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市的一个偏远的角落。
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荣爷身上时,它缓慢地张开了眼。
荣爷叫荣德堂,那镀了金的边黑字朱底的牌匾还挂在它的额头上。不过如今它老了,大家也就习惯地称呼它荣爷。这称呼多少带了点尊敬,就同他上翘的飞檐一般,有点过去的味道。
荣爷满足地享受着阳光,算计着时间,一阵嘈杂声如期而至。
后面的一间平房在那大声嚷嚷。这个外表憨厚,一脸灰色却天生大嗓门的中年房子里,住了一堆与它类似的人们。大嗓门的这位最早的住户姓陈,大家也就干脆称呼他陈了。陈是间不大的平房,里面的住户换了一拨又一拨,却都是像陈一般憨厚老实的人。
他们每天都是在这个时候醒来,必然会弄出一些声响,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打破这个城市的宁静。一般是锅碗瓢盆的一阵乱响,偶尔夹杂着不知谁的咳嗽声开始了新的一天。荣爷一直惊诧这个个字不大的陈身体里竟然能容纳那么多的住户,他们每天早上带着一脸麻木鱼贯而出,一直到夜里才疲惫地回来,脸和陈的外墙一样灰不溜秋,却笑容满面。
每到这时候,陈的嗓门总是最大。它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像是小小的闹市,满是人间的模样。
刚开始,荣爷不喜欢它,因为它占了荣爷老朋友的位置。那时荣爷还正值中年,身边的老友却一个个离开,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突然冒出了这些愣头的小伙子。灰不溜秋,方方正正的模样一点也不好看。荣爷不喜欢它的模样,却慢慢喜欢它的性格和它里头的人们。
荣爷微笑地看着他,想着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热闹地过来的,又不禁有点失落。
不过不是谁都像荣爷一样。当陈扯着嗓门开始一天的时候,边上的学者就十足不高兴地小声开始嘟囔。学者不是读书人,也是一间平房,里面住了一堆刚刚毕业的学生,也就被称为学者。
学者疼惜这些还没有完全长大就进入社会的孩子,好像一个父亲关爱自己的孩子一般。孩子们昨夜又是很迟才睡的。他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它对陈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担心它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们。
中午的时间,它们都得闲,于是总是凑在一起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每一代的住户进来,都留下了许多的故事,那些是他们全部的记忆。
但是今天中午不一样了,架着霓虹灯招牌的张妈一声怪叫,大家发现了原来空旷的荒地上出现了一个孩子。还只是地基的孩子被众人的目光注视着,茫然地看着它们。
学者听过学生们的讨论,卖弄了起来。
这是一个新的小区,他这么说。
这里即将通地铁,开大的超市,做新的楼盘。这里也将变得光鲜亮丽起来,和城里一样。
张妈美滋滋地盘算着自己即将身价百倍,陈不知在想什么,平时开朗的它一脸愁容。学者有喜有悲,交通好了孩子们方便了,可是不知孩子们还会不会在这里了。
唯独荣爷是生气的。它不喜欢现在的高楼。这些漂亮而挺拔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个个傲慢,又缺乏感情。从来都是板着脸,不肯透出自家名称。
所以荣爷不喜欢晚上。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原先藏匿于城市中的年轻房们愈加地显眼。五颜六色的灯光就好像出了妖精一样,是再也藏不住的一种浮躁。
虽然眼下这还是个孩子,可是它长的很快。一定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先不说别的,单单是因为它的到来,又有几家老住户被赶走了。
可是,这些也阻挡不了孩子的成长。它慢慢地开始有了雏形。一堆钢筋水泥搭建的身子,透出冷冰冰的感觉。又一片地区被圈出来准备盖别的小区。张妈就在范围内,她之前兴奋地想着自己即将身价百倍,却颓然沉默了。
身价百倍的是她的主人,而她即将被抛弃成为一堆废墟。
动工那天,张妈有点悲伤地看着周围的朋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那些拆除的声音像极了她的哭泣。
陈的眉头愈发地皱紧了。学者则是在一旁沉默。顶替张妈的是一间新的超市姑娘,它的招牌做的很漂亮,比原来简陋的霓虹灯漂亮多了。可是陈还是觉得,原来挂着霓虹灯的张妈更加地好看。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
陈感到了悲哀。因为他看到了里面的住户在各自收拾东西。他们的离开就是不久的事了。这里的工地飞尘满天,他灰色的脸变得更加灰沉。
学者不舍得那些孩子们,它看见他们收拾着东西,互相道别,却一直迟迟不肯离开。它的身上被写下了很多的字,在各种不经意的小角落。它好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与每个孩子有了一张合影。镜头固定住了他强作微笑的脸。孩子们离开的那个晚上,灯一直是亮着的。原本热热闹闹一团欢笑的他们,在最后的时候抱成一团哭泣。
陈离开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他想反正还是给别人住的,他们有家便好了。
学者离开的时候,看了眼躲在一旁给它拍照里的孩子们,他们见证了它最后的光景。
这一带都空了,废墟之中唯独剩下了荣爷的身影。
荣爷总想着它这一把老骨头也到了该拆了的时间了,却没想到来了一群人比比划划,一块牌子往墙上一挂,它就被保护起来了。
荣爷现在好像一个真正的老人。时不时会感叹,时不时会想起过去,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也不再讨厌那些年轻的房子们带走了它的朋友。
夜晚最终是降临了。附近灯光一片,荣爷看着他们,回想起曾经的一幕。那时候陈的住户陆续回来,饭菜的香味溢出。张妈的霓虹灯坏了一边,莫名地闪着光。学者那闹哄哄地一片,一堆年轻人在一起打打闹闹……
夜深了,所有的灯光都灭了,那些挺拔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荣爷的屋檐被月光勾勒出发亮的轮廓。它想起刚被建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上。那时有微风吹过,耳畔没有人声,只有虫的鸣叫,或是偶尔的鸟啼。
现在太安静了,它闭上眼睛这么想着,内心一阵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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