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出嫁的女儿很少回娘家,除非娘家有事情,需要回家帮忙,再者是在习俗规定的日子才回娘家。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子,就是为母亲赶生(给母亲过生日)。
六十年代,我们家乡极度贫困。虽然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农民每年辛勤耕耘地土,一年种三季水稻,家乡人民生活依然缺衣少食。
出嫁的女儿回娘时,只能翻出嫁时的衣服,打扮整齐,把平日积攒的鸡蛋放在竹篮里,再秤两斤面条,带着孩子回娘家。
我长成四五岁的小孩时,离母亲出嫁的日子,以经很久远了。母亲的嫁衣也早过时,也许早当成抹布用了。
母亲常说:“吃不穷,喝不穷,不会打算盘一世穷。”
为了回娘家,母亲走后门,找姨妈买了几段减票布,那些花布头很漂亮。她请裁缝到家里来,做了两天衣裳,这两天,她哪里也不去,时时守着裁缝,生怕裁缝落布(偷布)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问母亲:“湾里人找你有事,你怎么也不去?”
母亲神秘的笑着说:“请裁缝一定要守着,要不然缝的衣服你穿不成。”
我问道:“不是都给我们量了尺寸吗?”
母亲笑着说:“每个行当都有规矩,我要在家用好菜好茶招呼着,他就少落布。”
我真想不明白,裁缝为什么,一定要落布呢?
母亲让我和弟弟睡下,然后,给我们讲裁缝的故事。
过去呀,有一大户人家,家里有钱,很富裕。每到过年之前都要请裁缝做一个多月的活儿,他们家存的各色布都是一匹一匹的,一家老少都要做上几身新衣裳。
这一年,大户人家房子要翻新,又要请裁缝,家里忙成一团糟,也没有好好招待手艺人。那裁缝头一天,给自己缝了一条裤子,穿在长褂下面,谁也看不见。
第二天,他在给主家缝衣服时,又抽空给自己做了一件上衣,装作很热的样子,把长褂脱下来,当扇子扇了一会儿,看四周没人,就把新衣裳穿上,再套上长褂,这样主家还是没有发现。
第三天,裁缝动剪刀裁衣服,多剪一块布藏进怀里。这时屋顶上落下一片瓦,他抬头一看是瓦匠师傅在屋顶上。
他看见瓦匠师傅手里拿了一块砖往包里装,又拿了几片瓦往怀里藏,裁缝师傅看了,悄悄地把怀里的布拿了出来。瓦匠师傅把瓦也从怀里抽出来,但是仍然抱着包里的砖,意思说,你不把衣服送回来,我就不把砖放回去。
裁缝是个聪明人,当天中午向主家告假说,回家一趟有一点事情要处理。到了下午又赶回来做衣裳,悄悄地把给自己做的衣裳拆掉,改为主家需要的衣裳。
那瓦匠师傅在屋顶上看的一清二楚,把自己包里砖拿了出来,还对着裁缝师傅伸出大拇指。
母亲讲完了故事,还问我这叫什么?我回答说:“这叫响鼓不用重锤,一点就明。”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说:“上学了就不一样,有长进。不过裁缝动剪刀,木匠师傅动锯子都是要落点东西的,要不然对不起三年学徒的米粮钱。”
母亲也认为这些匠人落点东西也不过分,但还是守在家里,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裁缝。裁缝师傅完成我家的工作后,又被邻村的人请去,他逢人就夸奖母亲,说:“岗壁湾(山岗后面的村庄)的三婶真是能干人!我在她家做事,真没有亏待我,她做的鱼头汤比炖的海生燕窝都好吃!”
母亲给我们试衣服时,衣服穿的合身得体,她会说:“这叫人心换人心,黄土换成金!”
到外婆过生日的那天,她一改平日里一只裤腿卷着,一只裤腿拖着,赤脚在田埂上奔跑的形象。她穿了一件兰底白花的上衣,下身穿了件毛蓝色的布裤,把一对长辫子挽在脑后。看上去整洁、大方而美丽。
她给我和弟弟也换上新衣裳,还说:“今天去外婆家赶生,一定要听话。听话的孩子可以去县城!”
她挑着我和弟弟,带着鸡蛋和面条去赶生。一路上,母亲告诉我们如何记住去外婆家的路,她走走停停,走过一处,说一处的地名:一出村,朝张个吊井(这是发音,真实名字估计,是张湾的别名)走,过一道山岗,是朱个洞湾(也是发音字,估计是朱家湾),这里有很深的一个水塘,我把头从箩筐里探出来,望着小路下方的松树林,隐隐约约可见一碧水深潭。
我觉得这深水潭阴森恐怖,吓得吐着舌头,整个人又缩回箩筐里。母亲看见我的表情,笑着说:“有点害怕吧!这口塘从前叫女儿塘,可是长矛(土匪)杀了躲在塘里的一塘女儿!”
母亲把挑担换了一个肩膀,快步朝前赶路,过了朱个老屋湾(也是发音字,估计是朱家老湾),在过新铺河大桥之前停下来,她在桥边坐下,看着坐在箩筐里的我们。用手当梳子,整理我和弟弟的头发,端详了会,她认为满意,才不理我们了。
母亲望着桥下涛涛河水,若有所思地说:“过了这桥就快到外婆家了,从桥上过,这儿河水深,只过半条新铺街,路近许多;如果从这河上游过,穿过整条新铺街,从大爷(大姑妈)家门前过,那里河水浅,可以踩着石墩子过河,更安全一些。”
母亲休息好了,挑着担子过桥,我伸头往下看,透过桥板河水奔腾,卷起白色的浪花,我头晕晕乎乎的,吓得闭上眼睛。
我这样闭目坐在箩筐里,感觉母亲挑着担子走路摇晃,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渐渐的我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到外婆家了。
外婆是个小脚老太太,嗓门可大了,她见母亲带着我们回家了,大着嗓门跟母亲说话,人却忙着煮茶。
不一会就端三碗茶出来,我和弟弟爬上椅子,跪在椅子上吃茶(是吃饭之前,待客的食物),我仔细看了碗里面的食物,有荷包蛋,鸡肉,包面,还有面条。我用筷子拨动着,挑出一只荷包蛋大口吃着,还吃了一点面条,就跳下椅子,跑到大门外去玩。
外婆也跟了出来,牵着我的手说:“让我看一看!我伢儿长大了冇。”
她摸了摸我的脸蛋,用围腰擦了擦眼睛说:“又长高了!长大了!”
然后背过脸去,自言自语说:“长得真像!长得真像!”
我后来问母亲:“外婆说我长得像谁?”
母亲说:“长得像爸爸!”
我也就不再问母亲这个问题了,后来,又听别人说过同样的话,引起我的好奇心,但是母亲回答的是一样的话。
这次给外婆赶生,也是我有完整记忆以来,第一次记住了回外婆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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