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4日 星期二 多云
七月的成都,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像蹲在老屋角落里的火炉,偷偷摸摸地散发热量。远处的地铁口,人们行色匆匆,快步冲进阴冷的地下怀抱。道路两侧的小店门窗紧闭,悬在外墙上的空调散热器卖命地旋转。屋内的热气被空调甩出,张牙舞爪地,向过路人张开巨大的怀抱。热浪袭来,我收起遮阳伞,抬头望一眼低垂的云,快步走向学校。
毕业典礼已经过去。没有离校,没有回家,没有去向往许久的四姑娘山,我依然赖在温暖我四年的宿舍。室友渐次离去,宿舍楼、南门、车站,送她们一程接一程,泪水都变得有些不够用。离毕业生最终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迟迟不肯离去。
我不能离开,深埋心底的感情已纠缠我许久。是勇敢还是释然,我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毕业典礼那天,忽降大雨。雨点落入镜湖,湖面像开锅的水,协同毕业生的欢喜和忧伤,一起跳动,翻滚。学院毕业生的队列从镜湖边走过。有人欢笑,有人伤感。四年光景,无论清晨黄昏,无论白昼黑夜,镜湖始终静静地伫立于此。豪言、情话、泪水、笑脸,学子们的喜怒哀乐汇成涓涓细流,顺着岁月的河道流入镜湖。
我忽然觉得,镜湖不是湖,而是一位须发皆白,历经世事沧桑的老者。每每有学子对他倾诉,他慈眉善目,微笑相迎,耐心聆听你深埋心底的秘密。四年,他就在那里,静静等待每一个人的到来。
带队老师示意我们停下,他取出眼镜布,胡乱擦拭散落在眼镜上的雨水。老师没了平日的严肃。他缓缓穿过毕业生队列,在雨中款款而谈。我分明听到,他不再称呼我们为“各位同学”,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而亲切的称呼,“各位校友”。简单的称呼变动,让毕业季的忧伤扑面而来。这忧伤是淡雅的,是彩色的。它像学士服上的流苏,晃动,轻盈,却挥之不去。忧伤萦绕,我们在瓢泼的大雨中对视,沉默,微笑,继而释然。
毕业的忧伤,我早已在心中预演。诚然,这种悠长的忧伤始终在我心头晃动,始终挥之不去。但想到深埋多年的感情亦将走向终结,我的心里,又陡然蒙上了另一层淡淡的哀愁。
雨还在下个不停。老师说雨伴龙行,雨下得越大,龙飞得越高。毕业生们的目光射向同一个人。那个人似乎毫无察觉,安静地站在原地。学士服像宽大的麻袋,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他把头扭向图书馆的方向。可能,未来的三年,或是更久,他依然还会呆在那里吧。
他是路修远,老师嘴里的那条龙。
他是班级的学霸,学院的骄傲。若论考试成绩,他似乎没得过学院第一,永远在三五名的位置上下浮动。可若论数学建模,他就是那个唯一。
苏北赛,华中赛,国赛,甚至脑洞大开,风格迥异的美赛,他都把自己的名字贴进了一等奖名单。
有人说他是为数学建模而生,有人说他的成绩配得上他的努力。作为和他同班又同社团的人,我似乎比其他人更有发言权。
我只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数学建模。
我和他初次相遇的片段已经模糊,那应该是在大一开课前的第一次班会上。自我介绍,竞选班长,俗套的班会流程从小学蔓延至大学。我是厌倦这种形式的。那时的他,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上台时,指尖刺破了迎新的彩色气球。气球爆裂,发出的声波在教室上跳下窜。我仿佛感到,沉闷而疲倦的空气流通起来,像风一样。
后来的四年,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他们记得那个打破气球的姑娘。
可我终究无法确定,他是否也记得。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以为他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沉默。这并不是我的个人偏见,而是所有人的共同论断。大多数时候,他像个无法正常发声的患者。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才勉为其难地说几句话,之后安静地坐回原位。左手伏案,右手执笔,目光直视讲台,再次沦为沉默的附庸。
我对他的这种看法在大二时得以改变。数学建模课程的登台亮相,恍若一记闷棍,打醒了那个沉默许久的少年。
教授数学建模的老师有些张狂。他以一道基本的建模题目作为开场白,之后一语不发,得意的眼神扫视整个教室。将近十分钟,学生们依然在死寂中酝酿着什么。老师的张狂进一步上升。他满脸不屑,从讲台后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包烟,慢悠悠地吐起了烟圈。
空气变得很沉,像铅块般压在头顶。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了掌声。我转头望去,路修远大步流星地走向讲台,在教室的过道上掀起一阵风。
他像变了个人。在黑板上写完思路的那一刻,清晰而响亮的话语从嘴里迸发。起初是慢速的,些许颤抖的。随着思路地一步步延伸,他仿佛打了鸡血。语速越来越快,如端午节河畔的急鼓。他口若悬河,唾沫横飞,似是横刀立马的将军在做出征前的演讲。
老师站在那里,嘴微微张开,眼镜斜架在鼻梁上,夹着香烟的手停在半空,任凭手里的烟一点点燃尽。他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像是惊叹于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珍品。
路修远扔掉手里的粉笔头,缓缓走回座位。掌声雷动,他再次起身,向各个方向深鞠一躬。
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喜欢一件事,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三个月后,我与他同时进入建模协会。最初的那段时光,我与他同处一队。他负责构造数学模型,我负责数据处理。后来,带队老师建议,建模的三人小队最好来自不同专业。不知为何,一向沉默的他,为了重新组队的事和带队老师大动干戈。我与另一位队友苦苦劝解,依然无法改变双方激战正酣的局面。最后,为了彻底扑灭他不肯重组的火焰,我自觉离队,和两位计算机的同学搭档参赛。
我分明记得,离队的决定从我口中说出时,疑惑和不解布满他通红的脸。他停止和老师间的争吵,重又回归沉默。
如今想来,我应该是那时开始暗恋他的吧。我不明白,在那样忙碌的环境中,我是如何滋生出暗恋的情愫的。可事实不容我辩驳。暗恋的种子终究是在那时种下,时至今日,昔日的种子已成参天大树。它会在不经意间触碰我内心的柔软,催生我的冲动。
暗恋像加了方糖的咖啡,甜蜜而苦涩。我曾试图袒露心声,又害怕本就脆弱的友谊因此折断。我也曾试图探听他的想法,可思来想去,似乎找不到合适而勇敢的中间人。理智和感情的博弈在脑中一次次上演,我对任何一种想法都不置可否。时间就这样流逝,他在建模的路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而我,渐渐被甩开了距离,与众多学子一起,仰视漫步云端的他。
他渐渐变得很忙。除了上课时间和社团活动,我只在商街的冒菜馆偶尔见他几次。我的室友大都来自北方,对冒菜无感。也正是如此情形,给了我和他二人空间的机会。他似乎很喜欢那家冒菜馆。大多数时候,他也是一个人来,且常常在我之后。每次我进店不久,都能看到他木讷而耿直的身影走进店里。他依旧寡言,随手挑几份菜品,收银台结账,随后扫视一圈。与独坐的我四目相对,他莞尔,径直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我甚至怀疑,他对我,是不是也有些许不可明说的情愫。当然,这样的疑问我是不便开口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与他共处分分秒秒。可能是两人间的距离进一步拉进的缘故,他没之前那么闷。他摇身一变,披上段子手的外衣。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幽默感俘获,全然不顾多年树立的淑女形象,笑得像个疯子。
不知是什么时候,商街的冒菜馆变成了超市。我丢了钟爱的美食,也失去了与他共处的唯一一方天地。时间和空间的一点点疏离,让我甚至觉得,就这样吧。茫茫人海,能够相遇已是不易。还能在目光所及之处暼到他的背影,我该知足了。
许是缘分未尽,许是老天怜悯。在我即将被心底放弃的声音淹没时,他主动奉上一抹微笑。
那是九月返校的季节。秋风飒飒,南门的桂花开了。返校不久的我在南门小坐,我是喜欢桂花的。自小在北方长大,干旱的华北平原,见多了枣树的顽强和杨树的挺拔。可如江南女子般细腻温婉的桂树,却是从未见过。大一入学时,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我拖着行李,甫进南门,便被这清浓两兼的花香吸引。如今再次返校,再次坐在南门的长凳上,桂花的芬芳依旧温暖,我望着涌入校园的一脸清澈,忽的,有些时光飞逝的忧伤。
路修远的出现让这丝忧伤多了几许明媚。他沿着草坪中曲折的小径走来,忽略我瞪大的眼睛和轻捂嘴巴的双手。他坐在我旁边,笔直地,安静地,严肃地,如不远处的那尊铜像。
“心情不好么?”他率先开口。
“没,只是觉得时间过得有些快。我们已经大四,只剩一年了。”
“是啊,好快。”
“修远,你也喜欢这里么?”
“喜欢,这里挺好的。”
“我也喜欢这里。”
“嗯,我知道。”
“你是喜欢这里的桂花?”
“对,还喜欢别的。”
“别的?”
“对,别的。”
“别的什么?”
“不告诉你。”他转过头,脸上浮起一抹笑,像初秋阳光下的桂花。
我忽然有些诧异,原来,他可以笑得如此真实,如此温暖。我忽然有种表白的冲动。理智和感情纠缠不清的时候,他已站起身,准备离开。
“天凉得快,别穿短裙了。”
毕业典礼,他作为学校优秀毕业生。一番演讲,掌声如雷。
典礼结束,走出会场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眼神恳切而真挚。惊喜、惶恐、不安、忧伤,一切的一切再次涌上心头。积压大半个大学时光的情绪,似乎已经在心里吹响表白的号角。我向他缓缓走去,人潮涌来涌去。再回首,学院的领导正与他执手相谈。
走出会场,我丢掉手里的雨伞,任凭大雨如注,涤荡内心的失落。
室友一个接一个离开。我终于意识到,天各一方的悲苦已经到来。我发誓不再错过最后的机会。我返回宿舍,收拾行李,恋恋不舍地告别居住四年的小窝。我不再纠结,内心的感情如浪潮般汹涌澎湃。我要说出来,对着他勇敢地说出来。
拖着重重的行李走下宿舍楼,路修远站在楼下。他冲我招手,之后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划过整座宿舍园区。
“我喜欢数学建模,商街的冒菜,九月南门的桂花,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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