索性把手一直搭在它的头上,这样它就不用费事一再请求。
爸妈和我讲话时间讲久了,它也会很着急。爸妈握我的手时,它会激动地凑过来,好像要把我赶走一样。它会吃醋这档子事,我早有听说。我爸抱别家孩子的时候,它可着急了,跳上跳下。可吃我的醋,这有点说不过去吧。“你傻啦。嗯?”我帮它顺顺毛,和它说,“我是家里人啊,傻子。”
只要我爸妈一打喷嚏,它就会惊得忽一下跳起来,咬个不停。江南的冬天也挺冷的,打个喷嚏多正常的事情。它对主人身体和情绪的变化变得极度敏感。爸爸有时候真没耐心了,就冲它吼:“你叫什么?啊?和我叫什么?看见坏人了也不冲坏人叫,只知道和我叫,往我身上跳,你说你什么意思?啊?”然后转过头告诉我,“你不知道它,我和你妈妈有时候说话声音大一点,它也要叫。你说它奇怪不奇怪?”它对着我爸唔噜唔噜不知道说了点什么,反正没有人能听懂。
今年寒假因为小狗身体不好,所以都和我们待在一起,屋里有空调。有一天我和爸妈一起看《忠犬八公》,看到最后,我和我爸两个人哭得稀里哗啦。我妈一早就打呼了,她除了看周星驰的电影会清醒半小时,其他的电影都会睡过去。然后爸爸指了指躺在床角边的小狗,做了个“嘘”的手势。它也睡着了,抱着我爸爸的拖鞋蜷成一团。可怜的小东西,可能要好长时间才能恢复。
今年走之前,爸爸和我进行了很认真的谈话,谈我最怕的事。我和他交待了对于自己未来的打算,他点点头,好像被我说服了。但有时候,我们一起看着电视,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句:“女儿,爸爸想过了,还是要你回来在我们身边吧。”“我们不是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吗,老爸,都说好了!”他就哦哦哦地继续沉默了。
我照例和小狗道别,并且关照了该关照的事情。它最近不是很听话,不吃东西,妈妈很烦心。这一点我特别强调了。然后就是老三样:听话,不要乱跑,好好陪爸爸妈妈。它着急地唔唔,我听不懂,只好给了它一个久久的拥抱,然后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
只要一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下车的那瞬间我就会觉得坚强起来。好像是大脑释放出一个让人瞬间清醒的信号:这个城市可没有像他们一样的人了,把你的眼泪收起来。然后我继续按照我的节奏努力活着,工作,生活,学习,尽量生活充实。
只是奇怪,很久没有收到妈妈发的小狗照片。她说那个手机坏了,送去修了。过了将近一个月才对我坦白,小狗生病了,病得很严重,犬瘟热。我一走之后爸爸就带它去看病了。现在它住在医院里,爸爸每天都会去医院带它出来遛一遛。爸爸坚决不让妈妈告诉我这件事,因为他知道我会有什么情绪。妈妈说漏了嘴,只能叫我千万别和爸爸提这件事。
我三天两头追问它的病情。有天她终于发火,叫我不要再问狗的事。狗的病其实并没有好,犬瘟热虽然治得七七八八,但是又有了其他的并发症,肺又有问题。接回家待过几天,她听见它痛苦的喘息声实在不忍,就又把它送到了医院里。小地方的医生已经束手无策,家里也已经搭了很多钱进去。而且爸爸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都花很多时间在狗的身上。周围很多人开始有了些说法,觉得我爸爸做得太过头了,毕竟那只是条狗。
妈妈曾问过我,狗的寿命比人的寿命短,如果有一天小狗死了,她会很难过,怎么办。我没想过这么快就要给这个问题一个答案。我脑子里总有一个画面,我爸妈年迈的时候,身边还会有一只很老的狗,用一生陪伴他们的狗。可是这温馨的画面可能无法完整了。
事情最后的结果是,爸爸委托医生将小狗带去外面的医院治。如果治好了,会给他一笔更多多钱。如果治不好,可能就不带回来了。妈妈和我说不用抱太多的希望,她觉得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她看见爸爸偷偷地把家里的一大袋狗粮搬走了。她多次和我说,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一只狗掉眼泪。也叫我答应她,不要再提起狗的事,就这么忘了就好。
我知道他们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耍脾气,只是偷偷流了一下午的眼泪。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那么难过。我每年和它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足半个月。虽然我也喜欢这乖巧的小东西,但是听到它可能会不在的消息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仅仅是遗憾一下而已?但我不断不断回想到妈妈的照片里的它,想到这几年来她如何和我谈论它,拿我和它作比较,想到爸爸不顾旁人的不理解,倾注心力想要救它,从一开始它原来的主人放弃它的生命的时候就如此……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才大概知道,可能是因为,我们一家人都在这个单纯的小动物的身上,都寄托了太多太多别的感情吧。
从那天下午和妈妈通完电话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们之间谨守承诺都没有提到小狗的事情。有时候我静下来时会想,小狗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已经不在了,有没有被好好地安葬。每次想到这些我都必须立刻停止,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今年冬天再回家时,它再不会出来迎接脚步沉重的我。忙碌的妈妈身后,又将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
一天晚上她发微信和我说:“我好想班尼。”班尼——是那只小狗的名字。
我安慰她说:“别伤心,至少班尼现在已经不难过了。它的一辈子虽然短暂,可是我们一家人都很爱它呀。”曾经奶奶去世的时候,爸爸也是用类似的话安慰我的。我听了之后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了,好像她那样离开真的是更好的选择一样。人活着,总是要经历悲欢离合,被命运摆弄,被现实拉扯。这样想,对离开的人,反而是一种祝愿了。和所爱之人受折磨相比,人哪会在意自己此刻受的一点点苦呢。
夜很静。我翻妈妈的朋友圈看,再次经历由班尼陪伴她/也陪伴我的回忆。照片里的它还是那么傻乎乎的蠢萌样,让我觉得我不该再往这个小生物给我留的短暂回忆里寄托感伤了,只要记得它在我爸爸,我妈妈,和我三个人之间犹豫着选择该去谁的脚边趴下时的表情,就足够了。
我拉到妈妈的朋友圈第一张,由它的照片开始了我妈妈的朋友圈记录呢。那是我离家的第三年,妈妈刚有了狗时拍的。照片显然是随意拍的,班尼在厨房里转悠,我妈为了省电又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女儿走了,以后只有班尼陪我了。”她写着。
2013年2月19日。
这是最早的一张相片。再往前,没有了。
再往后,也没有了。
这便是我妈的狗,与我们一家人的故事。
说不清楚我们家以后是不是真的会不再养狗了,但是被我妈妈这么严厉的人喜爱的它,我将永远记得。
用这篇字数有点超标的文章纪念它,感谢它曾是我们家人的情感线索,感谢它用生命替我陪伴过我最在乎的人。
给妈妈。给班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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