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海

上善若水。

随处可见的四个字，饭店里，茶馆里，办公室里……少年时觉得空洞的四个字，怎么也理解不了其深意。

后来读到沈从文先生的文字，他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里有一句话：“……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

那时年纪轻，只以为沈先生的故乡在水边，他的文章离不开水是自自然然的事儿。就像席慕容写心中的草原，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林海音的北京城南，是乡愁，是回忆，又美好又忧伤。

后来读到董桥先生的《英华沉浮录》，有一篇短文讲述了沈先生的一段往事，才恍然惊觉。

沈从文先生去干校，提着一包手写书稿，近四十万字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资料，被没收，堆在一边，后被遗失。沈先生未说半句话，后来又凭记忆重新手写一份，就是今天我们看到十六万字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中国服饰史的开山之作。汪曾祺先生曾说，这是一本抒情考古学。

读到此段，泪盈于睫，眼前好似浮现沈先生伏案重新誊写书稿的身影，柔弱而倔强。“上善若水”之深意于我豁然开朗。水之品质正是沈先生敬仰的。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是智者老子谦和卑下的水味哲学，柔软随缘若水，教人在自然平和里把一切荣辱兴衰看得清楚。

沈先生深谙此智慧，他曾说过：“……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 所以，风雨晦暗之时，四十万书稿被遗失，沈先生依然温和从容。

读着一些清风明月般的文字，记录着一些蓄积很久的感动，是在故乡的海边。

凝视着眼前忘不见尽头的海，远处白帆点点，近处海鸥翩飞，熟悉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身心浸润于海里，柔软而潮湿，惬意地放松下来。

其实海，是更大更深更远的水。

记得冬天的海是灰色的，如果有雪，沿海一路，雪花从遥远的天际静静缤纷，潮水也从遥远的水天之际层层推进暗涌，海天渺茫，人在其中，如抽身外在则卑微如蝼蚁，如融在一色的水天里则浩瀚如苍穹。没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可也没有什么是想说的。

这夏天的海边，所有的颜色都分明。天是澄清的蓝，海是天青的水，山是黛青的绿，海里的帆船是洁白，沙滩是月亮的颜色。除了海边的层层高楼，宽阔的路，和越来越多的行人车辆，其它的与往昔并无两样。变了的是眼角的纹路，和日渐扩大的心量。

想一想居住在都市里的这些年，终日见不到海浪的奔涌，嗅不到潮水的气息，听不见海鸥的鸣叫和轮船的汽笛声。与海的遇见，是超市里的海苔，与初春上市新茶的鲜爽。

人始终都有自己的印记，越远离儿时的居所，这种印记越清晰可鉴，大概这就是很多人笔下的乡愁，一种古老的情绪，斩不断的，依稀可见的，绵绵不绝的忧思。

沈从文先生所写的故事，多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他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做背景。他居于楚地的水域，那片水是袅娜的，他的文字是清丽的，人物是透明的。透过烟尘，一派清波。

面对非难，他低语：要从容。一种优柔如水般的执著，负载隐忍，和光同尘，沱江之于沈先生，大海之于微渺的我，有同样的意义。

驻立于海边良久，仿佛化生一朵浪花，随海潮去向更远处，变成一只海鸥，与海浪嬉戏着飞往更高处，如一叶白帆去往天尽头，乘风破浪不知归程。

很多人向往瓦尔登湖，宁静恬淡，很多人留恋桃花源，远离尘嚣，静待日落花开。

这个夏天，我却特别喜欢沈从文先生的一句话：“海边既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深深知道，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片广阔的大海，它伴我走遍天涯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