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题记：
繁华和美好在回忆当中会被夸张——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好的部分。当你向朋友介绍一个你喜欢的城市，相信那绝对不是客观的。因为你二十三岁在那里读书，你介绍的其实是你的二十三岁，而不是那个城市。
“女士们，先生们，本架飞机预定在5分钟后到达渝州北江国际机场，地面温度25摄氏度。”
楠山透过窗户向外望了望，还是那般葱郁，“渝州，我回来了，七年未见，你还好吗？”
熙熙攘攘的接机口总是带着很多浪漫和幻想，可是她知道，这与她无关。
“楠山老师，欢迎欢迎！”一个四五十岁微胖的男子，迎了上来。
“您是廖老师？怎敢劳您大驾，亲自过来！您叫我楠山就好。”楠山连忙走过去，握手致意。
“哪里，哪里，你能来渝州，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渝州是我喜欢的城市，能来这里我很开心。”
喜欢……楠山心里莫名地痛了一下，真的只是喜欢吗？
“楠山，我听说你的研究生是在这里读的，我们的会议结束之后，你可以在渝州多玩几天，定下来哪天走，我让她们给你订返程的机票。”廖老师一口纯正的渝州口音，把楠山从游离中拉了回来。
“您太客气啦！我可能还有点别的事情，行程定不下来，回程机票，我自己来订就可以了。”
接机的车把楠山一直送到酒店。
四月的渝州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安顿好行李的楠山，顺着山路出来走走。
渝州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十年前她从北方F城考研究生到渝州，对于土生土长的北方姑娘，这里对她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转过一个弯，楠山一下子愣住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学校大门，居然是她的母校。她四周环顾了一下，不得不说，七年了，变化真的太大了。
校门前她印象中那条宽阔的大路，上面已经修建了轻轨，周围的房子都已经不见了，变成了高楼。要不是看见学校依然古朴的大门，还真的不敢确定。
怎么会这么巧呢？七年了，这个校园无数次地进入她的梦里，确切地说，应该是他。
七年间，她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回来，但是她都逃走了……
因为是周末，校门口比较热闹，都是背着行李的学生，他们脸上带着简单快乐的笑容。学校里变化不大，毕竟是百年老校。那些大树，那些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教学楼……
楠山隔着路旁几株橡皮树，看见了教学楼里一间宽敞的教室，是那一间教室？
楠山有点恍惚，那些被她尘封多年的刻骨铭心，这一刻像被揭开了封印一般，喷涌而出。
“美女，这里有人吗？”还没等楠山反应过来，一个男生已经坐在了她的旁边。是一个穿着休闲装，长相俊朗的男生。楠山礼貌地笑笑，摇摇头。
这是一节思品课，这样的课程在研究生期间，形同虚设。思品老师也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处境，一直看着教室的前上方，滔滔不绝，目不转睛。
楠山带着导师分配的课题，准备利用这节课整理下思路，不想刚刚进入状态，就被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教室的空位很多，偏偏坐在她旁边，楠山大概能猜出他的来意，无所谓，反正这样的事情遇到的多了。这个校园，这样的年纪……只是，对她来说，风花雪月，太远。
这个洒满阳光的教室，教室里的俊男靓女，他们一定不知道，还曾经有那样一个地方。
烈日炙烤着大地，像是要融化世间所有的灵魂收为己有。工地上的钢筋水泥，像是冒着热烟。铁皮房中，楠山躺在洗衣大姐的上铺。她抬起手，摸了摸已经生锈变成褐色的房顶，好烫！
她压低了身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起得太高，头会碰到屋顶。
她从床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拿出了笔和本，隽秀的字体流出纸面，“考研倒计时100天。今天，很热。尼采说：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
“你可别误会啊！我有女朋友的，是后面那几个小子打赌，说要是我敢坐在你旁边，他们就请我吃饭！”
男孩一句话，把楠山从那个炙热到心痛的铁皮房里拉了回来。楠山不知道他是如何这么快捕捉到自己微妙的想法，亦或是本来自己就是喜怒形于色而不自知。
不过，一句这么真诚坦率的话，却让她觉得轻松不少。
“那不是很好，你赢了！”楠山小声说。
“带你一起啊！不能便宜了那帮小子！”
“嗯，有机会的！”楠山还是礼貌地应付着。
“我叫牧野，你叫什么名字？”
楠山抬头看了看前面讲课的老师，怕说话太多影响老师讲课。思品老师还是保持着一个注视方向，好像课堂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楠山在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任楠山”。
“你是哪个学校考过来的啊？”男生的好奇心好像永远得不到满足。
“北方的一个专科学校，在工地工作过两年。”楠山有意无意地透漏着自己工作过的信息，打消他万一还有的不好想法，想快点结束谈话。
“这么巧啊，我也工作过！我工作过三年，在大学当老师！”边说边把自己学校的名字写在纸上。
楠山怔了一下，这个回答确实出乎意料。工作过，还大学老师？
楠山从小就怕老师，老师在她心中永远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这么一个蹦蹦哒哒，嬉皮笑脸的人，老师？楠山笑着摇摇头。她歪头看了看这个男生，除了头型，其他的好像也没有刚才觉得的那么幼稚。
下课了，牧野带着他口中的那几个小子，介绍给楠山。
“江川、肖长风、杨明志！”
“走吧，跟我一起去吃点饭吧！”江川热情地邀请。
“真的不了，以后有机会的吧！”楠山笑着委婉地拒绝了。
走出教室，一阵微风拂过，送来桂花隐隐香甜的味道，楠山似乎好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气息——这是属于青春的味道。
“请问，同学，从这里走可以到南山吗？”楠山一下子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哦，可以的，从这条路一直走，然后再左转就可以看见上山的路。”
七年过去了，楠山的容颜变化不大，一身休闲服，背着双肩包，在校园中毫无违和。
学校的后面就是南山，没有围墙，在学校里就可以直接到南山上去。南山是渝州长江南岸的一系列山脉，绵延数里，像一道绿色屏障，护卫着渝州。
回忆间，南山已在眼前。中峰鼎立，威严高耸。“又见面了，你还好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铭刻于心。还有那个人……
“自习室里人都满了，再说我们讨论课题，说话会影响别人的。”牧野丝毫没有征求的口气，“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自从上次的“偶遇”之后，楠山以为之后不会再有交集。谁知导师正在做一个项目，因为涉及到地质方面的问题，必须找了一个岩土专业的导师合作，结果，牧野正好负责这个项目。
“你要去哪啊？”楠山没有办法，只好跟在后面，边追边问。
“南山！”
“呃？”
“不是你，是南山！”牧野转过身来，“我们讨论这么枯燥的学术问题，当然要找一个风景秀丽、人烟稀少的地方。”又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
“你不怕传出绯闻啊？你可是有女朋友的人！”楠山故意提醒他，别开这样的玩笑。
“能和美女传出绯闻，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得睡不着觉。”牧野好像根本不理会她的提醒，边笑边倒着往前走。
楠山无语，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来到渝州后，楠山整日忙于学习和科研，好像很少有时间出来走走。她只知道学校后面可以到南山，但是从来都没有来过。
牧野倒是轻车熟路，穿过林间小路，绕过竹林亭台，就这样走了大约快半个小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平台。
“看看怎么样？我的秘密花园！”牧野眉毛轻轻抬起，露出了孩子般一样灿烂的笑容。
南山走上平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景色。平台像是伸出了半山腰，远处的群山在晨间薄雾的笼罩下，云气缭绕。朝阳暖暖地斜照在群山之间，清新的空气、断续的鸟鸣。俨然一个世外桃源。在平台中间还有一个石桌和几个石凳，侧面居然还有一个白色的秋千。
“怎么样，是不是被我的秘密花园惊呆了！”
楠山笑了笑，故意机警地说：“你这么轻车熟路的，啊？”
牧野是第一次从楠山的眼中看到调皮。
“没有没有，你绝对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美女，不不，所有女生！”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有点像是在起誓。
楠山觉得有点好笑，一句玩笑话，他竟然有些认真。是不是又如何？
牧野从大背包里拿出一个坐垫，垫在了石凳上，“来，你坐这。”顺手扯了一张纸垫在另一个凳子上，“本来想把江川的坐垫拿来，这小子太狡猾，又该问东问西的，不爱跟他解释！”
楠山看着自言自语的牧野，心里一阵好笑。
“对吗！你就应该多笑笑，总是一副头悬梁、锥刺股的样子，要学会享受生活。”
说着，牧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束野花，递到楠山面前。
享受……我有享受的资格吗？楠山沉默。
阳光明亮起来，雾气渐渐散去，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美好得像一个梦。只是这美好似乎仍然冲不破楠山心中那层阴郁的壁垒，始终游离在心外。
因为课题进展的需要，牧野每周都会带楠山来到他的秘密花园。
“上一周的地质监测报告出来了，准备开始初步设计的万山桥附近，土体监测有些异常，怎么会这样？”楠山拿着上一周的地质报告咨询牧野。
“万山桥位于万山山脉脚下，如果桥位处土体状况出现异常，大部分原因受山体位移影响。”牧野皱了一下眉头，“最近降雨量偏大，山体……不过影响因素很多，我们需要一一排查。”
别看平时的牧野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讨论起学术问题的时候，还是挺有牧老师的样子。一缕阳光流转过树叶，正好照在牧野的身上，楠山打量着这个满载阳光的男孩，其实，还挺帅的。
“这样的眼神看我，是不是特崇拜我！”刚才还严肃的他，秒回从前。
“嗯，还真是！”楠山故意镇定，掩饰一下自己的心虚。心里真想揍自己一顿，怎么每次都能被他识破。
牧野楞了一下，他似乎已经习惯楠山的委婉和沉默，这样的回答让他有点意外。“看来近朱者赤了。哈哈！”
“对了，你怎么会选择地质专业？”楠山为了转移话题，随便问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爸妈是干什么的吗？”牧野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楠山。
“我爸是搞航天材料的，我妈是搞海上交通的，我就觉得他们都太不接地气了，我就报考了地质专业。”
多么健康又完整的家庭，真让人羡慕，楠山笑着说：“真好！”
“不过，说实话，我喜欢土地，滋养万物，默默奉献！”牧野眼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正经。
“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楠山替他解释到。
“哎，我一直想问，你一个理工科的女生，文学造诣（zhi）怎么这么高呢？”牧野激动地站了起来。
“造纸？”楠山一口矿泉水差点喷出来。“牧老师，我能说那叫造诣吗？”
“好吧！好吧！你说造啥就造啥？”牧野不好意思地开始耍赖。
楠山被他逗得不行。
牧野看楠山心情不错，试探地问：“一直没想明白，你这么优秀，为什么当初读的专科学校？”
楠山刚刚弯起的嘴角，慢慢地失去了弧度。当初？那应该十七岁吧，一个人生命中原本最灿烂的年纪。
可是，我的呢？……回忆像锋利的玻璃碎片一样，扑面而来，忽远忽近，躲闪不及。
“你听说了吗？死了爸爸，不让孩子接班，要自己接，这是怕以后嫁不出啊！”
“上学不就是为了有一个好工作吗？有现成的，不要，脑子坏掉啦！”
无数张一直在动的嘴出现在她的脑海。好多声音杂乱地充斥在耳边，暴雨声、雷电声、还有……
“砰！砰！砰！”好像是房顶上的声音。
一个女孩顶着雨出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房顶拿着锄头一下下刨着房顶。
“爷爷，你在干什么？”女孩嘶喊着。
“你要是不接班，就不是我孙女，你爸爸这房子你也别住”。老头继续刨。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害怕，女孩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那天上的口子好像越开越大，变成了一张狰狞的脸。
“楠山，你没事吧？我，我……”牧野看到楠山脸色不好，一下子不知所措。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楠山，他心中的她一直是一个外表温柔但是内心坚强的女孩，而此刻，楠山显得那样的脆弱无助。
“没事。”楠山微微摇摇头，扶了一下桌子。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瞎问……”
“高考的前两个月，我爸爸在上班的路上，被火车撞了，公亡。”
楠山也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会对牧野说，交浅言深不是她的性格。
“我们家就有了一个接班的名额。在那个年代，在家乡那样一个小镇，能有一个正式的国企工作，应该是很难得吧！”
楠山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但是，我不想接班，我想上学！我不想一辈子都在那个小镇上。按照规定，我如果不接班，这个名额就会给我妈妈。”
楠山深呼了一口气，望向远方，“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家人的时候，在小镇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人都把矛头指向了我妈妈。所有任家的人都觉得是我妈妈为了自己的将来，劝我上学不要接班。而镇上的人更是人言可畏……”楠山苦笑着。
“爷爷更是放出狠话，这个班就是我不接，也不会给我妈妈接。”楠山的眼神有些空洞，“在我高考前的那天晚上，去我家闹。”
楠山只用了一个“闹”字，她不想再回忆那个风雨之夜。小小年纪失去至亲本已经伤心欲绝，却还要承受她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痛苦和压力。
“所以，你对自己几近苛刻，拼尽全力就是为了做一道证明题。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
楠山看着牧野，他说得都对。
牧野从石凳上起来，蹲在楠山面前，一字一板地说：“一个人的生命终究是为了活出自己。你不用证明给任何人看，能对你人生负责的只有你自己。苦也好，乐也好，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把所有过往放在一边，不理它。尊重自己的感受，好好生活。”
此时的楠山静静地看着牧野，这些话在她的心里震荡。她分明听见那层层壁垒破碎坍塌的声音，有一道光芒透过烟尘，直达心底。
“楠山，你心中最美好生活是什么样子？”牧野看着楠山。
楠山站起来，走到平台的栏杆旁，指着山下的一片竹林，“在那片竹林外，有一个自己的书斋，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山风渐起，吹起了楠山的头发。此刻的他们望着南山，南山何尝不是也望着他们。
渝川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阳光明媚，后一刻就开始乌云密布。
“好像快下雨了。”楠山一边抓紧收拾资料，一边催促看起来并不着急的牧野。
“我没带伞！”
“没带伞你还不着急收拾，快点啊！”
两个人顺着山路往下走，雨点开始密集起来，楠山从包里拿出一把伞，还没完全撑开，牧野就钻到伞里面。
楠山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从包里又掏出了一把伞。递给牧野。
“一个人干嘛带那么多伞！”牧野失望地嘟囔了一句，说着从自己包里取出一把伞。
“你！”楠山无语地笑着摇摇头。
“师兄！”从后面传来一个清脆女生的声音。
楠山循着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女孩。
女孩追上来，上下打量了楠山一番，看得楠山有点不自在。
女孩打量完，径直对牧野说：“师兄，听说依兰姐姐要过来了，时间定了吗？我可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 女孩说完，又看了楠山一眼，“她到了你要告诉我啊！”说完就走了。
依兰，好美的名字。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他有女朋友，然而，当这样一个人真的要出现的时候，楠山心里竟然有一点点低落。
项目组开会，楠山的对面坐着牧野。
“项目现在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近期需要去现场进行现场勘察。”说话的是一个年近七十精神矍铄的老者，楠山的导师肖老师。
“楠山，你联系下相关专业，特别是地质专业，项目附近地质情况比较复杂。”
“好的。”楠山边答应边在本子上做记录。
散会了，楠山没有特意和牧野打招呼，径直出了会议室。
“楠山！”是牧野的声音，他从后面追了上来。
“不是联系相关专业吗？”一副怎么不联系他的架势。
“我回去整理下记录，再联系。”楠山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我怎么感觉你最近老是故意躲着我呢？”牧野从来都是这么直接。
自从上次“遇见师妹”之后，已经好几个星期，楠山确实总是找理由推辞，没有再见牧野。
楠山笑了笑，“我躲你干嘛？准备一下东西吧！过几天出发！”楠山岔开话题。只是不知道这么违心的话他有没有发现。
躲……她躲的不是牧野，而是那颗担心自己无法控制的心。
五月的渝州，虽然暑气将至，但是接连的雨水让气温一直舒适宜人。
三日后，项目组一行四人，向万山出发。除了楠山和牧野，还有测绘专业的小龙和高海。
车程四个小时，终于到了万山桥桥址。众山环抱、云烟缭绕。
“欢迎，欢迎，你们可来了。”一个五六十岁慈眉善目的老头小跑着迎上来，“我是村委会老张。村里条件简陋，你们多多包涵。”
楠山笑着摇摇头。
楠山环顾了一下，村里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的，大多数是在半山腰，都是两三层的毛坯房小楼。
老张带他们来到了借宿的村民家。房主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老魏一家。
“哥哥，姐姐，你们吃枇杷！”一个十四五岁面容清秀的女孩拿着一个竹篓，“很新鲜的，我刚刚采来的。”
说话的是老魏的女儿小玲。
“呦，这个好啊！”牧野有点猪八戒看见人参果的感觉，毫不客气，抓起几个分给他们。
女孩笑着说，“你们喜欢就好撒！”浓浓的渝州口音，干净热情。
“那你们赶快收拾，休息一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肯定累了撒！”小玲说着把他们带到各自的屋子。楠山住在小玲的房间，其余三个男生一间。
这是一间稍简陋但是很整洁的房间。楠山走近窗户，窗下是大片的枇杷树，远处峰峦起伏，阳光从上方斜照过来，正好填满了半个窗棂。
接下来几天的工作繁忙又辛苦。高海和小龙勘探地形、地势，楠山和牧野分析岩土指标数据。
“楠山，我从近几个月的地质监测报告上看，地质有些异常。”牧野拿着报告给楠山看，“按照正常的岩土发展规律，这里不会有大幅度的增量。增量过后，出现长时间的平稳也不正常。”
“那你觉得这是什么情况？”楠山有些担心地看着牧野。
“我们的监测点只布置在了桥位附近，就是说……更大范围内的土体状况我们监测不到。”
“你是担心这里整片山体……”
“嗯！”牧野点了点头，没有说出来的话，两个人心领神会。
“不过，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数据表明，只是推测。地质本来就是千变万化，你心里先有个数。我会把情况汇报给有关部门。”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并不友好，一直下着雨，时大时小。他们也只能待在房间里，出不去门。
小玲就和楠山聊天。牧野也闲着无聊过来凑热闹。
“楠山姐，我从来没去过北方，和这里有啥子不同啊？”小玲好奇地问楠山。
楠山眼角上扬，“我想想啊！”楠山眼睛一亮，看着小玲说，“北方的蟑螂这么大，南方的蟑螂这么大”，楠山用手夸张地比划着大小。
“哈哈，是吗？”小玲好奇地问，“还有啥子？”
“还有……”，楠山还没说完，牧野就用手指偷偷地指着楠山，“曾经有一只来自北方的狼，在南方冻成了哈士奇。”
“哈哈，牧野哥你太逗啦！”
“去！”楠山瞪了牧野一眼，转头对小玲说，“要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得等你走出这座大山，自己去看了。”
“楠山姐”，小玲低下头，双手揉搓着，“我念完初中，就不想上学了。阿爸和阿妈太累了，我想帮帮他们。”
楠山看着小玲，几天的相处中，她能感受到这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楠山轻轻地问：“他们知道吗？”
“他们希望我继续读书，说，辛苦点没啥子！”小玲有点哽咽，“只是，阿爸最近总是说腿疼，我好担心。”
“小玲，你看山坡上的那些大树，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能力为更多的人遮风避雨。”楠山拨弄了一下小玲挡在眼前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人生很长，会有无限的可能，给自己一个可以站在更高处去看世界的机会。”
楠山想起了她的小镇，“姐姐曾经也有过这样一次选择，如果我选择了留下，恐怕会错过很多美景，比如遇不到小玲，吃不到枇杷……”
“也遇不到我！”牧野在旁边自言自语，楠山瞥了他一眼。
“好吗！好吗！是蟑螂，遇不到大蟑螂！”牧野插科打诨起来。
小玲笑了起来，“牧野哥是不是喜欢楠山姐姐！”
一句话，让这间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起来。楠山的心突然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像是有一团火往脸上烧。
“轰隆！”一阵巨大的响声打破了这凝固。紧接着是一阵紧密的晃动。
“快走！”牧野拉着小玲和楠山，“楠山，带小玲去南边的村口的平坡上！我看过，那里安全！”
震动没有那么密集了，却像是恶魔的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在酝酿着更大的危险。“高海，小龙，我们去找老张，组织村民转移。”
天阴得厉害，山上流下来的积水冲刷着路上的枯枝、石头，滚滚而下。大雨像要把整座山冲下来一样。楠山带着小玲向村口跑去。
“楠山姐姐，我阿爸去山上了，说采些枇杷回来给咱们吃。他还没有回来。”小玲突然想起，带着哭腔说。
楠山拿出手机，该死！已经没有信号了。
“阿爸的腿不好，我要去找他！”小玲挣开楠山，就要往回走。
“小玲，你先去村口，我去看看！”小玲拉着楠山，“楠山姐，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姐姐从小在山里长大，再说这里的地形我勘察过，我熟！你快走。”鬼知道她从小在哪个山里长大。
楠山向老魏家枇杷园的方向爬去，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白天还风景秀美的青山，这会就像变了脸的恶魔，透着阴森和恐怖。山上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楠山焦急地寻找着，喊着。
“啊！”浑浊的流水让她看不清脚下，不知道拌到了什么，一下子摔倒了，顺着山势和流水滑了下去。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在天地间，冲撞。
突然她被什么东西拦住了，等她从旋转中清醒过来，看见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角，是牧野。
牧野用力把她拉了上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闷雷一样的轰隆隆的声音，山在动。
“轰~”一声巨大的声响，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从天上盖下来，牧野使尽全力把楠山甩到一棵大树下，自己纵身一跃，挡在她身上，护住了她。
响声像恶魔的低吼一样，响彻山谷，一阵阵回声像是在炫耀着它的战绩。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牧野微微抬起头，拂去了身上的碎石和浮土，拉起楠山。就在离他们不到几米的地方，山像被切了一个三角缺口的蛋糕，大量的土堆积到了山脚。
“牧……”楠山刚要说话，牧野二话没说，拉着楠山迅速离开。终于到了一处平缓的坡地，雨也小多了。没有再听见异常的响声。两个人都大口地喘着粗气。
“对不……”楠山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牧野对她怒吼道：“你脑子有病啊！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不想活啦？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楠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牧野，如此愤怒的指责，她却感受不到丝毫寒意。
“对不起！”楠山垂下眼眸。
“对不起有个屁用！你知道吗，我要是晚来一步，今天你可能就在那！”牧野指着山下的那一片土。
“我就是……不想让小玲也没有爸爸！”此时的楠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慢慢地蜷缩在地上，头埋在两膝上，失声痛哭。
牧野慢慢将她扶起来，揽入怀中。像是有一个温暖的光环环绕着楠山，此时的她多想一辈子赖在这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然而她更清楚地知道，这个怀抱从来就不属于她，现在的自己已经走到了边缘，道德边缘。再走下去，万丈深渊。
她想推开牧野，可是她分明觉得他抱得更紧。她用力挣脱开，低着头默默地往回走……
因为转移得及时，人员没有伤亡，部分房屋有些损坏，牧野他们帮忙救援，几乎忙到破晓。老张找了车送她们回学校。一晚上的惊吓与疲惫，楠山在车上几乎是昏睡过去。只是一切纠结，全入梦中……“爷爷，我真的想上学！”“你别误会，我有女朋友的。”“牧野，你快走，别管我。”“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此时，世界安静得出奇，有光，楠山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头影。好像是牧野，很近，几乎可以感触到他的气息。还是梦吗？
“你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楠山再次努力地睁开眼睛，是牧野。“我在哪？”
“还在车里。到学校了，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
楠山努力地清醒一下。随后，他们收拾好东西下了车，牧野走了几步便停下了，望着远处。楠山循着牧野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女孩站在停车场门口，清秀俏丽。
“依兰，你什么时候来的？”牧野有点意外。
“刚刚才到。”女孩笑着说。
“这是我同学，楠山！”牧野指着楠山介绍给依兰。楠山点头示意。
“哦，你们先聊，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了！”楠山无数次地想象着依兰的模样，甚至想象过她们相遇的情形，没想到却是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候，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七年了，巴山夜雨依旧。楠山从酒店的窗户望过去，长江水，滚滚东流。烟雨中的山城，万家灯火，高低明灭，像是从银河里飘散出来的精灵，成群结队地飞在这夜空里，流光溢彩。
这万家灯火里，有他吗？不知道今晚的梦，会梦见谁？
四月的渝州，雨后的天气特别晴朗。报告厅外阳光明媚，报告大厅内灯火辉煌，座无虚席。
“感谢楠山老师带给我们的精彩分享！”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楠山走下报告讲台。
一身天青色的裙子外面是一件白色的薄纱西装，今天的楠山知性优雅。
“楠山！”楠山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仪表堂堂，气宇不凡的中年男子。
“江川？”楠山惊讶的说，“真的是你啊！”
“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这次回来，事先都不打个招呼，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来，抱一下吧！”
楠山莞尔，江川还是不改当年幽默的谈吐。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楠山不解地问。
“你这么个大美女专家，粉丝无数，天天有人在我耳朵旁边说。”江川故作神秘。
“是，江大处长耳目众多。”楠山调侃道。
“那叫消息灵通好不好。”
“好，你说得都对！”
“走，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最爱吃的豆花鱼。”楠山突然好欣慰，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她爱吃什么。
“当年没少去你们寝室，蹭吃蹭喝的。”楠山笑着说。
“确切地说，我们更喜欢和美女一起吃饭。”江川的话总是那么让人舒服。
突然出现的故人，让楠山有点恍惚。
江川带楠山来到一个环境优雅的高级餐厅，一个临窗的位置。窗外两江汇合之处。
“这里还有豆花鱼？”楠山笑着问。
“只要你想吃的，什么都有！”江川边帮楠山倒水，边肯定地说。
他们看着窗外的风景，闲聊着从前的点点滴滴。
江川给楠山夹了一块鱼，“我记得当年牧野这小子知道你爱吃鱼，学做了好多次，有段时间啊，我们都快吃吐了！”
听到这个名字，楠山的手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七年间，这个名字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她的心里，可是今天有人再次提起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如此的慌乱。
“他……还好吗？”楠山不敢抬头。
“都挺忙的，联系的也不多，他后来没回他的学校，留在渝州了，你知道吗？”
“嗯，也是最近听说的。”楠山尽量稳定情绪，“前几个月出国，正好遇见依兰。”
“嗯。这么巧！”江川似乎没有太多的惊讶，“当年她扔下牧野，独自出国，那小子还真是消沉了好一段时间。”
江川感慨到，“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有缘无分吧！”
有缘无分……一阵隐痛略过楠山心里。
剩下的谈话，楠山已经记不住江川说了什么，只记得离别时，很突兀的一句，“现在的南山变化很大，有空去走走。”
告别江川，楠山漫无目的地走着。
真的是依兰抛弃了牧野吗？当初楠山何尝不是这样以为。人生好多的“你以为”，就是老天用你的自以为是给你画的迷阵，当你什么时候能从自我的天地里走出来，那时才能真正地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你以为这个过程是弯路，其实是成长。
遇见依兰是在她酒店楼下的公园里，确切地说，应该是依兰找到了她。
多年不见，依兰还是那么清爽干练。旁边草地上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大大的眼睛，头发卷卷。
“我儿子，小志。”依兰指着旁边的小孩。
楠山笑了笑，“好漂亮的宝贝。”
“国外的生活和条件确实比国内好很多。”楠山不知道该说什么，随意地寒暄了一句。
不知道依兰是不是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楠山，你也觉得当初是我抛弃了牧野？”
牧野？怎么一开口就提到了他，楠山有点不知所措。“我……不是这个意思？”楠山连忙解释。
“没关系，都过去这么久了。”依兰笑了笑说，“我家和牧野家是世交，我们从小长大，家里也早就计划好，读完研究生是打算一起出国的。”
一起出国？楠山诧异地看着依兰。
“可是，牧野后来不想去了。”依兰看着楠山，“因为他心里放不下一个人。”
楠山忽然觉得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一个人？“他说的吗？”楠山迟疑地问。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太了解他了。”
“可是，也许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你不该连问都不问一下，就判他死刑？”楠山有点激动。
依兰不理会楠山，继续说，“你们从万山回来的那天”，依兰顿了顿，“车上的人都走了，你在车里睡着了。牧野坐在你旁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你，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然后……我看见，他吻了你的额头。”
此时的楠山，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冲进了头脑，有点眩晕，她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回来的路上，她累得几乎昏睡过去，只记得醒来的时候，牧野在旁边一直等她。
“从他拒绝和我一起出国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原本以为会很痛苦，但是没有，原本以为是爱，可能只是习惯。”依兰很平静。
楠山心里的痛楚像渐浓的迷雾般慢慢弥散，七年了，杳无音信。可能孩子也应该有小志那么大了吧！“依兰，我们毕业后便再没有见面了，也许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
“楠山，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我就是不想我们的人生因为误会留下什么遗憾。”依兰的眼神透着真诚，还有一丝丝楠山捕捉不到的深邃。
公园草丛旁的郁金香开得清新又高雅。
往事像飞旋的雪花一般一片片迎面扑来。楠山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自己的回忆里，走在逝去的青春里。
她突然停止了脚步，眼前的一切……一大片平台，石桌石凳，旁边的秋千。怎么会这么巧，七年了，这里几乎没有变模样。只是桌子和凳子多了些，旁边也开了几家饮品店。
平台上，有几对年轻人在照相。阳光透过树枝，照在他们身上，摇曳着他们无限精彩的青春。
“我不知道，何为意外，如果真心相爱，为何不相信未来～”远处传来一首老歌。
如果真心相爱，为何不相信未来。听着歌词，楠山湿了眼眶。
最后一次在这里，七年前，毕业季，他。
夕阳西下，金辉满山。两个人就这样坐着，看着夕阳，好久都不说话。
“楠山，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来这里。”牧野问楠山。
“谁知道呢？也许明天，也许十年。”楠山平静中带着忧伤。
“特别想喊一句话。不说就没有机会了。”牧野看着远方的山群。
“喊吧！”楠山也看着远方，牧野刚刚失恋，让他喊出来吧，会好受一些。
“楠山~，我喜欢你~”回声在山谷间回荡。
楠山呆呆地站在那里，任这些回声在她心里来回冲撞。
他是在说我吗？有人说，治愈失恋最好的秘方就是开始另一段恋爱。我不怕做备胎，当他坚定地告诉我，一个人的生命终究是为了活出自己的时候，当他不顾危险舍身保护的时候，这个人早已进入了我的生命里。可是，青梅竹马，若只是一时的冲动，岂不是命运对三个人的捉弄。
回声终于在冲撞中归于平静。
“南山，我也喜欢你。”楠山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
山间，万籁俱寂，远远一处炊烟袅袅升起，融入了白云，却终究还是要化落为雨。
夕阳西下，金辉满山，和那天一模一样。
楠山看着远峰，人们都说神造人的时候，把灵魂分成两半。于是他们要终其一生去相互寻找他们的另一半。可是人生又岂能尽如人意，自我的完善比外在的弥补更珍贵吧！
楠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看山，看云，看众生。
“我们去下面走走吧！听说那里有个网红店，很美！”楠山听见旁边的女孩对男孩说。
楠山闲来无事，也随着他们走了下去。
穿过几条蜿蜒的山路，一片翠绿的竹林，一个古朴典雅的房舍出现在竹林之外。
“南之山书店”
这里居然真的有了一个书店。楠山抬头看了看天空，对老天爷调皮地笑了，你怎么总是这么偷偷地爱着我。
楠山走进书店，书店内布置既高雅古朴，又惬意轻松。
楠山在书店内随意走走，一排排书架错落有致，尽显主人的品味与设计的用心。
展示台上，一本精致的书册吸引了楠山的注意，她好奇地翻开。
2013年5月13日
楠山说希望在那片竹林外，有一个自己的书斋……
牧野记下了。
2015年4月20日
牧野对楠山说：楠山，我喜欢你……
楠山说：南山，我也喜欢你……
你找不到的答案，就让时间来回答……
2016年9月
楠山参与设计了她的第一座桥“南阳湖矮塔斜拉桥”……
牧野协调咨询南之山修建事宜……
2017年10月
楠山独立完成了“东塔双索面悬索桥”设计，入选“鲁班奖”
牧野亲手开始设计“南之山”……
2018年11月
楠山参与港珠澳大桥设计……
牧野亲手建造“南之山”……
2019年……
2020年……
2021年……
这……，自己毕业后设计的所有作品，所有参加的分享会议，居然都记录其中。
“还喜欢吗？”好像一句天外来音般的男声打断了楠山的思绪。
这声音好熟悉，楠山回首， 眼神却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僵住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是笑容，熟悉的气息……是他。
七年间，不知道多少次梦里与他重逢，这次应该是最美的吧！
“嘿！以为做梦呢，是不？” 牧野用手在楠山眼前晃了几下。
“……” 楠山还是有点没搞清楚状况。
“从你说出你梦想的那一刻，它便成了我的梦想。”牧野深情地看着楠山，“我一直都在这个书斋里，等你！”
楠山眼前渐渐模糊了。
巍巍南山，亘古不变，像一个老人俯瞰人间。多少过客曾经在山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在此上演。
只是在这位老者眼中，悲，他笑；喜，他笑。因为他知道，万物需要成长。
夕阳的余晖中楠山手中书册封面上的几个字，字字金光。
“牧野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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