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时移世易，物是人非，时隔十年，再此踏入这片让我敬畏的土地。我以为这里的人，这里的事，我已经慢慢放下，到此才知只是自欺罢了。

风，从江面上吹来，裹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扑在身上带着些许的寒意。长江水，源源不断地从远方而来，在这里转个弯又流向远处。过往的船只，激起层层波浪，浪舒浪卷间带走水面上的所有的浮萍，连一粒细沙也不留下。

江水推着时间滚滚向前，我逆流而上追寻你们的脚步，任凭我在雨中呼喊，风中凌乱，始终不见你们的身影。我亲爱的同学，朋友，你们到底去了哪里？眼泪在眼中暗涌，我们终究回不到十年前的场景了。

“同学们，我们的大学生活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为了促进大家感情交流，加强进一步了解，班委商议这个周末我们去秋游。考虑到经费有限，地址就选在江滩公园。”班长梦琳绝对是一个才情艳艳的女孩儿。不仅人美，性格更是招人喜爱，自信、大方、包容、热心。总之，一切美好的成语用到她身上都不为过。如果没有这一次出游，我想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应该会愉快地渡过这四年的大学生活。

“同学们，班级活动可不能缺席哦！”纪律委员方朝一句看似调皮的玩笑实则充满威严的话语，堵住了个别同学的退路。

“班长是本地人，推荐的地方应该不会错。”

“班委还是勤俭持家的，这地方近，既省门票又省了路费。”

“谁知道是抠门还是不想花心思，我们本地的都不稀罕去。我们缺那几个钱吗？”陈时斜着眼假装讥诮道。这是一个行为动作装惯了大尾巴狼而内心却是一个十分积极的大好青年。青春期的心总是容易悸动的，他这话的目的别人可能不知晓，作为他的好友之一，我能不明白他心里的那点儿情愫。想引起班长的注意又不懂方式，可真是急煞了我们这等着吃瓜的人。

讨论之声渐歇，班会就这样结束了。虽然有议论之声，但总体是愉快的，大家都期待明天的阳光可以早点到来。

那一年，我们言笑晏晏。那日，夹竹桃开满了江滩公园的一角，粉红粉红的像极了怒放的青春。

我们席地而坐，载歌漫舞。对着古城墙聊三国周郎赤壁，聊大浪淘尽的英雄，聊过往的经历，聊未来的梦想，意气奋发，挥斥方遒。阳光有多明媚，生命就有多美好，花儿有多灿烂，青春就有多明艳。

一场自助式烧烤在炙热的碳火中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大家分享着食物，互相追逐着，打闹着，高谈阔论肆意地盛放着生命的芳华。

“来，我们一起敬班委，感谢班委的辛苦付出！”陈时绝对是班里最活跃的份子。我鄙视他，喜欢就不能直接过去表白吗？何必这般拐弯抹角含蓄地表达。

“来，敬我们朝气的青春，灿烂的明天。”班委方朝邀请大家举杯。

“敬明天更好的我们！”大家附和道。

“那我们立一个十年之约，希望十年后的我们还能在此相聚，把酒言欢！”

“好，敬我们十年之约！”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提议，十年之后我们早已各奔东西，为生活忙碌，为理想奔波，还能再聚吗？应该是可以的吧，毕竟现在大家回应地是如此真诚。我是一个怀旧又伤感的人，你们可不许骗我！

烧烤美食在前，觥筹交错，“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好一个青春好时光！意兴阑珊，杯中的茶酒一饮而尽。

“同学们，不要玩水，不要靠近江边。”在班长的温馨提醒声中我们开始了自由活动。

我自然是和班长一起的，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班长还不知道陈时的心思，我得一直给他打掩护。行至江边的凉亭，也不见陈时这只跳脱的猴子开口。“梦琳，陈时他喜欢……”我话还没说完，陈时将他的外套毫不客气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你丫的，下黑手。”我摸着脸龇牙着朝他挥过一拳，我能有多大力呢，毕竟我是个女生，不过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扔铅球的成绩不错。

“要你多嘴。”陈时捂着膀子憨兮兮地对班长说：“你上次看的那本书，我也很喜欢，能借我看一下吗？”

我一阵扶额，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不管了。“梦琳，其实他想说……”

一阵急促的呼救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我还没有说完的话。循声望去，两个少年从距岸边不远的江中小沙丘上失足落水，渐渐漂向江心。一阵风从我面前刮过，我还没有来得及握住，梦琳已经跑到了江边，直接跳进了水中。

陈时风一般地跟上去，和班长一起快速地向少年游去。“赶紧打电话求助。”方朝留下一句话，也跳入了江中。同学们听到呼救声迅速地聚拢来，会游泳的同学纷纷加入了营救队伍中。奈何，平静的江面下暗流涌动，一个激浪过来，你们被淹没在浪头里。

我站在水里焦急地等待，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怕水。岸上的同学不知何时已经挽起我的手，我们组成了一条“人链”，向江中延伸，与陈时他们完美衔接。“人链”成功地营救了两位少年，大家正一步步向岸边撤退，意外发生了。

突然，一波激浪冲断了“人链”，位于最前端的9名同学被浪卷入江中。冬泳的英雄救起了其中六位，而你们仨却消失在滚滚江水之中。我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瘫坐在江边的台阶上。身边是嘈杂的场面，我看不清大家在忙碌什么，也听不见你们在说什么，双眼空洞无神地注视着你们消失的江面，也许，再来一个浪就把你们送回来了。

“梦琳，你逞什么能啊，你一个女孩子会游泳就了不起？你已经这么优秀了，英雄让别人去做不行嘛？陈时，还有你，你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还学别人做英雄？方朝，你要把他们俩抓回来，你是纪律委员，督促好他俩不能掉队。”我在心里责怪，亦是祈祷。

夕阳把半边天染成了红色，是我无法形容的红，映照在江面上，仿佛江水也被浸成了红色。暮色渐沉，几只黑鸦掠过水面，一头扎进了芦苇荡里。我终于见到了你们。匆匆一瞥，却成了永别。夜幕的笼罩下，星星也黯然，一切都没了生机。

周围的悲痛一声接着一声，从校园传到了古城的大街小巷。我们成了英雄集体，被赋予英雄的称号，学校和政府在为我们歌功颂德。然而，这于我，于你们有什么用呢？再高的荣耀，再多的颂扬也换不回你们。

送你们回家那天，也是这般下着小雨，大家都明白这是上苍在悲恸。你们的牺牲是光荣的，送你们离开的队伍从街头排到了巷尾，每一个都是自发地前来哀悼，每一个表情都是那么地悲伤和惋惜。你们在亲人的怀里安睡，照片上的音容是那么地安详，没有不舍，没有怨忿，这般从容地离开。

望着你们远去的背影，心又一阵抽痛，继而化作深不见底的深渊。以后的时光何其漫长，你们如此狠心让我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既然无情，就把你们藏在那深渊里吧。

雨，不知不觉已经大了起来，冰冷的江水汹涌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浪花，一簇拥着一簇，前赴后继地撞碎在岸边的礁石里，像极了你们义无反顾去救人的样子。十年来，这幅场景即使被我封在了深渊，它也依旧如影随形，如蛆附骨。那时的我们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鲜活，转眼间只留下了一片冰冷。

十年了，长江的水依旧滚滚而逝，只是长江边再也没有了你们的跃动的身影，有的只是这一副冰冷的雕像。十年的物转星移，也许我们都已变了样子，或许我们早已在人海中插肩而过，只是你们的记忆里却没有了我。我熟悉又陌生的英雄啊，你们的名字刻在了冰冷的石碑上，再和你们的交集便是这冰冷的触摸。我们的十年之约，最终只有我来赴约。

江边没有多少人，可能是下雨的缘故，也许是这里的人已经敬畏了这片江域，毕竟它无情地吞噬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有时候在想，如果你们不去搭救那两个少年，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们和他们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我们只是在此地求学的学子，应该没有人会责怪我们吧。也许会良心不安，人生而自私，和良心不安相比我更希望你们还活着。

然而，你们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成全那所谓的英勇，丢弃了父母，丢弃了梦想，丢弃了同伴。自此，我便有了噩梦，在梦里一遍一遍地呼喊着你们的名字，回答我的永远是那波涛怒吼的江水。

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可好？应该是很好的，像你们这样善良、勇敢的人都会被善待。

那片小沙丘早已淹没在江水里，江边也用围栏加护了。有你们的铜墙铁壁守在这里，想必这片江域应该安全了许多。纪念碑下整齐地摆放着大把大把的花束，只是再鲜艳，也比不过那一年里那一片夹竹桃。

“陈妍，你像极了这一树的夹竹桃花。”那日我站在树下赏花，你用相机把我定格在那一瞬间。

“为什么不是玫瑰花或者是杏花梨花？”

“玫瑰是戴着刺的冷艳，杏梨是高不可攀的傲慢，夹竹桃娴静中自带一种跳脱。”

那一日我才知道，这片粉红有一个如此美妙的名字——夹竹桃。夹竹桃，花色粉白，其汁液有毒。如果只是观赏是不会有任何毒性的，但是想要亵玩，则有性命之忧。是啊，我这个人可不就是这样，人不犯我，我不扰人，人若犯我，我不饶人。也不知当时班长对我的评价是褒是贬，我转头望着你的雕像，嘴角是上扬的，我就当是赞美了。

那片夹竹桃还在那里默默地开着，只是颜色却没有那日鲜亮。有鸟儿立在上面，欣赏着即将落幕的花期。

有两位青年向我走来，也许是我在这里滞留地太久引起了他们的关注，因为我发现他们在这边来回了很多遍。

“您是这三位英雄的朋友吗？是来缅怀他们的吗？”

“是的，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来看看他们。”

“好的，那不打扰您了！”

两个青年离开了，前进中还在回望，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担心我会跳水。

“哥，刚才那个女士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有点印象，应该不是最近见过的。”

“最近咱们的救命恩人陆续出现在里，会不会是他们的同学？”

风，把他们的谈话声送入了我的耳中。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看，当初奋不顾身救起的少年，正在步你们的后尘，成为了新一代守护者。

我笑着转身离开，当初那一次的奋不顾身是值得的。朋友，在下一个茫茫人海再次相遇时请别放手，继续我们未完成的约定。

长江的水是不会枯竭的，长江上的英雄也还在前赴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