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3期“顺”专题活动。】
暮春时节,我到宁海小城接任县令,与前任曹县令办好交接,喝了场送行接风酒。
酒过三巡,曹县令说到县丞江自清这个副手时漏了一点话风,说他惯会乱弹琴。
我一听,忙又端了两杯酒,叙了同年谊,曹县令醉意朦胧之际,方敞开话匣子。其实,这江自清并非不服管教,故意阳奉阴违,可他的毛病更大,认死理,还一腔孤勇。
“宁海去岁六月遭了风灾,海水倒灌,八月又有海盗上岸,伤了十数名渔民。按说是得上报朝廷,可九月是圣上的千秋节,这当口,各州府报的都是祥瑞、增产、丰收,偏他非要将这点灾报上去。写了折子报到我这里,我驳了回去,让他拖一拖,拖到圣上千秋之后,再说这事,不行吗?”
曹县令舌头打了卷,捶胸顿足,想起糟心事,又气上来,“我拦都没拦住啊,他越过我私报到青州府,府尹大人压下折子,不予理会,岁考,我受他牵连,一并得了下等评语——爱憎任情,处断乖理。”
说到这里,曹县令连咽两口粗气,方道,“他江自清半点不认为自己有错,振振有词,说宁海地贫瘠,人穷匮,农事荒,亟需赈灾粮款,连兵备的事都想插上一手,到头来,除了被府尹大人遣人斥责,得了下等评语,毫无作用。”
我插嘴问了一句,“那江自清才能如何?”
曹县令犹豫片刻,小声嘟囔道,“这倒没问题。钱粮一清二楚,来往公文处理得甚是明白。”
送走曹县令,我决定打算先和自己副手聊聊。
江自清的过往履历,赴任前兄长便查得一清二楚——出身寒门,苦读圣人书,一举中第,在京中等了两年,才被派至宁海做县丞。
至于他互许白头的亡妻前年冬天离世却是曹县令告诉我的,据说是宁海天寒,家里没舍得买炭,受了风寒,一命呜呼。至今尚未再娶,独守空房。媒人先前踏破门,他一个不应,如今再无人登门。
我先夸他是清官循吏,真心为百姓着想。
刚说了这一句,江自清便眼圈一红,默了一默,道,“自清不敢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唯盼能为国泰民安略尽绵薄之力。”
他说得真心,这就好办。我虽自家兄处学了点官场文章,但对“老油条”是没奈何的。
我慢悠悠地道,“想做出一番政绩,必得有上官信任、同僚支持,不能身居高位,何谈实现抱负?”
江自清反问,“逢难遭灾,朝廷本应拨款赈灾,人丁减少,朝廷亦须减免赋税,鼓励农耕,可如今官员只为政绩,层层粉饰太平,谎报瞒报,内阁不知真相,自无应对,受苦的却是百姓……”
他神色激动,脸憋得甚红。
我给他续了半盏热茶,叹息道,“就你知晓真相?唯你明白事端?那些京官也是一步步走上去的,站得不比你高?看得不比你远?”
这番话,说得江自清面色由红转白。
“八面玲珑、能屈能升,方能轻松应对,身居高位,再谈出污泥而不染。你朝中无故旧,不能上达天听,又不善钻营,为百姓操碎了心,亦是无用。”
“无用吗?”江自清神色颓然。
“我这话你定不只一次想过,只是不甘心罢了。”
看他心灰到极点,我才说出真正要紧的话:“官场说复杂其实也简单,有些规矩是明面上的,有些准则是私底下的,这些闪展腾挪的功夫更是大学问,待你学通这些,官运亨通后,再谈建功立业也不晚。”
江自清抿着嘴,低头不语。
我又加了把火,“十年寒窗,若不能博个封妻荫子,纵学富五车又有何能?”
果然,这句话戳中江自清的痛处,他对我拱手施礼,口中称是。
不愧是两榜出身的进士,一旦想通,行事便处处合宜,文书写得花团锦簇,也学会报喜不报忧。
原本江自清两袖清风,豪绅士族相请,从不赴约,如今我教他周旋,“哪个有钱人背后没点倚仗?多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白手起家的亦会寻个靠山,千万别小瞧了这些人,你予他方便,他亦能助你通天。”
江自清自此欣然赴约,毕竟腹有诗书,推杯换盏之际,胸怀锦绣,口吐珠玑,更兼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不过旬日就成宁海城最受欢迎的雅客。
短短三月,江自清出师了。他将宁海城中富户豪绅梳理出一张图给我看,感慨道,果然都有各自盘根错节的关系,利益纠葛,姻亲门生,牵一发动全身,但若凭着手中权力,各寻方便,行起事来倒显见得容易,征税纳捐也快当许多。
真正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定下一房妻室——青州王氏。新寡少妇,容貌平平,却是王阁老的亲侄女。
临近年底,我拿着江自清新出炉的年终述职从头看到尾,行文流畅,文采斐然,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
他微欠身,挂着笑,虚心聆听的模样,与先前青衣落拓的寒士风度已大有不同。
我拍拍他的肩,赞了一声孺子可教。
江自清红了下脸,只一瞬,容色便恢复自然。
我将收服江自清一事说给娘子听,她好生无趣,一句话就把我的洋洋得意打了回来,“安之不是先前吃了亏,立定决心要改,你恰好送了梯子予他?”
她见我不以为然,笑道,“那你我便打个赌儿,看他日后官运顺遂时,如何行事,可好?”
我才不与她打赌,自来由奢入俭难,顺途易行才真正耗人志气。日后,且行且看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