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西方语言中H作为首字母时发音与否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就我们熟知的情况,现代英语单词中首字母H大多发音,但也有很多不发音,比如hour,honest等;法语则不发音,并且还把词首的H分为嘘音和哑音,后者则要和前面的单词联诵等,比如l'habitude,l'homme,H作为首字母形式上几乎等同于不存在。同属罗曼语系的西班牙语中H也不发音,意大利语则直接省略H首字母,比如意大利语的单词医院:Ospedale。但有趣的是,意大利的医院常常用一个巨大的H作为标识,似乎从语源上还能看到拉丁语演变中H被丢弃的痕迹。
意大利的医院标识,图片出处见图片底部现在看到的很多英语单词的拼写相比古英语也已经把首字母H省略掉了。比如古英语的如下变化:hring -“ring”, hnecca- “neck” 以及 hlūd- “loud”。19世纪以及之前,受时尚优雅的法语影响,如果单词的首字母是送气音,则常常被故意省略掉,尤其是辅音H,这是上流社会和受教育阶层的发音标志之一。因此hotel,hospital,herb这些英语单词的首字母H在发音中抛弃,拼写中也出现an hotel, an hospital这种忽略H的方式。
但之后在英语的发展和完善中,或是为了抵御外来语言文化影响,或是为了缓解这种建立在语言上的阶级焦虑,英国人把H慢慢恢复起来,比如hat,甚至一些从法语借来的H本身并不发音的单词比如humble中H也开始发音。而在美式英语中,美国人可能对于这种发生在旧帝国之间文化语言的主宰权以及语言和阶级的关系(都是移民后代)并不热心,所以依然习惯性选择忽视H,比如美式英语中herb还是以erb方式发音。
H这个字母本身的读音也有有无首字母H的争议。虽然现代标准英语中H这个字母的发音定为aitch,但另一个加入H送气音的读音方式haitch也依然在使用。与H在单词发音中省略被当做一种阶层标示一样,H本身的读音中是否有h似乎也和阶层身份有关。一个流传已广但被证伪的说法中,有送气音H的发音方式haitch是典型的爱尔兰天主教的教学方式,而典型的爱尔兰人又多是工人和无产阶级。在北爱尔兰地区,天主教的haitch和新教的aitch发音习惯曾是一个要严肃对待的区别。
除了社会心理层面,也有认为是因为H发音“haitch”让人容易产生生理不适,“出鸡皮疙瘩”,“像碰见火蚁”, 总之H备受歧视。但一篇研究论文(出处见文末)中认为这种保留首字母H发音的做法其实更有利于语言的学习。原因之一是人们尤其是孩子在单词学习中对于首字母的读音更加敏感,同样,在对字母本身的学习中,也更容易记住那些读音依赖于起首音节的字母。比如B(bi:),D(di:),K(Kei)要比F(ef),L(el),M(em)更容易记忆。如果h读作aitch而不是haitch,那么h的发音则和它本身的读音毫无关系,并不利于记忆和学习。26个字母中,另外一个例子是W。
相对于首字母H和社会阶层的关系,更引起我注意的是该文章在开头部分引入有无H的争议时,写道:That H isn’t so big. It’s really so small. You might think such a thing wouldn’t matter at all. But it does — the tiny H on “(h)aitch” divides the nation. H成为是一个分裂国家的字母。当然如上所述,这里“分裂国家”指的是H分裂社会阶层。
我印象更深刻的例子是首字母H发音与否的争议确实徘徊在团结和分裂民族的边缘,而不仅仅是社会阶层上面。如果说上述文章中从H的发音开始讨论语言和认知能力的问题,而在巴斯克语言问题上,H发音与否则是关切整个巴斯克民族团结的问题。
1968年10月,一些巴斯克地区的语言学家和知识分子为了建立一个共通的巴斯克标准语聚集在巴斯克地区的一个修道院,就否同意以Batua语作为标准巴斯克语投票。其中一个重大的分歧就是,南北不同的巴斯克方言中,北方巴斯克方言有H且发音,南方的巴斯克方言则不使用H。那么这个新建立的标准巴斯克语Batua中是否有首字母H且否发音呢。在会议争执中来自北方的语言学家Pierre Lafitte表示愿意为了一个共通的标准巴斯克语做出牺牲,同意在这个未来的共通语中不拼写H。他不无动情地说道:作为一个北方巴斯克人,面对这种如今这种状况,我认为我们应该停止用H。
他认为人数占优以及巴斯克语使用更多的南方巴斯克方言习惯应该优先,“我们的北方方言可能会消失灭亡,但你们可以继续存活,如果你们觉得拼写H不适合,我们就应该停止做。” 相对于对某一种方言的影响和方言之间的分歧,Lafitte认为对于巴斯克人而言,更要重要的一种共通语可以成立。Batua这种被发明的标准语本身的意思就是团结统一(unify)。
分布在今法国西南部和西班牙西北部的巴斯克人为了一个标准的共通巴斯克语有过不止一次地努力。巴斯克语本身是一种很独特的孤立语言,是欧洲唯一一个和其他所有语言不相关的语言。在欧洲与庞大的印欧语系无关的孤立语还有如芬兰语,爱沙尼亚语和匈牙利语等,但他们还能想找相关的语言族系(乌拉尔语系),但巴斯克语则只有巴斯克人说。
巴斯克人在印欧诸民族于欧洲栖息之前就已经存在,是曾经主宰欧洲捕鲸行业的人,但这样一个民族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国家,所以巴斯克地区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以外另一个独立倾向严重的地区。没有独立主权国家的巴斯克人自然也意识到自己母语的意义。在巴斯克语中,巴斯克人称自己为“euskaldun”,翻译过来即是:说巴斯克语的人或者拥有巴斯克语的人。虽然实际情况并不是所有巴斯克人都能说巴斯克语,这是一个所有少数族裔语言都面临的问题。
在一个访谈中,巴斯克人Begotxu Olaizola称自己为激进的巴斯克语使用者,即能使用巴斯克语绝对不用其他语言,虽然她本身还会英语,加泰罗尼亚语和西班牙语甚至威尔士语。这位激进的巴斯克语使用者冷静地说: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这样激进,但我有这种危险意识,巴斯克这样的少数族裔语言,如果不这样的话,显然是会消失的。
巴斯克人自然不会忘记在西班牙弗朗哥(1939-1975)的独裁统治期间,对于巴斯克人和巴斯克语言文化的镇压。在弗朗哥独裁期间只有西班牙语是合法语言,公开场合禁止使用巴斯克语,没有巴斯克语言学校,广播,报纸,书籍,甚至给自己的孩子用巴斯克语命名也不允许。巴斯克语言学校Ikastola 转入地下,家庭和教会等等。也正是在这期间巴斯克分离组织“ETA”从一个促进巴斯克文化的组织后来逐渐成为一个支持巴斯克独立的激进恐怖组织,也是在今年5月ETA宣布彻底解散。1978年弗朗哥死后,同年的1978年西班牙宪法下巴斯克人才重新被认可为一个民族,这时候被巴斯克语才被解禁。
巴斯克地区的行政划分,黄色部分位于法国。图片来自网络
和巴斯克复杂的方言一样,历史上以及今天巴斯克人居住的地方在行政划分上也一样复杂。传统巴斯克地区有7个:四个在西班牙境内,其中的阿瓦拉,比斯开和吉普斯夸又组成一个巴斯克自治区(这个自治区是1978年西班牙宪法中承认的),另外一个在西班牙境内的省份是纳(诺)瓦拉。而在法国境内的三个地区则被划到法国的比利牛斯-大西洋省中。相较而言,西班牙境内的巴斯克人要享有更高的自治权,尤其在巴斯克自治区内,西班牙语和巴斯克语并列为官方语言,而法国境内的巴斯克地区,巴斯克语并不被承认(较早就意识到民族国家一体重要性的法国人对于少数语言的的警惕和对法语本身标准化的保守是一脉相承的)。
各地区历史和政治传统有差异,也是造成今天格局的原因之一,在语言上也表现为不同的方言。为了团结巴斯克人,建立一种巴斯克标准语被提上日程。
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的说法,印刷资本主义促使大量由方言(本地语言)书写的文本取代拉丁文这种传统书面语出现,这种标准的印刷语言造成使用该语言的人意识到自己和许多从未见过的其他人同处于一个社会共同体即民族中。换言之,一个共通语言的建立和流行,在安德森看来,对于一个民族的形成有重大的影响。巴斯克学者,语言学家,知识分子,民族主义者同样认为一种标准的巴斯克语是团结巴斯克人,挽救和加强巴斯克语言文化的方法。
1919年巴斯克语言学院中在争论使用哪种方言作为标准语的基础时,一些学者和知识分子们选定以吉普斯夸Gipuzkoan方言,而建立和推广标准语的方式之一是翻译外来经典作品,以这种方式来促使民众接受标准语。
1942年3月12日,二战之中一个叫Bingen Ametzaga的巴斯克人在一条逃亡至南美洲的船上(历史上和今天的海外巴斯克群体中,南美洲有相当大的数量,尤其是智利),从西班牙逃离弗朗哥的独裁政权。在经过古巴海域时候被德国U型潜艇拦截,德国人并没有选择击沉船只,而只是带走了食物和财物。但对于Ametzaga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一部翻译手稿。同死里逃生的Ametzaga一同幸存的还有第一部用巴斯克语翻译的《麦克白》手稿。他最后逃至南美洲定居在委内瑞拉,还继续用巴斯克语翻译了《哈姆雷特》,《仲夏夜之梦》等其他莎士比亚经典文学作品。
当时Ametzaga翻译所用的巴斯克语即是吉普斯夸方言,但这种用一种方言作为标准语基础的方法并不被其他方言区的巴斯克人接受,因为这种方言和其他方言差别很大。于是在60年代,一种新的标准语Batua被一个语言学家Koldo Mitxelena提出来,这种标准语选择从所有的方言中取材,避免不公和争议。当然还是有不同声音,一个最重要的分歧最后落脚到H的发音问题,争执不可避免,甚至支持H的一方还被认为是共产主义等阴谋论。之后就是上文提到的来自北方的Lafitte表示愿意在拼写中放弃H。
最终投票H被保留了下来。
1968年,那位之后逃亡至委内瑞拉后继续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巴斯克人在得知Batua这种新的巴斯克标准语建立后,准备着手把这些作品翻译成新标准语,但他没有太多时间,3个月之后Ametzaga去世了,也没机会回到巴斯克故乡。不过他的孙子在委内瑞拉的巴斯克语言学校学习巴斯克语后,现在是内华达大学巴斯克研究项目的主管。
我并不清楚巴斯克各个方言之间的差异,是否如同中国各地方言之间常常难以理解彼此的状况。但差不多同一时间,即巴斯克人在20世纪初第一次提出用吉普斯夸方言作为基础建立一个标准巴斯克语的时候,中国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即制定一个标准的每个中国人都说的共通语。
中国的现代标准共通语即普通话(也即此前的国语,国语和普通话的名字差异是另一个话题了)自然是后来才建立的。按照1956年国务院《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中的定义,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
1911年,清朝最后一年,最高教育机构学部通过“统一国语办法案”,建议审音标准以京音为主,但是注意到京音没有入声,“各方发音至歧,宜以京音为主。京语 四声中之入声,未能明确,亟应订正,宜以不废入声为主”。
和巴斯克人之间的南北方言分歧一样,中国各地方言之间也有争执。和姥姥外婆(虽然二者都是普通话词汇),南北粽子之争类似,中国的南北之争在建立标准共通语时也并不缺席,虽然入声并不如H发音与否成为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但确立一个标准音过程中显然也有不断的争执和妥协,这也是坊间各种传言某某方言差一票就成为普通话的谣言的传播动力之一。
中国历史上倒是一直都有标准音的存在,所谓“雅言”,“正音”,一直到后来的“官话”。但这样的标准音共通语的普及可能更多是从行政系统的沟通上考虑,在迁徙并不频繁迁徙距离也不会太远的古代,可能只有身在外地的官员或者商人才会对异地听不懂的方言苦恼。雍正六年(1728年),因为闽广两省官员口音实在难以听懂,皇帝谕令“福建、广东人多不谙官话,著地方官训导,廷臣议以八年为限。举人、生员、贡、监、童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这也只是针对国家官员的储备人才而言。所以一直到晚清乃至民国早期,神州大地的普通民众还多只是操着单一的乡音方言。
而当时官话这种作为事实上的共通语之内又有南北两大官话系统。晋代衣冠南渡,将中原雅音(当时的洛阳话)带到南方(和英语H发音所显示的阶级差异一样,南迁之后的北音和当地吴语的地位差别几乎等同于士庶之分,见陈寅恪《东晋南朝之吴语》),同当地的吴语等融合,成为官方正音,也即后来的下江/南京官话。即使清朝政治中心完全转移到北京,南京官话一直到清中后期都还有很高的地位。所以制定标准音以哪种方言作为基础音时南北自然有不同的声音,一如后来巴斯克标准语的南北之争。
这种关于标准音的分歧从清亡一直到民国一直持续,中间经历“新老国音”之争,“京音国音”之争等,一直到1924 年,国语统一筹备会讨论《国音字典》增修时“决定以漂亮的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北京话的国音标准地位到此时才确立。
虽然中国并不像巴斯克一样是一个分裂的且没有主权的国家,但类似的,近代内忧外患之下开始的标准国语和普通话的建立同样有强烈的政治诉求。标准国语从一开始就带着培养新国民,消除因为地域方言造成的分裂隔阂,继而建立一个富强团结的现代国家这样一种使命感。
1902年沈紘在《教育世界》的《欧美教育观》一文:“环球各国,无不教授国语,以国民之团结赖以巩固也。欲灭其国家,必先禁其国语为第一政略,盖可破坏其国民之团结,而使其同化于我,帖然而为我之新领土也。”
只是这种方言正统之争,对于一个在海外的我来说毫无意义。一个人身上总有不同的标签和身份特征,出生地,家乡,族别,口音方言,国别等等,但这些身份特征却又总是在被打破的时候才凸显出来。一个人在边界状态下才会暗示和提醒自己的某个身份特征,也是在不断离开的过程中把心理和身份边界不断扩大。一个住在南京的南京人不会每天都告诉或者被告诉是自己是南京人,一旦出了南京,南京人的身份才会被注意,在遇到徐州人的时候,又会联想到自己是一个苏南人,遇到一个山东人还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南方人,遇见一个外国人的时候自然第一身份特征会是中国人。
因此我在这个不说中文的地方,国内的姥姥和外婆争论对我而言毫无区别,都不过是中文而已。
和家人在月初视频之后,我又差不多一个月没有开口说过中文了,有时候会后知后觉发现即使自言自语也是用英语。这时候想,意识到我的中国人身份是在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的角落的同时,还有很多说中文的中国人存在着。这也是想象的共同体吧,在用护照或者其他身份证件的定义失效之后。
只是,我离开了北京,从此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话。
Notes;
1 关于英文H发音问题,参考:http://www.bbc.com/capital/story/20180622-the-haughty-history-of-the-letter-h
2 关于巴斯克语言的问题,信息来自一个语言类广播节目:https://www.pri.org/stories/2018-05-16/how-has-basque-language-survived
3 国语标准音中的引用的两个材料,雍正手谕和沈紘,转引自维舟:普通话是如何普及的 http://www.thepaper.cn/baidu.jsp?contid=1549225
4 另有参考和引用李宇明:纪念《统一国语办法案》颁布一百周年
以及其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