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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已临近元旦,四十六岁的郜建民一个人抱头蹲坐在病房楼梯口的拐角处,身旁的地上散落了一堆被他死命摁灭的烟头,这个原本身强力壮心气颇高的中年汉子,因着老婆王利霞的病,这半年来终于被折磨得花白了头发,弯曲了腰身。
主治大夫刚刚又找他谈话了,还是手术的事儿,利霞的手术不能再拖了,这个苦命的女人,跟着他二十多年,一天福都没享过,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都得靠他招呼。
郜建民咋也想不明白,原本健壮如牛的妻子,咋就成了这般模样。想起妻子,他那饱经沧桑的双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利霞刚嫁过来的那些年,农村没啥经济来源,两口子只能每天土里刨食的养活大大小小的一家子,偶尔有口好吃的,利霞从没啥得吃一口,总是留给他和老人孩子。那时,四邻八村的乡亲们哪个不夸他命好,娶了个懂事明理、吃苦又孝顺的好媳妇。听着这些,建民心里自是乐开了花,他心里想着,利霞的好可不止你们面上看到的。
后来农村人生活好了,农民手里有了余钱,村里建房装修的逐渐多了,建民抓住机会,带着利霞干起了铺地砖的活。这活虽说苦点累点,但收入颇丰,每天晚上关上屋门点算一遍当天的收入,两口子满身的疲累也都烟消云散了。
建民年轻时当过两年兵,所以心气儿一直挺高,在农村人村里的事儿还都没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打算着攒钱在城里买房了。利霞是个老实女人,没上过几天学,除了跟着建民出力干活,就是回家照顾三个儿女,家里大事小情她都听建民的。
两口子拼死拼活干了十来年,如今大女儿郜玲玲已经二十一了,因为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后来跟着村里的姑娘们外出打工,十七岁那年在电子厂跟个四川的小伙子跑到了四川,在那边挨打受饿,吃了两年苦,两年前总算撇清那边的一切跑了回来。去年春天跟邻村的一个老实小伙结了婚,小伙子人不错,不计前嫌,对玲玲和他们一家都挺好,上个月玲玲刚给他们添了一个外孙女,总算为这愁事重重的家里多少增了一份喜气。
二闺女郜珊珊是他们两口子的骄傲,这丫头从小就懂事好学,七八岁时就会站在凳子上给他们做饭了,这么多年,只要珊珊在家,他们两口子出工回来,总能第一时间吃上现成饭菜,喝上珊珊提前凉好的茶水。
学习上这闺女更是不用他们费心,珊珊打小就学习好,在学校就一直承包着第一名的位置,去年高考又以614分的好成绩考上了郑州大学,选择了临床医学这个专业。学习上的事情,他们两口子也不懂,都是珊珊自己拿主意,他俩只能告诉珊珊:好好学,别不舍得花钱,爸妈能挣,家里一切你都不用管。
最愁人的是儿子浩浩,因为是家里的男孩儿,利霞对他多少有点溺爱,从小娇生惯养的,遇到啥事儿只会找爹妈找姐姐。都十六岁了,今年高中也没考上,啥也不会,跟着他俩去铺砖又吃不了苦,成天只知道躺在床上抱着手机打游戏,愁得建民和利霞没少为这事儿叨叨。
不过,生活就算有些不如意,但大体还算过得去。过日子嘛,谁家没个忧愁烦恼,建民从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若不是半年前利霞得了这个病,建民心里还一直想着要把自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人人艳羡呢。
想起利霞的病,建民一阵心纠,利霞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他铺砖,身体结实得很,原本白净的皮肤因着每日辛苦的劳作也变得粗糙不已,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忙完了工地的还要回去操持家里的,劳累是肯定的,但她从来没抱怨过,也从来没跟建民说过身体哪里有不舒服的地方。
七月初,收完麦子又累死累活地种上玉米,浇地、打药、剔苗,地里的活刚消停,利霞跟建民说:“玲他爸,要不咱把手里的活推一推,带着浩浩去看看技校吧,我看这孩子高中怕是考不上了,到时候一直在家蹲着也不是办法!”
建民眉头一皱说:“急啥急,这分儿不是还没下来,真是没考上的话先让他跟咱去铺砖,让他先锻炼锻炼再说,大小伙子啥都不会,送技校也是白搭!”
建民点着手中的烟,深吸一口,吐出烟气,又说:“再说了,地里的活耽误了这么多天,接活那几家主家早都着急了,不得赶紧赶工给人家铺出来,老张家还等着收拾好房子娶媳妇哩!”
利霞心疼孩子,但也知道建民说的对,所以没再说啥,默默地收拾好工具,准备去村里老张家接着铺砖。
那天快晌午,正在老张家铺砖的建民听见自己肚里“咕咕”一阵乱叫,他拿起手机一看,快十二点了,扭头对正蹲在地上忙活的利霞说:“你收拾收拾回去吧,该做晌午饭了,还做捞面条吧,多炒点鸡蛋,我今个饿哩很!”
说完就扭过头继续铺砖,没听见利霞应声,过了会儿,只听得身后“扑通”一声,建民赶紧扭头,利霞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建民一看,当时腿就软了,大声吼着:“霞……霞……你这是咋了,你这是咋了!”慌乱地爬过去抱起利霞一直摇晃。幸亏老张家上过大学的儿子在家,赶紧过来帮忙把利霞抬到车上送到医院。
医生诊断,急性脑出血,需要赶紧动手术,建民脑子一片混乱,来不及多想,只能听着医生的安排。
手术时,建民瘫坐在外面,心乱如麻。玲玲两口子闻讯赶来,给建民买来饭菜,可建民哪里吃得下,利霞生死未卜,他哪里还顾得上饥饱。
浩浩也跟着玲玲来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依然还是拿着手机不停地翻看,建民真想上去扇他一巴掌,可那又能怎样,现在也不是教育孩子的时候,随他去吧,想咋玩咋玩,只当她妈白生他养他了。
珊珊还在学校,建民没让他们通知她,他想着等手术结束看情况再说。
盯着手术室的门,建民的眼泪不争气地想要流下来,可当着孩子们的面,他又生生憋了回去,他不想让孩子们看见他脆弱的一面,他是这个家的天,利霞倒了,他还不能倒。
手术结束已经晚上11点了,利霞被推出来,又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大夫说术后24小时非常关键,病人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这24小时了。
医院不让留太多人,建民让玲玲两口子先回去,玲玲还怀着孕,建民不想让她在这里多待,他和浩浩留下看护。
建民不知道手术算不算成功,他只知道利霞垮了,彻底垮了。利霞醒来后全身瘫痪,嘴也不能说话了,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也没有多大的起色,医生让他们出院,说回家慢慢恢复,能咋办呢,那就回去吧。
回到家里,建民推掉了所有的活,全身心地扑到利霞身上照顾利霞,洗衣、做饭、擦洗身子、端屎把尿,以前从没干过的活,现在尽心尽力的学着干,学着伺候。
为了不让利霞得血栓,建民还让浩浩从网上给他找了全身按摩的视频,他用心的跟着学,每天早晚坚持给利霞按。
正值暑假,珊珊要回来帮忙,建民不让,让她在郑州找个暑期工打工赚钱,其实建民也不是为了钱,他只是不愿让珊珊回来每天面对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妈,珊珊懂事,但他不想让珊珊心里对妈妈留下阴影。
玲玲两口子也会不时过来帮忙,但利霞身上的事情,建民从不让她上手,也不是不放心,只是心时说不出的原由。或许是觉得利霞跟着他太苦了,心里有愧,或许是他们夫妻情深,建民也说不出,就是不想让其他人动手。
在建民没日没夜的悉心照顾下,利霞终于有所好转,先是能坐起身来,慢慢的能说些简单的话了。
她心疼建民,建民喂他饭时,她总会含糊不清的说让建民先吃。建民给他擦洗时,她也会抖着手去抢毛巾,想自己动手,可建民不会给她这机会。
利霞能恢复成这样,建民已经很高兴了,他想着,就这样已经够了,只要回家有个活人能吱个声应个话就行。
可惜,天不遂人愿,上个月,也就是手术后第五个月,利霞的病又犯了,又一次脑出血,这次市里的医院不愿再收治了,建民只好带着利霞转到了郑州。
到省医的第三天,利霞做了第二次开颅手术,因为两次手术间隔的时间太短,利霞那块头盖骨已经不能用了,医生只能将她的头皮缝合,现在利霞的左半边脑袋就像个软软的肉球,没有头骨的保护,一呼一吸都能看到脑子跟着一鼓一收的,跟刚出生的小孩儿没长全的头盖骨似的,只是利霞这块面积更大,看起来更吓人。
刚才主治大夫又来病房找建民,跟他商量着要给利霞再做手术,准备安上人工头骨,如果不安,头皮下面就是脑子,会很危险。
大夫说:“人工头骨有两种,进口的和国产的,进口的要十几万,国产的差不多三四万,条件好的话当然进口的最好,不过还是看你们选哪种。”
建民没做太多犹豫,直接回复大夫:“就安国产的吧,加上手术,下来也得五六万了吧?”
大夫点了点头,对建民说:“那你们就做好准备,我就开始准备手术了,具体时间定住了我再通知你,好好照顾病人,安抚好她的情绪。”
送大夫出门时,建民看到门口那张病床上的大妹子鄙视地瞪了他一眼,走到门外,他听见大妹子的嘟囔:“男人心真狠,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夫妻了,对老婆真抠,连十几万都不啥的花,进口的不用,非要用国产的!”
建民听了,没有生气,他知道那妹子没有恶意。他只是心里难受,跑到这楼梯口里不停的抽烟,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没有更多的钱来给利霞看病,恨自己不能让跟着他受苦一辈子的利霞用上进口的头骨。
可建民又有什么办法,利霞生病这几个月,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光,这次来省医,也是借遍了亲戚朋友才凑出了几万块钱,就这,够不够还不知道呢……
“啊、啊、啊……”
“爸、爸,你快来,快来……”
正在痛苦思索的建民听到利霞的吼叫和浩浩的呼喊,抹了下眼泪,赶紧往病房冲。
唉,利霞又发疯了,这次手术后,利霞的脑子好像受了刺激,老是不受控制的啊啊乱叫。建民赶紧握住她的手小声的安抚她:“霞,霞,没事了,没事了,别叫,别叫噢……”
也是奇怪,每次只要建民一握住利霞的手,利霞就会马上平静下来。
看利霞不再狂躁,建民慢慢的抽出自己的手,拿起枕头边上的小兔子布娃娃放在利霞手里,这个娃娃是玲玲给利霞买的,利霞平时总是把它攥在手里,有时候也会拿起来盯着娃娃看,看着看着就会流出眼泪。
建民知道利霞的脑子有时候还是会多少有点清楚的,但他不知道短暂的清楚有啥用。这次发病后利霞的症状更加严重了,全身瘫痪,话也不会说了,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
建民看了看躺在床上呆呆傻傻的利霞,又看了一眼蹲在床边低头抱着手机一言不发的浩浩,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没人给他拿主意,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这样的利霞还不如死了呢!
竟然会有这个想法,他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扭头提着饭盒走了出去,他得出去转一下,换口气。
在食堂给利霞和浩浩买了肉包子和牛奶,他还是老样子,两个馒头。
回到病房,建民看到珊珊来了,正在给利霞喂饭,是鱼汤,隔壁病床的兄弟给的,这几天,病房的其他两家总是给他们吃的喝的,建民心里感激,但不知道咋说,只能点点头笑笑。
利霞在珊珊面前也是少有的听话,手里把玩着小兔子,乖乖的一口一口喝着珊珊喂他的鱼汤,浩浩出去了,珊珊说是去洗利霞吐脏的衣服了。
建民忽然就觉得想开了,心里不再拧巴了,也不再觉得难受了。
苦难不值得歌颂,但和苦难抗争到底的人,永远值得钦佩。
日子总是要过的,你看这医院里满满当当的病人和家属,哪家的日子好过,哪家不曾绝望无助痛哭流涕,哪个不是咬着牙在拼命坚持,虽然难,虽然苦,可又有几人选择放弃了呢。
日子总是要往前看的,既然扭不过天,那就顺其自然,顺着自己的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慢慢过,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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