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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两个人都不爱吃西兰花,但无论是她,还是我,每次去超市买菜都会带回来一颗,掰成小朵,烫熟后摆在某盘菜的边缘。
晚上九点,闷热,空气介于污浊与重度污浊之间。
我和手提箱站在商贸中心五号街旁,公交站台处。左侧立着一面底部布满暗黄色油渍的LED广告牌,闪映播送着样式简约的洗漱用品广告;右侧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和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女孩牵着一只狗。男孩穿蓝色T恤,胸前绘有卡通蝙蝠图样,女孩穿绿裙和圆头白鞋子,狗是纯黑色小型犬。孩子们很安静,狗也很安静,我也没有出声。三十万粒相同大小的杂色金属球正在不断撞击我的颅骨内壁,往复进行不规则运动。
我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是——回家,我已经站了太久,膝盖早已僵硬,腰椎开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我需要平躺一会儿,最好是躺在地上。为了维持体力能够再站立片刻,我只有不间断进行片段式思考,思考让我忘记了早已行将就木的肉体。
眼前这辆公交车满身伤痕、浑身颤抖,像头濒死的巨兽,迈着沉缓的步子迎面走过来了。我的大脑的靠近耳根的某一部分开始飞速运转,调动残余的全部活力思考起一个问题。
它的油箱容量有多大呢?
隔着一层铁皮我看不到,大概能装一百升汽油吧?不,应该不止,我必须抓紧时间算一算,因为至多再过五秒,它就要靠站停下了,那意味着我只能中断思考,开始上车了。车厢目测有十二米长、二米五宽、三米高,那它的体积就应该是九十立方米,按照体积乘以密度......
错,错了!公交车内部绝大部分是空的,就算载满了乘客也不能将其视为质量分布均匀的实体。时间已经过半,我的脸开始发烫,思维开始分散,就这样,又过去了一秒,可是我仍想挣扎一番。从侧面能看到车轮个数,前二后四,此种圈径的轮胎至少能承受三吨负荷,六个总共十八吨,相当于十二台中型轿车,轿车油箱容量是?
等等...等等...还没得出结论!
无可奈何,一个没注意,刚刚的思维就从缝隙中溜走了,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思维的建立,起因是另一个问题,公交车停下后,我应该右脚先踏上车还是左脚先踏?
这取决于我用哪只手来提沉重的手提箱,如果右手提,那么就要先迈左腿,反之亦然,要不然,随时有可能会失去平衡,不过,右手要用来投硬币,那么只能左手提箱,先迈右腿。随着类似蒸汽释放的声音,车门轰然打开,我抬起右脚,轻轻落在车内。
网球鞋的鞋带泛着灰色,上次穿它,在一个月前。记得穿后洗过,为了避免鞋面发黄,还特意用纸巾覆盖了一层,可能这一段时间走路太多了,鞋子也苍老了几岁。
硬币落入钱箱时叮铃哐啷的声音把我拉回到了现实中,提醒我挡到后面要上车的乘客了。并非有意,非常抱歉!我拖着箱子快步走向车厢后方角落处的空位,像个受了委屈,头一次离家出走的小男孩,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窗外缤纷的光线在流淌,我也不争气地淌下泪来。
车启动了,共有七名乘客,除了我之外,都在埋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谁会在乎我呢?谁会在乎一个陌生的男人是否在哭,他的人生是否还有希望呢?就算窗外的人晃到一眼又何妨呢?我们只有一瞬间的缘分,和那些持久的缘分一样,片刻间就会蒸发得无影无踪。可是好端端为什么要哭呢?
对不起,我说了谎,保持思考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肉体考虑,这理由太拙劣,我只是不想这么丢人地哭出来,三十二岁的男人这么容易便哭出来未免也太可笑了。只是有些东西,它无孔不入,神经稍一放松,它就立即侵入,搅得鸡犬不宁。连续三天,我一直采取片段式思考的策略,果有成效,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它自然没有得以栖息的空间了。
要说是什么东西一直在搅扰我,很复杂,相当复杂,其实不能够用“搅扰”这个词,因为它原本就是我应该面对的,也许是每一个人都将会面对的,只是对于我来说,它来的太早又太过喧闹。
何必打哑谜,其实是两句话困住了我,像钢铁牢笼一般,我找不到打开它的钥匙也不准备去找,因为我知道钥匙根本不存在,让我为难的是如何在牢笼中继续生存的问题。这个问题使我太过于疲惫了,可我又不得不去想它。
“盘子里的西兰花大概就是嫁给你的意义吧。”
这是母亲病情变得不妙时,晚餐中,妻子不经意间说出来的那句话。对于每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我都具备一种异乎常人的解读能力,并不是从修辞、涵义甚至是说话人的语气上来判断,仅仅是一种直觉,直觉能把它归入积极的或者消极的范畴。
对于这句话,当时给我的感觉,类似于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没油了,凭着惯性还能滑动一会儿,但注定要停下了。我放下筷子,盯着盘中那两颗萎靡的西兰花,猜想妻子想要表达的意思,我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她,因为无论理解与否,某些话一旦赤裸裸地表露出来,破坏性也会跟着成倍增加。
我们两个人都不爱吃西兰花,但无论是她,还是我,每次去超市买菜都会带回来一颗,掰成小朵,烫熟后摆在某盘菜的边缘。这是我从电视节目中偶然学到的,试验了一次,妻子说,稍加搭配,整盘菜看起来都不一样了。不过餐后,它总是完整无损地躺在垃圾桶中,伴着残羹剩饭。
我想起与妻子刚认识时,她就很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耗尽一周薪资的玫瑰,路旁促销打折的百合,河畔随手折下的野菊,都能让她的眼睛里焕发出同样光亮的神采,我隔三差五就给她带回来一两朵,我喜欢看着她瞬间变得像个孩子。
婚后的日子波澜不惊,我们过着与自身经济状况相匹配的生活,可矛盾总是无声无息地开始滋生,一成不变的日子就是其最好的温床。
她在浪漫的幻想中沉迷,我却日趋一日地向现实妥协,直至五体投地。我开始对她感到莫名的厌烦,厌烦她的自私,厌烦她在收获短暂的美好时对生活真相视而不见的幼稚,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送过她花了,至少有两三年。妻子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失望是慢慢叠加的,失望于我的冷漠,失望于我的性格中不具备吸引力的一面的逐渐显露。
和我一样,她也有一套自我麻痹的方式,她开始变得市侩,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了一颗腐坏的洋葱当众争吵到面红耳赤,日常开销通通记账均分,所有事情都从利害层面定性,她在接受了所有不堪的同时埋葬了那颗原本只能感受美好的心。
毋庸置疑,是我把她变成了如今的这般,我原本娶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只是为了让她一日三餐地伺候我?或者作为我的附庸,永远理解我的观点,跟随我的步伐?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一纸证书到手后,我就全然以另一种方式对待她了,我声声必言家庭,用家庭当作锁链捆住了她,残酷地要求她事事为了家庭的利益,实际上也就是我的利益着想,她再也没有获得属于自己快乐的自由了。
可她同我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面对这些,她总是选择默不作声,我看到过她在厨房中忙碌时,偶尔停顿片刻,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我曾有过一丝愧疚,然后引用某种角度的正当性,原谅了自己,这就是我的自私。
这句话像扎入皮肉中的一根刺,越是想,它就扎的越深,直至深入我埋藏在最深处的自私,这自私否定了一切美好得以实现的可能性。
“病程后期,可能会很痛苦。”
第二句持续折磨我的话,是在母亲坚持回家时,医生招手悄悄告诉我的。母亲已经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我眼看着她日渐消瘦,那天,她招手让我到她耳边,告诉我,如果回家的话,她会很高兴的。妻子并不同意,冷冷地撂下一句,“不可能。”,我告诉母亲不行,她轻轻点了点头。
为了减轻肉体上的痛苦,我剥夺了母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快乐。
我想到了她操劳的一辈子,满是痛苦的一辈子,我怎么能再让她承受哪怕一点点痛苦呢,为了她也是为了我。母亲对于儿子的意愿从来都是不假思索地加以维护,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了我,改变自己了。
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对于父亲的责难总是不声不响地全部吞下,有时候我把她视为畏畏缩缩的典型,和我身体内遗传自她的那部分一同成为了我加以排斥的对象。
十三岁,我到处逞强斗狠,经常衣衫不整地回家,有一天情况更甚,我的眉骨裂开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血从耳朵流到衣服上,浸染了整个肩头。母亲看到我,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她解下围裙,拿起沾满面粉的擀面杖,走在路上,像擎着一面旗帜。在网吧,街上混的小子们围作一团,我没想到母亲会直接抡起擀面杖,打破了带头混混的额头。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相比与母亲,我与父亲之间的话更少,经常发生冲突,关于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发生的原因,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我拿起啤酒瓶砸向自己的头时,父亲一瞬间变得黯淡的眼神。
我光着脚踩着一地的碎玻璃夺门而去,恍如怒吼的斯巴达克斯,一种莫名的激情在心里猛烈燃烧,我要做的就是毁灭我自己,来验证在父亲心中是否对我还有一点点感情。我浑身像是充满了取之不尽的能量,漫无目的地走向炙热的沥青路,穿过布满荆棘的杂草堆,翻越形如孤岛的铁路桥,双脚传来的痛感激荡着我的灵魂,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那一夜我可能走了有二十多公里。
我知道母亲一直在跟着我,父亲一直在跟着母亲,我像一条躲避追捕的鱼,灵活地钻过各种空隙,直到看见他们茫然地站在分岔路口,四处张望。我躲在角落处享受着自己的委屈,咂摸着一阵阵不谙世事的孩子通过毁灭创造出的快感。
最终饥饿战胜了我,两天后,我像只流浪狗一样钻进了家中,母亲收敛起她一闪而过的惊讶,走过来脱下了我的脏衣服,放了一盆洗澡水,我注意到她的胳膊上系着一条黑色的带子,她没能见外公最后一面,往后的岁月里,她额前深如沟壑的皱纹中有一半都是为外公而长出来的。
在我患抑郁症期间,母亲辞掉了工作,拖着一个行李箱,住进了我的单身公寓中。她不知道该如何与我交流,只是陪着我一起吃饭、散步、发呆。我经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她也变成了哑人,我一直盯着窗外的鸟看,她也长时间看着窗外的鸟。当我发病,歇斯底里的时候,她只能轻抚我的后背,苦涩在她的心里酝酿,她不会表露分毫。
我和妻子难道不是同样的人吗?我们都在不厌其烦地寻找一个证明,寻找那抹火光,为了寻求它,我们耗尽了身边人的全部心力,像母亲这样的人,旅途中有我,是她这辈子的命运。我想着我们下辈子不要再相遇了。
这些事在我的脑海里,一直重复播放,千遍万遍,痛苦和快乐不断杂糅交织,遗憾扼住了我的喉咙,在绝望已经不可避免地即将降临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感受它。
“终点站已经到达”
车厢响起了毫无感情色彩的女声,我抱起箱子,踉跄地走下车门。蝉鸣的声音此起彼伏,每次临到即将爆裂的边缘又自动收回,它们这样叫一整夜难道不会力竭吗?我知道它们在等待一个机会,能够吟唱至最高点,突破以往所有练习,然后就再也不会发出声音了。我跨过自路旁垃圾袋中蜿蜒流出的污水,掸落落在肩头的枯叶,走入这片老旧小区的其中一个楼洞。
楼下那个叫孙婧的女人又在打孩子了,男孩刺耳的呼号声中有三成是真的,七成是刻意的;对门做钢材生意的男人似乎发现了新的乐趣,发出与两天前、三个月前毫无二致的粗野笑声。我背过手拉上了门,把它们都锁在了外面。
妻子还没有睡,我看到她的房间还亮着灯,我把箱子放在地上,从厨房接了杯自来水一口喝下。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风,把窗帘吹得浮起又落下,惨淡的月光在房间里晃动,我已经没有力气管它,用脚蹬掉鞋子,平躺在地毯上,睡虫急不可耐地切断了神经连接,一切落入黑暗。
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多,妻子房间的灯早已熄灭,厨房里传来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我爬起身晃悠着走过去关紧阀门,清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母亲说箱子里放着对于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留给我们做个纪念。
借着月光打开箱子上的锁扣,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我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几件我小时候穿过的校服,深绿色的那件是小学时的,左右袖管肘部各有一块苹果大的补丁,是因为我偷偷抽烟在左袖烫出一个洞,母亲找了一块颜色稍浅的绿布缝的,我把右袖相同位置扎破,学着她的样子又缝了一个,缝的像只畸形乌龟。我穿上向她展示说,“这样就对称了”,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开心地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箱子侧面卷着几张泛黄的画纸,第一张上面是一枝照着盆栽描的牡丹花,盆栽在教室角落失去了颜色,班主任吩咐我放学后扔掉,我转送给了母亲,虽然她精心照料,也没有活过一周。第二张画的是狗,是我的第一只狗也是最后一只,养了两年后走失了,不知道变成了流浪狗还是被人毒死了。我和母亲连续找了三个月,在小区里、野地中,上下学的路上,那段时间都能听到我们的呼唤声。我凭着记忆画了这幅四不像,不过重要的特征还是齐全的,头顶上丁字状的黑纹,细长的四肢,掉色的鼻头。第三张是母亲的画像,是我用自学的素描手法画的,耳朵有些不对称,脸也显得有点短,画的过程从下午持续到了傍晚,母亲一边忙活做饭一边抽空坐在椅子上充当我的模特。夕阳金灿灿的,透过狭窄的窗口探进昏暗的厨房中,照在她的脸上,我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妈,你长得真美”,不知是光线的晕染还是什么缘故,母亲的脸变得有点红。
回忆如水,在如梦如幻的往昔中流动。
我看到衣物底部压着一个圆形塑料盒,不知道是什么。伸手抓起,上下突然分离,盒体掉落在地板上,盒中的围棋子散落一地,棋子中混着一条珍珠项链和一封折叠成三角状的信纸,展开后是母亲的字迹。
我端来台灯,一字一句看着,这是母亲最后的话。
“正攀,我离告别人世已经不远了,你和情远要好好过日子,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是我应该谢谢你,谢谢情远。我这辈子所有的快乐都是你们带给我的,因为这个病难受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一想过去的日子,想你小时候,想你慢慢长大的过程,想情远对我和你爸的照顾。
有一件事情在我一直放不下,就是不知道你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你生病的那些日子,我不认为是段难熬的时间,能够和你朝夕相处那么久,知足了。我们一起下五子棋,我不会,你一点一点教我,我总是输,你故意让我,我们一下就是整整一个下午,这游戏真的很有意思啊。我大多数时间都没有感觉到自己活着,就是这些时候,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认识的人包括你爸,都指责我太过于溺爱你,我不后悔,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再让我选一百回,下辈子我还是想要做你的妈妈。你爸给你订下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是他的表达方式,我对你的百依百顺是我的表达方式,情远对你的苛责冷淡不代表她对你没有爱,如果没有爱,我们早就散了。
这条项链是情远在一六年母亲节时送给我的,我一直像宝贝一样收在匣子里,代我把它留给情远,妈妈永远感谢她。”
折起信纸,我湿着眼眶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我知道情远站在我面前。
“吃饭了吗?”她问我。
“没有。”我回答。
情远端着一盘咖喱鸡,盘边的两朵西兰花如此鲜翠。
——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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