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在历史上出现过三个广开风气、大师群起的“诸子百家时代”。
第一个出现在先秦时期,老庄(老子、庄子)、孔孟、杨墨(杨朱,墨翟)、孙韩(孙子、韩非子)......卓然颖脱。
此后千年,汉儒乖僻、佛入中土、道教蘖生,中华文化日渐杂陈,
至宋明时期,程朱(程颢、程颐兄弟、朱熹)、陆王(陆九渊、王守仁)......
排汉儒之乖、融佛道之粹、兴“理”、“心”之学,诸子百家再现风云际会的盛况。
第三次为近代,晚清以来,中国遭列强凌侵,天下骚然、伏莽遍地,文化基脉遇空前挑战,
然于险象环生之际、又一批中华学子,他们不仅学贯东西、各自立说,
而且凭其学养、本其良知、殚精积思、传道受业,
在那个沉重的黑暗中,给民族以生机与希望,也给今天的我们以营养与独照!
蔡元培先生(1868.11~1940.3.5)
绍兴山阴人;
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
1916年至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
1920年至1930年,兼任中法大学校长,后任中央研究院院长。
在蔡元培接掌北京大学之前,北大还是一个充满官僚和贵族气的“皇家大学”。
据说当年北京妓院集中的“八大胡同”最欢迎“两院一堂”的顾客,其中,“一堂”指的就所谓“京师大学堂”的北大。
而蔡元培上任后,便以“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十六字办校箴言开北大之新风。
一时间,校园内保守派、自由派、激进派巨星云集,同席笑谈,盛况空前。
有拖着长辫子,认为一夫多妻制就像“一个茶壶带四个茶杯,用着很方便”的辜鸿铭;
有“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发挥外,更不做旁的事”的梁漱溟;
也有创办《新青年》的陈独秀,新白话运动干将刘半农,从哥伦比亚大学归国的哲学博士胡适;
以至鲁迅、徐悲鸿、李大钊、钱玄同......
“尽可各自鼓吹自己主张之长处。”
而对待学生,蔡元培也是倍加关爱。
当年有一位叫马兆北的学生,到北大报到时看见公告,说新生报到,定要交一份由现任在京做官人签名盖章的保证书,才能予以注册。
他十分气愤,直接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信道:
“我不远千里而来,原是为了呼吸民主空气,养成独立自尊的精神。不料,学校却强迫我到臭不可闻的官僚面前去磕头求情,令我大失所望。”
并表示若一定要交保证书,就坚决退学。
可马兆北万万没想到蔡元培真会回信,而且是亲笔:
“马兆北先生......”
信的开头就极其恭敬,蔡元培在信中不仅详细解释了学校有此规定的原因,并在最后写道:
“如先生认为我个人可以作保的话,就请到校长办公室找徐宝璜秘书长代为签字盖章。”
1919年,北大受到北洋政府空前的政治高压,
而蔡元培先生的“正心”、“诚意”从来就不是沽名钓誉,
他发表《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说道:
“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
说罢,挂冠而去。
张伯苓先生(1876.4.5~1951.2.23)
生于天津;
1904年,将家馆改建为私立中学,称“敬业学堂”;
1907年,在天津城南部的开洼地,即“南开”建成新校舍,遂改称“南开中学堂”;
1917年,创办南开大学。
“先生,为什么要我们练习演讲?”
有一天,课堂上,一个学生问张伯苓。
那时的张伯苓,刚刚从海军离职,回到天津执教家馆。
他认为教育的目的在于“痛矫时弊,育才救国”。
“教”的虽是一个人,但“育”的是千万人,所以他回答提问的学生说:
“须借此练习备将来苦口婆心,正言劝世,以振起国民新精神,以重续国家新运命耳。”
学生们听罢,明白了先生的苦心。
张伯苓希望南开能够催塑具有“完全人格” ,能“改造旧中国,创造新中国”的新人才。
所以,当1919年,他相继创办南开大学、南开女中后,更加身体力行,为人师表。
有一次,他发现有个学生抽烟抽得手指都被熏黄了,便严肃地劝告学生:
“烟对身体有害,要戒掉。”
没想到那同学倒打一耙,说:
“先生您自己吸烟就对身体没害处吗?”
张伯苓歉意地笑了,正因为他自己也吸烟,所以知道它的利害,希望年轻的学子不要养成这一恶习。
但那天反而被将了一军,“也罢!”
于是,张伯苓召集全体师生,并让助手把自己的吕宋烟全部取来,当众烧毁,还折断了自己心爱的烟袋杆,
他对学生们说:
“从此以后,我与诸同学共同戒烟!”
于是,终其一生再未碰烟。
当年,蒋介石十分器重张伯苓,“七七事变”后,南开大学遭日军轰炸被夷为平地,蒋介石遂发一封电报给张伯苓,言:
“有中国就有南开!”
张伯苓虽然深受感动,但对国民政府“无官不贪,无吏不污”的弊政看得明白,终未随蒋介石去台湾。
然而,解放后,他却因曾担任了三个月的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而饱受诟病。
不仅不得不把自己呕心沥血创办的南开学系“捐”给国家,还被剥夺了校内一切职务。
1950年,南开中学校庆,校方竟提前派人对张伯苓的儿子交代:
“不要让张伯苓来参加校庆。”
校庆那天清晨,雨雾菲菲,张伯苓穿上雨衣正要出门,儿子却讪讪地对他说:
“下雨了,爸~~~您别去了,他们~~~也不欢迎您~~~”
张伯苓懂了,他缓缓脱下雨衣,眼神黯然得如同死灰。
几个月后,张伯苓先生就不幸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亲人们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钱包里只有七元四角钱和两张戏票。
确实,有中国就有南开,但南开却没了张伯苓。
梅贻琦先生(1889.12.29~1962.5.19)
天津人;
1904年入南开中学第一期学习;
1908年入保定高等学堂,“庚子赔款”留学美国,获电机学硕士学位;
1916年担任清华大学物理教授;
1931年至1948年任清华大学校长;
解放前赴台湾,终至台湾当局教育部部长。
有必要先讲下历史上著名的“庚子赔款留学”,
其始于国殇,却是在国殇的烂泥里生出的一朵意想不到的莲花。
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遁逃西安,圆明园付之一炬,史称“庚子之乱”。
次年,李鸿章与各国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同意向14国赔偿4.5亿两白银,分39年付清,这就是“庚子赔款”。
7年后,美国政府决定退回“庚子赔款”中多出美国实际损失的部分,拟用这笔钱帮助中国办学,并资助中国学生赴美留学。
「实是意欲控制中国未来顶级人才的长计。」
于是这笔钱的一部分被用于创办了“清华学堂”,剩余部分则先后资助了三批共一百多名赴美留学生。
其中不乏时代巨星,比如梅贻琦、胡适、竺可桢等。
梅贻琦当年考取了首批“庚子赔款留学生”第六名,毕业回国入清华教席,于1931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
原西南联大训导长兼昆明师范学院院长查良钊(左一)
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左二)
原西南联大校务委员会主席兼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左三)
南开大学秘书长黄钰生合影(左四)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北大、清华与南开大学南迁,辗转至昆明,合并为“西南联合大学”。
那期间,联大办了一个附中,由于教学质量高,昆明各路“神仙”都想把子女送到这所学校读书。
当时的云南省主席龙云也想把女儿龙国璧转至该校。
结果,出乎他意料,自己的女儿居然没有被录取。
据说当时龙云有些气急败坏,因为在联大创立时,他没少帮忙,而梅贻琦居然这么薄情寡义,一点也不给他这个“云南皇帝”面子。
于是,便打算派自己的秘书长去梅贻琦处理论,而那个秘书长却踌躇不动,
龙云就更火了,叱咤道:
“还愣着干吗?赶紧给我去问问那个姓梅的!”
秘书长只好嗫嚅地说:
“我打听过了,梅校长的女儿梅祖芬也未被录取。”
闻听此言,龙云顿时愕然失语。
不过,龙云并未死心,亲自登门拜访梅贻琦希望能够通融。
但梅贻琦尽管对他礼敬有佳,但终未答应,最后安排校内老师为龙云的女儿补课,以便明年再考。
对学生如此,对同事梅贻琦亦不通私情。
抗战前,清华大学的总务处长是位颇有名望的“海龟”,办事干练,梅贻琦十分倚重他。
一日,这位总务长请求梅贻琦给他颁发个教授聘书,为的是给自己镀金。
但梅贻琦掌管清华以来,一直坚持将一线的教员与行政人员严格划分的治校理念,
这个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他就是活生生得不给,以至该教务总长与他撕破脸皮,拂袖而去。
人要正道直行,说得容易,其实绝难做到。特别是有权的人,倘真能不以权谋私,那是“铁汉”。
然而,
自古铁汉,都难免“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厄运,梅贻琦岂能不知,
但他究竟还是“以身试法”了,用钱钟书的那句话说就是:
“门外的繁华不是我的繁华。”
陶行知先生(1891.10.18~1946.7.25)
安徽歙县人;
1909年考入南京汇文书院,后转入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
毕业后赴美留学,获伊利诺伊大学政治学硕士学位,后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教育;
1927年在南京北郊晓庄创办乡村师范学校“晓庄学校”。
陶行知先生是伟大的教育家,不仅体现在他提出的:
“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教育理论,更体现在他对学子循循善诱的教育法。
当年,他在重庆日军大轰炸时期办育才学校。
有一次,看见一个叫王友的孩子,用土块砸同学,就赶忙上前制止,并让他放学后到校长室来。
放学后,陶行知去外面办事,回来晚些,看到王友正等在校长室门口。
他把王友引进校长室,从兜里掏出一块糖递给他,和蔼地说:
“因为你按时来了,我迟到了,所以这是我奖励给你的。”
王友还没弄明白,陶行知又掏出一块糖放在他手里,
“这也是奖励你的,因为我不让你砸同学,你马上就住手了,说明你很尊重我。”
王友刚接过糖,陶行知就像变戏法似的又“变”出一块糖来,
说他调查过了,王友之所以打同学,是因为那个同学不守游戏规则,还欺负女生,
“这说明你有正义感和同情心,所以再奖励你一块。”
现在王友已经得到三块糖了,他捧着糖当时就哭了:
“校长,我错了,同学再不对我也不该打人。”
陶行知听了好高兴,又掏出一块糖,说道:
“你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再奖励你一块。”
然后,他拍拍兜,说:
“糖没了,咱们的谈话也结束了。”
陶行知先生不仅善于启发学子们思考,更强调“教、学、做的合一”,
在他看来“行是知之始”,所以他早年先是把自己的名字从“陶文浚”改为“陶知行”,再改为“陶行知”,
因为他认为“有行的勇气才有知的收获”。
他在晓庄办学时,没有桌椅,同学们只能各自从家带凳子来上课。
不久学校请来一位木匠,木匠手脚麻利,闷头做凳子,一天能做好几个。
陶行知见木匠师傅满头是汗,就给他端来一杯水,说道:
“师傅,我们请你来不是做凳子的呀~~~”
木匠有点蒙了:“那叫我来做什么?”
“我是请你来做‘先生’的。”
“啥?我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木匠更摸不着头脑了。
陶行知亲切地说:
“没关系,你不认字我们教你。可我们不会做木匠,也得拜你为师。我第一个向你学。”
说着,便挽起袖子,拿起了一把锯子......
第二天,全体老师和学生聚集起来和“木匠先生”学做凳子,有孩子嘟囔:
“我是来学认字的,不是来学做凳子的。”
陶行知笑笑,说:
“我给大家念首诗听听:
人生两个宝,双手和大脑。
用脑不用手,快要被打倒。用手不用脑,饭也吃不饱。手脑都会用,才是开天辟地的大好佬!”
孩子们都乐了,从此以后,学校的桌椅、甚至教学仪器都是学生和老师们一起动手制作。
谈到教育的本质,陶行知先生有句名言: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今日读来,这话仍有一抹泥土般朴拙的芬芳。
清代诗人黄景仁有诗云: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今夜已非昨夜,然仰望历史的星空,民国的一隅仍巨星辉映,光彩夺目。
那虽是一个天下大乱、国无宁日的时代,
但也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一个思想的时代,一个雅洁的时代。
那些巨星,闪烁着,穿透历史的迷雾,洞明沉重的黑暗,给予我们日渐枯燥的生命以润籍和甘露。
如有晚辈诸师,能读懂先生的学养、风骨、胆识与气节,
克己修身,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即使功底不及先生们沉厚,思想不及先生们宏旷,仍可不负时代赋予的使命,担当学子一声“老师”的重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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