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也没有比汽车客运站更吵的了,上万双眼睛卯足了劲朝你叫嚣,都是人类,一只流浪狗也没有。
我还在等,从下了车到现在,三十分钟过去。客运站里的公交站集聚的人越来越多,呼吸都给堵住了。一个小女孩从站台东侧走来西侧,一路上一手抓着簿子,一手在嘴巴前舞着各种手势,走到我这里时,我故意蹲下来套鞋带。女孩识相走开后,旁边椅子上坐的孕妇往椅后啐了一口,说道,“也不知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
客运站里类似的女孩不少,我刚来读大学那年也遇见过,给了五元纸钞,换来一个甩甩头,笔芯戳戳展开的簿子上的数字“¥15,30,45+”,原来捐款也得按规定数目呢,我做了个敬礼表示抱歉,急急忙忙再取出十元。女孩鞠了一躬,讨其他人去了。
大学同学后来向我指出,车站里骗钱的人很多。我说,可人家是真的残疾呀。你家乡那边残疾人干这事的难道没有?我想到是有的,奇怪的很,在家乡碰见这类人我几乎从不捐助一个角子。
2
今晚属于秋天,可我已经渐渐等出了一身细汗,K11公交的司机再不出发,我就搭的士回去!转念又想,算了,等吧,何必跟钱过不去。客运站的的士从不按表收费,漫天要价,对于这么个刚出来工作、无背景、低学历的小青年实在不能任性。再说自己的公司在员工福利上提倡“一切从简”。因而好好的一个黄金周被“简”得只剩三天。难得回去一趟,见了个面,还没叙上几件小事就得搭车赶回来。老板在每次开会上高瞻远瞩地扯着嗓子,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好好干,年轻就是用来熬的,哪天熬出油,哪天就滚滚财源了。我心里哼他一鼻子的灰:年轻可以吃苦,但不是吃亏。
“吃亏是福”是发古的思想。我父亲前些年失业后,常常在家里的牛皮沙发上拐着二郎腿对我描述自己以前多么能吃苦和吃亏。天下莫大的苦和亏都被他嚼烂在肚里,才撑出了今日心胸阔达的自我感动主义者。以前我是受教的。后来尽管嘴上很是接受,心里一个劲念叨他蠢,混社会混了这许多年竟还天真如猪。此刻等车的我,用冰冷的沉默拒绝了无数个一心一意要吃你亏啃你钱的搭客佬。公交两块钱就能到的地方,凭什么要我花三十多块?
已经晚上十点,我的眼睛盯着那个车牌,黑眼球都绿了。突然间耳边传来谁的嘁嘁喳喳。我并不想理会。但瞟到这是个挺水灵的小伙子,话音倒也诚恳,便说,“你是说自己搭错车吗?去哪儿的呢?嗯,知道了......这班车的终点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嘻嘻,会开的,放心吧,我也是等这班车的。”
我对他客气地眯眼笑笑,刚才等车的气儿顿消了。我这人就是这样,受不得一点坏,更受不得一点好,别人稍稍搭理我,我就能心情活泼,哪怕是个陌生人。
更令我开怀的,是话音才刚落地,K11的近光灯便豁地眨开,轮子悠悠近来了。小伙子说,“嘿嘿,你太厉害了,刚说来它就来了。”
我说小意思啦,又问他不是这里人?他咧嘴讪讪地笑,说自己刚毕业,是过来找工作的。
我刚想告诉他我也是刚毕业的,不过已正式工作四个月有余。可车门一咧,人群鱼贯而入,我和他紧关上嘴,各自扯紧各自的行李箱,随着推搡的胳膊腿脚挤上了车。
我的行李较多,被挤在人群后面,上了车见他给我占了个座,我准备一屁股杀过去,却被一个婆娘截了胡。他朝我尴尬地挤挤眼,我还他一个点头,表示心领了。
我坐在他的后座,行李臃肿,座位的放脚处空间狭小。于是匀了一个假蛇皮箱子到座位外面的按铃杆处。车子才开一步,司机神经失常地刹车,箱子翻倒在地,小伙见我的行李箱倒了,身子略微倾了倾,坐在里面,弩着下巴颏,他不好出来帮我似的。我受了些感动,把箱子扶起来后给了他一个颇正式的微笑。
3
车子稳稳前进,城市的灯光开始匀匀倒流,窗外卷进的秋风燥得鼻子痒痒的,我不禁低头一个喷嚏。抬头时一张纸巾舒软地伸展在我的眼前,这是一只黧黑的手夹着纸巾的一角,那手皮厚,肉色黑中带红,看着很踏实。
“谢谢。”我接过纸巾,擤了一泡鼻涕,随手塞入了裤兜。
他依旧是不张扬的笑,露出的小半颗糯米白牙衬得肤色十分健康。
过了半晌,他再次侧过脸,问我是不是大学生?
这话格外耳熟,半年多前有个姑娘也这样问我。当时天色恰好是今日的黑里透红,尘土拂进鼻孔都能嗅出一种芬芳,刚下班的我怀着瘪瘪的肚皮出来寻晚饭,走到一个树荫底下,便被唤住了。那姑娘窈窕,走近我如柳絮拂面,口音却像含了口泰国香米舍不得吞似的浑厚。脸蛋灵光水嫩,年纪可能比我还小。一见了我倒是见了亲大哥般面色活泛起来,“大哥你好,我不是坏人,我想求你帮个小忙。”
被人叫“大哥”,内心的得意不言而喻。我便凑低了前额,听她讲。她说自己是山东人,来广东工作,身上钱都用光了。一提到“钱”,我认真恍惚了一刹,一字一板地问她,“那怎么办呢?”
姑娘努努腮,连睫毛都在唉声叹气,“我好饿,今天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我吟哦一声,心有戚戚焉地想:我何尝不是,一出来工作才晓得这要花钱那也要花钱,钱没挣就先败光了。
姑娘见我不吭声,又说,“大哥,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呢,你也是学生吗?”我搔耳挠头地说是啊,现在还在实习。
“噢,实习,有工作真好。我要是能找到工作也就不用睡大街了......”
我打断了她,张开的嘴僵在晚风里,“睡大街?你一个女孩子睡大街?”
她满脸羞愧地挤出一颗泪,一只骨白的手游到了深红色斜挎包的拉链处,才拉开半个口子,隐隐露出一个红色方形钱包的一角,又顿了顿,会思考似的。我以为她要去取纸巾,结果她拿手背汹涌地擦眼角,白净的脸蛋擦出了一圈圈老人皱纹。我看不得人流泪,脚底早已发软。
“你别哭了,其实我也帮不了什么。我现在住的地方也只有七平米,比公共厕所还小呢......”
姑娘听了一半便急忙摇头,澄清自己绝不是骗子,只想借点钱买个面包填肚子,哪怕几块钱都行。说着左右手交叉,四根手指钳住了我的衣袖。
“你来我旁边这里坐吧,离你的行李箱近,方便。”
我回过神,发现坐他旁边的老女人下车了。我说不用麻烦,沉默一会,又忍不住想起他刚才的问话,于是道,“我是大学生,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挺久的。”
他圆圆的灰眼珠打了个秋千,荡出莫名的感激,接道,“那这座城市好吗?”
“好,如果不好你还会千里迢迢来这找工作吗?”我反问他,腮帮不由自主鼓起来。
他觉得有道理,便小鸡啄米地点起下巴,背过身去似乎沉思了。
4
我往左耳塞一个耳机,随着音乐细细琢磨起公交上的人。以前读大学去哪都搭的是,实习后才明白公交的好处,省钱之余还能接触各色人等。在公交里谁都猜不出谁的真实身份,你以为提着个篮子,兜着鸡蛋青瓜就是奶妈保姆了?西装革履的就是小白领了?公交车上穿着越寒酸的往往内里越富态。
有次瞄到一个打扮随意的中年男人一上车便掏出钱包,钱包里哗啦啦夹着若干张一元纸币,食指沾点口沫,数两张出来塞入公交钱箱里。举止寒碜,但他的鞋子瞒不过我,我们老板穿的正是那双2015最新款阿迪达斯,市面上还没来得及制造A货呢。那之后我琢磨出个理儿:人们喜欢在与其身份不相称的地方展示自己的另一面,大概是寻个新鲜,有时候不用做自己也是一种享受。
途中我的右耳无意听见小伙在拨电话,嘴上一直念叨“妈,妈采边(妈在哪)?你比鄂老母听(你让我妈来听)。”然后一只巴掌紧张地捂住话筒,另一只拢住嘴巴,悄悄的,“我到了,系啊(对啊),没堵车,挺好的,这里的空气和家里一样清新,路边好多绿树,而且街道都超干净的。系啊,我在床上呗,嗯,唔讲咯(不说了),准备睡了,来日再打给你,拜拜。”
他挂电话后,我引长脖子,弯曲着食指敲敲他的脊梁上方,“你也是A城出来的?我也是耶。”
他回头,那一刹,他的眼睛替嘴巴说了许多话,一下子黑脸红润,一下子泪光闪闪。我也料不到彼此竟是同乡。按捺住浑身的激动,夹着屁股挪到了他旁边的空座位上,听他说着,“哇,唔唸到(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分!”他的眼神像茂密丛林里钻出来的第一缕阳光,让我想起刚进大学那会我对同乡同学的渴望。只是那会总也寻不见一个,看着路上的大一同龄人还能与自己的家乡同学结伴而行,我十分羡慕也十分落寞。
5
我和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去怀着猎奇与厌恶听着座客的交谈,那些个脑袋船桨一样晃得人眼花,嗓门是决堤的洪水在公交里泛滥,八卦往事无所不聊,我好奇他们各自不过是一起乘车的一面之缘,哪来如此默契的厚脸皮与好谈兴?现在我总算体味过来,这感觉像是路边的乞丐,最珍贵的不是讨到一顿有着落的饭菜,而是一份愿意为他停留的脚步与倾诉。
他说他叫小朋,有朋自远方来的朋。小朋的刘海珊瑚一样在窗边的风里张合,我看呆了,他试图捋平整,说自己第一次抹发胶抹多了,又发出一阵清水激石的笑声。我才把目光收回来,意识到像小朋这样“喜怒形于色”性格的人在社会上容易吃亏,他的真诚会受到许多人的欢迎,在社会上无意识受欢迎的人是很容易被利用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提醒他这一点。
小朋从包里取出一包A城特产的鱿鱼丝,“来,这给你。”
我摇摇头。
他不说话,嘴微微撅起。我说陌生人的东西我不能随便拿。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严肃地望着我,不敢置信我还在把他当陌生人。
我欠欠身,有点不安地解释:不是的,你别误会啊,我没把你当陌生人,只是我们毕竟刚认识,你又不了解我,我怕辜负了你的好意。
他舒了口气,手肘顽皮地蹭了蹭我的肩头,“跟你开玩笑呢,这鱿鱼丝我妈跑了一个城区给我买的——我家住的偏远——我只是想试探下你,我妈说不乱收别人恩惠的才是值得交的朋友。”
这个小朋果然不傻,但我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于是低头看手机,他凑近来问我的电话。我说了个假号码。他又问我的微信。我迅速回答他:微信正是我刚才说的号码。
他问我可接到他的来电?但我已经将手机塞回包里,再懒怠取出来。
电话有用?微信有用?真的还会联系吗?我想。
“大哥,我加你的微信吧,可以的话,交个朋友呗。”姑娘的喜悦藏不住,脚后跟在昏暗的街道石子上旋起来。她的笑脸传染了我,我也将脚后跟旋起来,很乖地念出一串数字。她说这次我帮了她,以后有什么事她也会尽力帮我的。她说“以后”,我仿佛真看见了那个充满无数光明的以后,那一刻自己心里感动得要命,被人认可,被人寄予希望是多么美妙的体验,统统扫净了工作上被不解与误解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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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问我在哪下车。我说还有三个站。他点点头,车顶的灯光垂直泼在他身上,刘海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神情。我斜眼窥视着,这人在想什么呢,要尾随我下站?记住我的准确方位方便日后好对我下圈套?这个人比我遇见过的骗子要更高明。高级的诈骗团伙都这样,先面慈再心狠,用一串绕一串的谎言钝化你的识别力。为了不让他觉察我的识破,我关心地问,“怎么不在家乡工作?你家里人舍得吗?”
“我妈得了病,我得出来工作,你也知道,那地方落后......”
我敷衍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小朋的话头却还在继续,“我妈说了,在外面要靠朋友,我这人都不太会说话,可能也不太受人喜欢,不过今天遇见你,这种缘分真是难得的。今晚我很幸运呢,而且会开心得睡不着。”
小朋的眼睛故意黑的发亮,一颗深海珍珠那样。我爸也说在外靠朋友,可我多少对这句话有些怀疑,我爸的朋友一点也不可靠,一个进屋作客偷了主人房里的金器首饰,那是我妈当年的嫁妆。还有一个朋友引诱我爸进赌场,输了钱一走了之,我爸欠了钱被打伤一只胳膊,赌场在当地属违法行业,警察过去扫场时,我爸正好躺在地上。两年牢狱,出来后我爸右眼角多了榆叶儿一样的小疤,那时我十四岁,安慰的话不懂怎么说。他倒是安慰起我来,“儿子,不是所有朋友都是这样,活着,总要信点什么。”
记得清亮的晚风里那个东北姑娘的背影摇摇晃晃离开的场景,她的手插进粉色的兜,那里叠着我的钱。我把那个月的生活费都借给她了,她保存了我的联系电话,眼神坚定地保证过几天等家里人汇了钱会立马还给我。而我爸的口头禅不停在脑里循环,“活着,总要信点什么。”那时我信,我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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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捋了捋刘海,急切地问我是不是快到站了?我注意了他一眼,说还有一站。他“噢”地将手插进了灰色背包里,取暖似的。
到了颠簸路段,城市的坑坑洼洼把人的五脏六腑扭绞成一团乱麻。小朋说,“真的很有缘分,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回去我就加你微信,希望以后我们可以常联系。”
“我也是这么想。”我镇静地背上背包,准备去按下车铃。
之后的那几分钟,我和他各自望着发旧的车窗,崭新的月光与陌生的面孔都因了这旧车窗而旧掉了。一瞬间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天涯若比邻。直至到了我的下站点,小朋的手才舍得从背包里取出来,一包鱿鱼丝晃眼间塞进了我的包里。
我看了眼小朋。越看,越看不透。公交车的人工喇叭正催促着下车。没时间了,于是转身去取假蛇皮行李箱,脚步纷乱地下了车。
下车的整个过程十秒不到,我的后背紧扎扎地如芒在刺:小朋在望着我,期待我会转身回个“后会有期”的眼神——我总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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