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天晴

这世上的苦尽甘来，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幸运的等来吧，更多人，如同生活在极寒之地，终年冰天雪地，又哪敢期待雪霁天晴的时刻。

1

11年秋天，我在宁波，短暂的做过一段时间的销售，也就是医药代表。

当时的公司效益不错，安排租住的地方在一家高档的小区，出入的人衣冠楚楚，豪车豪宅也不在少数，小区的管理相当严格，所以当那么一家烧烤摊子出现的时候，确实有些扎眼。

常吃烧烤的人可能知道，烧烤摊子的灯光一般不太亮，一来是路边摊子接的电本就不稳定，二来也是为了掩盖肉质自身的问题。小区门口新开的这一家，我就没见它亮过灯，而是借着门卫值班室的光亮。

2

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个地点，说是熟悉，认真想的时候，却是很模糊的。

那是我第三次在这家摊子买烧烤，也是它偶尔开灯的其中一次，当他把烤串递给我的时候，我才看清他手上的纹身，很嚣张，很鲜艳的那种。然后才开始好好打量这个人，高高瘦瘦的男人，扎着小辫子，胸口露出部分纹身，似乎是只鹰，光线不好，看不出眉眼，但给人棱角分明的感觉，他似乎也习惯了别人的眼光，挤出个微笑。

我递给他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根，再给他点上，他抽了一口，向着上方吐出一个烟圈，笑笑说：“不常抽烟吧？”

“是，在外面没办法”

“做销售的？”

“能看出来？”晚上刚从医院回来，身上还是穿着正装，背着个单肩包，我想他是通过衣着看出来的。

“嗯，就你们这一行喜欢搭话。”

“……”

3

烧烤摊的生意出人意料的不错，没想到这些出入高档餐厅，喝咖啡、吃牛排的人，在夜色的掩盖下，也有着这些口舌之欲，倒是门卫值班室的几个保安，每天平白多了这些吵闹，看向这边的时候多了几分不耐烦。

有一次大概是谁举报了，城管来了。我一直以为他能在这里开，多少是有些依仗的，没想到他一没打电话，二没拿出什么“免罪金牌”，孙子一样的弓着腰，真是浪费我几根“中华”跟他套近乎。

几个城管并没有理他，一开始和他讲道理，这孙子一个劲的装傻，让我想起来陈佩斯的小品里那个卖假羊肉串的。后来，他们看不管用，就要动手收他的摊子，这孙子立马跳脚了，身上的纹身一抖，伸手就摸到了刀子，却没有“大杀四方”，而是抵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几个年轻的城管没有停手的意思，倒是年纪大的那个立马叫停了，或许是他经验丰富，或许是他看到了刀尖上渗出血来，工作这些年，不乏吵闹耍狠的，但这个年轻人却分明是真的要玩命。

烧烤摊子竟然真的保留了下来，再见到他的时候，却看不出当时的狠厉了。

“至于玩命吗？”

“没办法，这就是我的命，谁要拿走，也只有拿命能搏一搏了”

4

烧烤摊子留了下来，却不得不用自己的光源了，门卫室特意做了个灯罩，现在光线只对着大门，他再也没办法蹭亮光了，在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上，人总是有着天生的喜好。

也是在光线下，我才看清他手上的纹身，是个龙头的图案，龙的身体沿着手臂蜿蜒入袖子里，只是似乎被拙劣的描摹了一遍，少了几分霸气，看起来有些搞笑。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自己的表情也变的有些搞笑，“我女儿干的，今年3岁”，不知道狠厉的人温柔起来是什么样，但是，当时的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

“每天早上，她趴在我胸口叫我陪她玩，虽然真的很困，但看到她小小的模样，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说起女儿，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也就顺便多问些。

“你今天问题很多。”

“嗯，就随便问问。”

“怎么？你们经理让你多练练跟人沟通？”

“对套路挺熟啊！”他没有猜错，经理觉得我话太少，跟人沟通有障碍，硬是逼着我在外面多找陌生人聊天。他是最初的练习对象，最终目标是问出他女儿的姓名。

5

烧烤摊的灯光亮了之后，生意却冷淡了许多，虽然他卖的肉，肉质看起来真的很新鲜，他也不止一次跟我吹嘘，他都是自己去批发肉，不从专门供烧烤的人那里进货。但是，这世上终究有白天和黑夜，也有两套规矩在起作用，有时候守了自己的规矩，就破坏了别人的规矩。

那群小混混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人都匆匆结账走了，也有的“忘了”结账，他也没有拦阻。

领头的是个黄毛，拿起一串肉来闻了闻，说，“这肉不适合做烧烤，以后从我这拿。”，其他几个人就作势要去拿他的肉，可是，这是他的命啊，他拿起刀，这次刀尖是冲着外的。

黄毛显然没有遇到这么狠厉的主，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又觉得在小弟面前跌份，恶狠狠的说“你知道这片谁罩着的，等我大哥来。”拿起电话，说了几句。

他一步不让，那些小混混也没有更多的动作，气氛不是紧张，反倒显得有些尴尬，所幸时间并不太长，不一会，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老大到了。

大背头，身材矮胖，来人本是凶神恶煞的感觉，等到看到黄毛身后的人，身形立马顿了一下，转过身就是给黄毛“啪啪”两个耳光，然后过去搂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低头说了几句，混混们都走了，他的刀这才放下。

 6

我是从门卫那听说了这件事，虽然纳闷躲在保卫室的他是怎么听清楚他们交谈，怎么看清楚表情的，但是仍然像是听说书那般，随着他的语气、动作，兴奋起来。

这以后，他的生意摊子冷清了好几天，但是之后就一直平静下去了，生意不好不坏，用他自己的话说，能凑合养活一家三口，而我最终也问出了他女儿的名字。

那天晚上，他的生意很好，直到2点多才没有了客人，我拉着他一起吃夜宵，他心疼的拿出两瓶啤酒，我心疼的看他把我的香烟抽完，当他告诉我，他的女儿叫“阿妹”的时候，我以为只是乳名，没想到他告诉我大名就是这个，我看了看他的纹身，就着啤酒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他没有跟我说太多以前的事，而我却从同事那里知道了——原来经理对每一个新来的人都安排了这个任务，他的生意刚开始的时候，也是这些人撑起来的，他却没有见过经理，他说，哪天见到了一定揍他一顿，再请他吃羊球补补。

我说：“那我替你揍他啊，反正明天就辞职不干了。”

他问：“说真的 ？”

“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命不在这里啊”

那天，他头一次大方的提出要请客，而我也没有客气，吃了他三十串羊肉，临走，他拿着刀说，明天别让我看见你。

我离开了宁波，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道上混过的人，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这么拼命。

后来，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或者沉默低调，或者趾高气昂，都尽量温柔以待，因为你不会知道，他们曾经经历，或者正在经历着怎样的人生无奈。而我也相信着，无论多久的冰天雪地，总有雪霁天晴的那天，无论多么孤单无助的时刻，都有人在默默的守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