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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打来电话,说,你大姨走了。声音很轻,也很重,像捏得很紧的土块,颗颗粒粒地从指缝里碎出来。
我正在看电影,《乘风破浪》,有点无聊,为了回应剧情,偶尔也会干笑两声。挂断电话后,接着往下看,若无其事,没心没肺。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还能怎样?眼泪,在数月前的医院里,流过了。悲痛,在数月之后的电视前,晃开了。到底晃不开的,是医院病床上,大姨淤青浮肿皮包颧骨的脸。
一瞬间,突然想起桑塔格的一句话:“生是一部电影,死是一张照片。”
之于世界,这具再也不会呼吸动弹的身体,到底意味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
陈丹青在他的文章里说:“大多数中国人,如草芥般生出,如草芥般死去。”我的大姨,就是这大多数中的一个,微乎其微的一个。
于我,这具草芥般的身体,也不过是母亲的姐姐,众多亲戚中的一个。可是,她又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亲戚关系。
我的大姨,和很多村子里的农妇一样,唯一能有且会有的,除了天然的朴实善良,就是本能的吃苦耐劳。生下时大环境恶劣,出嫁后小家庭穷苦,好不容易熬到俩儿子娶亲生子,却天天一副病痨子,反成了人家的拖累。丈夫老实无能,俩儿子也没大出息。一辈子从一个小村子窝到另一个小村子,唯一奢侈的经历就是出村看个戏,上街赶个集。一生的主题也就四个字:生儿育女。
非要说她的经历多么多么悲惨,也似乎未必,中国数以万计的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大姨活得更短的,提早结束了这样的生活,也不见得有多惨。比大姨活得更长的,还得徒劳地多忍受几年,也未必有多好。瘫在床上数月,身体开始腐烂,唯一能指望的老伴,农活繁重,疏于照料。所谓的早死早超生,也不外乎这样。如此一想,反而舒心了不少。
可是,人如果时时刻刻都是这样的理性这样的豁达,那该多恐怖。再回头一思索,对于生儿育女的人生主题,和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命态度,谁又有资格鄙视和否定呢?
真真切切的是,我的大姨,那个爱热闹的大姨,那个极容易满足和快乐的大姨,那个常常一个问题要问我三遍的大姨,那个看上去傻笨却又经常微笑的大姨,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在所有小辈亲戚中,我知道,除了她的两个儿子,大姨最疼爱的就属我了,而且是私心很重的疼爱,这样疼爱我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曾在大姨家住过一年。这一年,我的吃喝住行,都由大姨亲自操劳,我们间的感情,也是在她的操劳中慢慢生根发芽。从那之后,大姨也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大姨。
住在大姨家那年,我在读初二。父母因为生活所迫去南方打工,哥哥去县城读高中,那时候电话也不多,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夜里由于想念父母,把头蒙在被窝里偷偷掉泪的情形。
看上去那样傻那样笨的大姨,自然非常清楚我心思的。因此,别人要是在我面前提起我父母时,她都会及时的向对方递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再问了。那个眼神,我竟然记得这样真切。
父母不在身边,也会有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小说,再也不用晚上拿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偷摸摸了。那一年,我看了整个中学时代最多的小说。为了有小说看,想着各种法子借。我还记得,班上有个同学,他爸是老师,有一柜子的小说,柜是上了锁的。他家距离学校有近俩小时遥远路程,那时候的冬天,我们教室的取暖措施,仅靠大家轮流早到学校生火。其他人陆陆续续到校时,轮到早起的那个已经在烟熏火燎中将冰冷的火炉旺出团团大火。
大姨家离学校很近,费不了五分钟。我就和他商量,其实是交换,轮到他时,我帮他生火,他帮我偷他爸柜子里的小说。每次我生火时,大姨都会早早地起来,帮我准备好生火的布头木柴,还会帮我拿到学校门口。
大姨不识字,每当我窝在炕上看小说时,他总以为我在认真学习。有时我会一动不动地看一整天的小说,有时又会看到夜里一两点还不睡觉,甚至一段时间,为了看小说我会早起一两个小时。大姨担心我,生怕我这么拼命“学习”吃不消,所以每次周末都会对我念叨,出去玩一会吧!出去玩一会吧!念叨无效后,她竟然把村子里其他孩子叫到家里来陪我玩。
她俩儿子一直在外打工,偶尔回家后,她总会拿我来数落他们当初不好好学习。更让我难堪的是,由于距离学校近,学校里的老师大姨几乎都认识,每次大姨碰到他们,都会一个劲地猛夸我多爱学习多认真努力。可是,我那时的成绩,却一塌糊涂。就这样,我在好多老师眼里,就成了特别努力却笨头笨脑的那一类。
在大姨家住的那一年,我很少见到她跟大姨夫吵架。老实木讷的大姨夫,成天拉着脸,不说话,似乎连吵架都不会。唯一一次比较激烈的吵架,也是因为我的缘故。那年,大姨家刚抱来一只猫,有次我独自待在家,猫跑丢了,大姨夫回来后大声斥责我,为此,大姨和他激烈地吵起来。后来,猫回来了,我心里却对大姨夫愈加不满起来。那时候太多敏感的缘故,有时候竟会产生林黛玉一样寄人篱下的感觉。所幸,大姨一直很疼我。
父母回来后,在搬家的时候,墙上有一张奖状,学校举行类似小科技大赛活动中,我用两根木棍钉在一起外加一条橡皮筋靠着杠杆原理提起最多的砝码后得的一个奖。大姨说,那张奖状就留下吧,我那两个娃,一直学习差,墙上从没有贴过奖状。后来,那张奖状就一直留在大姨家。
回自个家之后,我还是经常去大姨家蹭吃蹭喝。离开的时候,她都会背着大姨夫塞给我这个那个,还会有一些零花钱。后来到县城读高中,再后来,到外地读大学,除了假期,能去大姨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以后呢,也许再也不会去了吧……
有人说,活在别人记忆里的人,一直会活着。果真这样的话,我的大姨,如草芥一样生出,如草芥一样死去的大姨,应该还活着,还会活,很长很长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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