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太阳在田间的土路上洒上了一层滚烫的火焰。
我和我的发小李鲲鹏像无家可归的游魂似得有气无力地走着,我扛着一把以前帮货车卸石灰时用的铁锹,他则挎着那个他以前捡牛粪时用的粪筐。
我们出门时做着发财的梦,我用铁锹挖钱,他用粪筐装钱。可现在,我们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肚子里像叫着两只青蛙,完全不知道还要走到什么时候。
事情的起因,是我的朋友李鲲鹏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捡到了许多钱,终于变成了一个可以对我吆五喝六的有钱人。
可等他早晨醒来一看,发现除了他心里还残留着一点那种可以对我吆五喝六的美妙感受外,他的脑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捡到的钱。
知道了这一真相后,他似乎非常伤心,宛如一只睡醒后突然发现自己受了伤的鸽子,好几天把自己关在他那充满牛粪味的土屋里不出门,生起自己的气来。这个土屋是以前老一代人用来养牛的,牛卖掉以后,他却拿来当卧室。
“为什么我没记住那个捡钱的地方呢?”他从早到晚地坐在像小船一样的木床边沿,对着那个挂着蓑衣和斗笠的墙壁反复地说,“要是我记得那个地方,白天再去的话,肯定能像梦里那样捡到许多钱。”
他深信二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可他却什么也没抓住。在回忆的过程中,他甚至也时不时地对着空气伸手抓一下什么,仿佛他梦里的记忆就飘散在他眼前的空气中,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失去的机会再抓回来。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东西?”昨天去给他送饭的时候我问他。
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很早就不上学。我在镇上帮别人装沙子,他不愿意去给别人打工,就在村里种几亩地。
晴天的时候,他出去捡点牛粪,雨天就待在家里,天气凉爽的时候,他更只是在村里无所事事地到处走走,就彷佛他不是一个靠捡牛粪为生的农民,而是一个不事劳作忧伤满怀的诗人。
他从不做饭,经常像个老和尚一样四处化缘,有一次我实在于心不忍,便给他送去了我刚做好的咸饭,谁知他竟把这当作一种习惯保留了下来,到了饭点便不再去化缘,而是安心地等着我这位准时送饭的朋友。
“我现在只记得,我看见了一头不大的驴,”他用手擦了擦筷子说,“那头驴长时间地和我待在一个屋里,它一会蹦到床上,一会坐在凳子上。有时候,它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可有时候,它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刻不停,并且它的身体里还时不时地发出一种声音。”
“是什么声音?”我问他。
他说,“那个声音和你的声音有点像,甚至有时候我觉得那头驴简直就是你。那头驴总是说,你欠我的钱还了没有?”
“对啊,”我说,“你欠我的钱到底还了没有?”
“你先别岔开话题,”他说,“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启示。只要我找到那个捡钱的地点,我就能像刘二高家那个不小心吃错了鸡食的猪那样一鸣惊人,在咱们村彻底出人头地。我敢保证,到那时候,曾经拒绝过我的王寡妇不仅会像吃了后悔药那样回心转意,而且还会像沾了浆糊的对联一样死皮赖脸地非要嫁给我,到时候如果我不够理智,朋友,你一定要阻止我。因为有钱了之后,我就不能像没钱时那样再娶一个这样的女人。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朋友,等我找到了那个地点后,我就不用再假装对你做的饭很感兴趣,不用再只为了混一口免费的饭菜,就昧着良心把你烤焦的土豆夸成美味的烧鸡。”说着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盘子里的土豆。
当时我听他胡扯了半天,不过一句都没在意,只当他是猪头肉吃多了发羊癫疯,就像有一次他也曾跑过来对我说,他晚上遛弯的时候,在村后的废井里看到过一个女鬼。
他说那个女鬼很吓人,披着长头发,穿着红衣服,脸上还长着三颗痣,一个在右眼边,两个在下巴上。他说的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我竟然也被他吓得屁滚尿流,好几个月不敢从废井那路过。
好在现在我已经习以为常,等他吃完后,我收走了盛菜带来的盘子。到了晚上,他家的院子里一片漆黑,我想他是早早地睡了。
谁知今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就变成了一只大病初愈的鸽子,兴冲冲地飞出自家的院墙,翻过我家的篱笆,挎着一个充满粪味的粪筐站到了我的床前。
“朋友,”他猛然掀起我的被子说,“真是上天开眼啊,昨天晚上我又做到了那个梦,这次那个驴没有像你一样总让我还钱,它反而告诉我,大把的钱就埋在村子后面的三岔路口啊,离这不过几百米远,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你还在这睡什么觉?赶紧起来跟我去挖钱啊。”
我当时正困的发狠,还以为是在做梦,“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发财。”我又拉上了被子,不耐烦地冲他喊道。
“兄弟啊,”他很着急地说,“你不信是吧?可这事是真的啊,你知道三岔路口有一颗枯死的杨树吧?你知道杨树下面有几堆石头吧?钱就在第二堆石头下面,趁现在人少咱们得赶紧去啊,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我才叫你,你要是不去,到时候发了财可别怪我不仗义啊。而且你要是认为咱们这么做只是为了钱,那可就太狭益啦,咱们这么做完全是服从上天的安排啊。”
他说的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我竟鬼使神差地穿上衣服爬了起来。我先用冷水洗了洗脸,又扶起了他来时跳墙碰倒的篱笆,最后从墙角抓了一把光滑轻便的铁锹,就从门前的十字路口跟他一块向北走去。
走到村里的大榆树边时,平时总跟我一块去镇上卸沙子的刘二高正要出门,他看见了我的背影,就冲着我的后脑勺喊了起来,“你往哪走啊,走反啦。”
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他挠了挠头,提了提胳膊下的铁锹,就一个人向南面通往镇上的土路上走去了。
李鲲鹏咧着嘴傻傻地笑了笑,像是在为成功躲过了刘二高的纠缠而窃喜。他把粪筐挎在了左边,我们的肩膀并排走着。他的嘴像往常一刻不停,一路上嘴里话就像是粮仓里洒出来的豆子那样一句接一句。
起初他说钱在三岔路口,可当我在路口周围我挖了一通后,什么都没发现,只挖到一双谁埋在树根下的黑色臭袜子。后来他又声称其实钱是在隔壁利民镇,再然后是虞城县,我们从早晨走到中午,就这样几乎走到了两省的交界。
而现在,太阳在田间的土路上洒上了一层滚烫的火焰。四周是几千亩收获后的麦田,我们的脚踩在明亮耀眼的尘土上,就好像是走在了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我们出来的仓促,一没带水,二没带钱,俩人累的都不说话,嘴唇就像是有人在烤肉上撒上了盐,但我一直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他。
“兄弟,”当我们走到一片乱木丛生的草地上时,他指着前面两省交界的大桥激动地说,“这次没错了,钱就在这个大桥下面。”
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横跨长河的大桥,这边是一片草地,对岸是一片树林。虽然在树林上方,那翠绿的树叶像池塘里的浮萍一样把树林严实地遮了起来,可还是有数不清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留下各种形状的光斑。河水看起来很热。
终点就在眼前,李鲲鹏却反倒不急不慢起来,他仍然挎着粪筐,一转身钻进一片齐腰的草丛里,不久又钻出来,捧着一把不知道什么种类的杂草递到我的面前。
他高兴地看着我,露出有一次下雨出门,他不小心摔倒时断了一小块的门牙。看他那喜悦的神情,就好像是找到了什么被世人遗忘的绝世宝贝,我知道我必须从他的手里把杂草接过来,并且还得全部吃掉,说不准吃完后我还必须得夸上两句。
看我接过了杂草,他才又放心地钻进去为自己也抓了两把。我接过了杂草,捡了两根相对较嫩的塞进嘴里,其余的塞在带孔眼的人造革腰带上。我试着嚼了两下,鼻子里瞬间冒出一股没洗净的菜叶上那种带翅膀的昆虫的味道。
“兄弟,”他出来后惊讶地说,“你怎么没洗带着牛粪就开吃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草吗?”他继续说道,“你不和牛粪打交道可能不知道,这叫水晶草,它的特别之处就是从牛粪里长出来,正是因为这样牛才不吃它,而且这种草很不常见,你看啊那边正好开了两片,我刚才没忍住就采了几把。看在兄弟的面上,我必须分给你一把,不过啊你也要注意,它的养分很高,你不能一下把它吃完,不然你很可能会像狗吃骨头卡住脖子那样口吐白沫咳个不停。而且就像我说的,这种花很不常见,所以我得提醒你,你最好吃一半留一半,不然如果你的吃完了,我可不会因为欠你钱就把我的让给你啊兄弟。”
李鲲鹏说完跑到河边,在水里捞鱼似得把他的杂草涮了两遍,看我黑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反复衡量之后,又递给我半把。
“兄弟,”他略带不舍地说,“我知道我有两把却只给你一把你不太开心,现在我再给你半把,这样我们就一样多了,如果你还想打我剩下一把半的主意,那你可就太过分了啊。”
我把他的话当成了空气,接过半把草继续往前走,我们就这样嘴里嚼着杂草来到了桥洞下面。在桥墩和河岸之间的空地上,散落着许多各种颜色的塑料垃圾、破衣服和大小不一的石头。我们抱着最后的希望,用铁锹把桥下面挖的像锅里的开水沸腾时那样高低不平,可仍然没有什么发现。
我们灰头土脸地走上了两省交界的大桥,两边围栏上有许多石灰砌成的柱子。我们的鞋走到了桥的正中间,桥上有无数的车辆来来往往,都是跑长途的大车,司机全光着膀子没穿衣服,他们右手打着方向盘,左手抽着烟,香烟燃烧的烟雾挨个从车窗里飘出来,最后若有如无地汇集在远处的河面上。
我丢掉了铁锹,李鲲鹏丢掉了粪筐,我们的屁股不怕热似得坐在了桥边滚烫的石头围栏上。桥上的风很大,我们的衬衫鼓起来,风把我们吹的像两个怀胎十月的妇女。
这时李鲲鹏突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似得大叫起来,“啊,兄弟啊,我知道啦。”看他那高兴的样子,就好像是他真发现了自己梦到的宝藏。
“你知道什么啦?还是想想该怎么回去吧,”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下次我要是再相信你,我就是个驴!”
“没错啊兄弟,”他继续说道,“其实我梦见的那个驴不是别人,其实就是你啊。你知道,人做梦的时候看东西跟醒着时候不太一样,人在梦里的眼睛很像那树林里漏下来的光线啊,人的眼只能看到自己印象最深的那一片,其他的虽然也能看到,但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我想起来你以前穿的一件衬衫上,前面的图案就是一个小毛驴啊,所以我做梦的时候,我眼睛的光线就只落在了你的衬衫上的小毛驴上,没有看清你的脸,我还以为是一头驴呢。所以啊兄弟,你也不要太过悲观,这么看来,其实咱们这一趟也算没白来啊。”
“怎么没算白来,”我把塞在皮带上的杂草扔到了地上,“难道我们跑这么远就为了吃这一把草?”
“兄弟啊,”他捡起地上的杂草高兴地说,“这是你自己不要的,那我可就不客气啦。不过咱们当然没算白来,”说着他指向河对岸那像插满无数白色羽毛般的树林,“兄弟啊,你看看河那边,因为最起码,咱们看到了很多梦的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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