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放下恨,原谅一个人,就是放过你自己。
今天是村东头王大爷下葬的日子。虽说已经开春儿了,天儿还是有点儿冷,阴雨绵绵,冷风习习。路边背阴的房檐下,还残留着硬邦邦的冬雪。过了晌午,天儿暖和一点儿,送葬队伍开始抬着王大爷的棺椁往王家祖坟去。一路上呜呜咽咽,吹吹打打。
王大爷的棺椁很薄,破败寒酸,上面挂着红底青色帷幔帐子才使这棺材看起来有几分门面,仿佛王大爷也因此能够体面地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听村里年长的街坊讲,别看王大爷家穷得叮当响,人瘦得像个麻杆,据说从前也是个地主家的少爷,年轻的时候也参加过抗战,还当过排长哩!若不是当了逃兵,今天,那可不得了……
王家祖坟离得不远,就在村子的最北边,文革后也迁了好几次,终于落户在王大爷三儿子的房屋后。
灰蒙蒙的天气,白衣白鞋的孝子,哀哀的奏乐,还有燃烧的纸钱,伴随着王大爷走完这尘世间的最后一程,亲友们看着王大爷的棺椁一下一下地往阴冷的土坑里沉,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围观者也背过脸去,掩面哭泣。人群中却有一人,自始至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王大爷沉下去,又被一抔一抔的黄土覆盖,最后永远地沉睡在地下,与世隔绝。这个人就是张大爷的老伴儿,王玉兰。
王玉兰第一次见到王大爷的时候,是在1942年。那时候王大爷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少爷,王大爷的父亲是当地的秀才,在闭塞的小山村里也是个了不起的文人,在当地也有很多的不少的良田房产,秀才很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子承父志,考科举,于是给儿子起名叫王世轩。
可是王世轩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当今天下大乱,科举渐衰,只有学武参军才是正道,于是气走了一个又一个私塾先生,却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研究《孙子兵法》、《三国演义》,闲时偶尔去舞刀弄剑,后来甚至接触一些地下活动,偶尔还要写偷偷地写书信,书信被娘亲发现了,拿给了父亲,父亲一看信,急的差点跳起来!儿子是要参军去,扔下这一大家子不管!这让秀才着了急,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啊!
后来也是在娘亲的威逼利诱下,王世轩娶了媳妇——王玉兰。
那王玉兰娘家也曾是书香门第,后来随着家道中落,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也开始做刺绣锦帕,虽说手工一流,但那脾气确实是差一些,曾经因为收购帕子的商人少给了她一吊钱,她就能追人家八条街,不依不饶地让人家把钱补上,完了还骂人家奸商,坏了良心!
十里八村的乡邻都震惊了,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还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怎么就这般模样,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王玉兰才不理会呢,父亲死后,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身子骨不好,得靠钱养着,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别人怎会晓得她这破落户的心酸呢?
这一天,王玉兰还坐在院子里绣一方鸳鸯帕子,忽然门儿响了,进来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女人,王玉兰抬头看了一眼,便别过身去继续刺绣了。“大姑娘!我是你孙大娘啊!你今日见我怎的这般生分?”
“孙大娘我都跟您说得很清楚了,是,我们家穷,我的名声也不怎么样,但我不给人当小老婆!”王玉兰想起之前孙媒婆给她介绍的那些个人,就嫌恶心,她王玉兰就是剃了发当姑子去,也不给人家做小,否则到了地下怎么有脸面见死去的爹啊!
“瞧姑娘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像姑娘这么标志的美人儿,这样好的出身,有些人啊,求都求不来呢?这不十里外秀才就想给他儿子找个您这样的媳妇呢”
“他儿子多大啊,四十了吧!”王玉兰依旧有一句呛一句,想着媒婆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人家王公子,年方二十,生的是风流倜傥,能文能武!”
王玉兰,冷笑一声:“这样的好事儿能轮到我?”
“秀才说了,就要有点脾气的,能管家的,还要书香门第的,模样漂亮的。我想来想去,这么高的条件,也就姑娘您了!”
这句话说完,王玉兰慢慢停下了手里的刺绣,道:“有照片儿没?”
“有有有!”媒婆见事情有转机,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连忙从腰包里找出一块红绸,把那红绸层层展开,出现了一张黑白底色的王世轩的像。不得不说王世轩的脸还是很英俊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那双眼睛像是六月天夏夜里的星星,明亮有神,摄人魂魄。
不知不觉王玉兰竟是看得有些呆了。
半晌,媒婆轻轻推了推王玉兰,笑道:“姑娘,姑娘,这是同意了?”
王玉兰笑而不答,脸颊变得通红。
后来,王玉兰就和王世轩成了亲。
洞房花烛夜,灯下看美人,王世轩只觉得王玉兰是天仙下凡,世上怎会有这样眉目如画,面若桃花的女子呢!王玉兰看了一眼的王世轩,咯咯地笑起来,随后低下头去,后又抬头瞧上一眼,自家丈夫果然和相片一模一样,剑眉星目,一朵红云飞上脸颊,又害羞地低下头去。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王世轩看呆了,只而这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村人还说王玉兰是只母老虎,长成这样,就是母老虎,他王世轩也认了!
成亲以后,王世轩事事都听王玉兰的,王玉兰让他听父亲的话,他就乖乖练字读四书五经,王玉兰让他照顾母亲,他就端茶递水送汤送饭,日子久了,王世轩把王玉兰当成了最亲近的人,他给妻子分析国运时事,喊了自己的抱负,国难当头,是男人,就该顶天立地,保家卫国!
一腔热血说得王玉兰心潮澎湃,她觉得王世轩就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她不能让这个大英雄一辈子栽倒在温柔乡里,暗暗支持王世轩到前线保家卫国,甚至把自己娘家带来的细软给王世轩当盘缠,瞒着父亲母亲把王世轩送到了开往前线的火车上,她等着她的大英雄凯旋归来,她等着王世轩口中的盛世太平!
王世轩走后,王玉兰被公婆狠狠地骂了一通,婆婆更是直言道,娶你就是为了拴住世轩!你倒好,居然把你丈夫往死里推,世轩要是回不来,这个家门你也不用再进了!
这一声当头棒喝,终于把王玉兰从梦中敲醒,战场,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场,是稍有不慎一命呜呼的修罗地狱,而她居然把丈夫亲手推向了地狱。眼泪在她眼睛里打转,如果时空可以倒回,白玉兰真想掐死那个傻气的自己,现在什么都完了,只有心惊胆战日日祈求平安。
王世轩终于到了前线,他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一队人马走了,领头人给每个人发了件军装,一杆枪就开始上山了,说今天要打伏击,可是王世轩还是第一摸枪,这枪怎么使啊?他问了周围的几个,大家面面相觑。王世轩心里慌了,一点作战经验也没有,连打枪也也没有人教,真担心自己一上战场就嗝屁!
他快步出列,问高头大马上的军官,怎么使枪?那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没吃过猪肉,每见过猪跑啊!你没见过别人打枪吗?我现在打一遍,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王世轩只见军官把枪托一拉一推,然后向远方瞄准,做一个打枪的姿势,就不耐烦把枪还给了王世轩:“小子,看懂了没,要多练!”
然后不等王世轩回答,军官又骑着高头大马在前方带路了。
王世轩看着前方阵地的密林,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枪,有种绝望的感觉。
忽然,前方传来几声尖锐的穿枪走弹声,前排的新兵蛋子应声倒下,就连高头大马上的军官也摔下了马,他高声喊着,我们中埋伏了,全体撤退!
往哪儿撤退呢?新兵蛋子们一下慌了神了,他们只能跟在老兵后面,跑几步,放几枪。
然而这群慌乱的兵还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敌军像包饺子似的,不断缩小包围圈,他们这边损失惨重,一百多号人,现在就剩下十几个,最后枪里的子弹也打完了,看着敌人的刺刀逼得越来越近,王世轩他们既不想被刺刀捅死,也不想做俘虏,于是一狠心,一个一个跳下了悬崖。
魂飞的那一刻,王世轩想起了家里的妻子,想起了慈爱的母亲和爱板着脸的父亲……这一刻他不再有什么英雄梦,他只求活着,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感觉自己就要活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听见妻子的声音,世轩,你醒醒,我就在这里,等你,永远等着你……
然而王世轩却怎么醒也醒不过来,他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里。
朱门,小院,老槐树……是了,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家!
王世轩却发现正厅里停了一个灵柩,他的心脏骤跳了几下。王世轩看到父亲在,母亲在……却独独不见妻子!他眼泪哗就下来了,心里越想越害怕,猛地朝棺材扑过去,然而王世轩的身体穿过棺材,棺材却仍旧肃穆地停放着,王世轩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空的,虚无的,难道自己死了?!
王世轩来不及想明白,就看见王玉兰穿着素净的衣服不施粉黛地朝棺材走去,王世轩看着妻子的眼睛,眼里都是泪水,挣扎着要抱住她,却总是扑空。
王玉兰抚摸着棺材里那张陌生的没有生气的“王世轩”的脸,脸上含笑带哭,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王世轩最不忍心看妻子这般伤心绝望的模样,声嘶力竭地无声喊着:
“玉兰,我在!玉兰,我在……”
“醒醒!醒醒……”
王世轩感到人中处一阵疼痛,忽而从梦中醒来,看到周围围了许多人,随着意识的慢慢苏醒,人们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了人们身上的军装。大家嘻嘻地笑着,说他命大,一个连一百多号个人都死了,就他还在死人堆里叽里呱啦地说梦话!
王世轩这才醒过来,却感觉自己的后脑勺疼得厉害,腿脚根本动弹不得,全身都痛到没有知觉,嘴里嘶嘶地叫着。
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兵亲切地对他说,同志,你是勇敢的战士,我们以你为荣!
接着又有一个三四十岁的长者的走过来,那人肩上带着徽章,手里拿着一根烟,慈眉善目地笑着,让王世轩感觉颇为亲切。
年长者问了山上的情况,王世轩凭着仅存的记忆一一回答了,并慷慨陈词,说这是一场缺乏实地侦查,敌暗我明,注定失败的战斗。王世轩自幼读《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一番战略分析说得头头是道,热血沸腾,长者连连点头,承诺王世轩腿伤好了之后就是这里的排长,会代表组织去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或许是荣誉感,或许是长者的信任,王世轩立马忘记悬崖上无人生还的恐惧,开始憧憬起新的战斗与荣誉。
不到一个月,王世轩能下地了,就迫不及待带领着弟兄们,侦查好了一个有利地形,葫芦形山谷,三面环山,只有一个狭窄的出口。
接到任务后,王世轩和兄弟们黎明时分就都埋伏在山上,王世轩带领着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把鬼子引到“葫芦肚子”里。
他们几个人抹黑了脸,撕烂了衣服,装作不小心撞见日本军队的散兵,鬼子一开枪,他们且战且退,吸引鬼子,枪林弹雨中用半条命把鬼子引进了“葫芦肚”里,山上的兄弟开始往下面抛巨石,扔木桩……
而他们趁着事先摸索的山间小道与山上的兄弟回合,一切都是这么顺利,所有人都很很亢奋!
不料这时头顶上响起一阵轰鸣声,王世轩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果然,那飞机投射下炮弹,炮弹在山坳里爆炸,在山顶上爆炸,山中的鬼子,山上的兄弟,变成腥红的粘稠雨点,滴落在王世轩脸上,王世轩哭了,脸上模糊一片。
炮弹在身边不断爆炸,无处可逃,虽然王世轩提前考察过地形,但慌乱间也很难在这荒山上找到避难所,忽然耳后一生巨响,王世轩的耳朵翁地一下听不到任何声响,扑通一声倒下。
战争的惨烈与混乱,已经让王世轩失去了自主意识和判断力,再加上孤军奋战援兵迟迟未来的绝望,还有手下兄弟的状态,报国理想真的太遥远,如何让手下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不管是钻山洞,还是装死,最终王世轩和身边三个兄弟还是勉强活了下来,随后怎么办呢?
一下子大家都没了主意,投靠组织吗?组织在哪里都找不到,连自己是国军的,还是共党的,都分不清楚,一起去打鬼子吗?
人手不够,就那么五六个人,而且缺枪少弹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连口热饭也吃不上,跟人家救国打鬼子的军人,估计会被笑掉大牙吧,他们更像是街角的臭叫花子。
意识到这残酷的现实,兄弟几个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要回家的意愿,比起报效祖国的理想,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比较实在一些。
一天夜里王玉兰睡得正香,忽然听到门外边有嘻嘻索索的声音,大半夜的,有这动静,王玉兰的脑子立马清醒了,她拿着扫帚,站在门后面,只见一个黑影,瞧瞧悄没声儿地就溜了进来,王玉兰拿起扫帚就打,一边打一边喊,抓贼啦!抓贼啦!
“嘘——别喊!玉兰,是我,我是王世轩!王世轩!”
王玉兰手有些发抖,一只手依然紧攥着扫帚,另一只手腾出来摸到火柴盒。刺啦一声,火柴亮了,王玉兰看到一个衣着邋遢黑瘦黑瘦的人形,那人脸上满是激动神情,一双眼睛瞪得又黑又亮!
火柴又忽的灭了,王玉兰连忙又划了一根,一根划不着,又划了一根,王玉兰的手哆哆嗦嗦的,眼泪直往下掉,半晌,丢了火柴,抱住了那人,“你这该死的!可回来了!呜呜呜……”
王世轩抱紧了王玉兰,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是在死亡线上唤醒他的妻子,此时此刻就在眼前,他能够感觉她的体温,她的眼泪和她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王世轩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见了老母亲,母亲抱着王世轩的脑袋,哭得像个孩子,眼睛通红通红的,说自己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了,对得起丈夫的尸骨了……
这时,王世轩才知道父亲已经病故了。据说父亲临死的时候,一直叫着王世轩的小名,轩儿,轩儿……就那么吊着一口气儿,承受着半死不活的巨大痛苦,迟迟不肯撒手。
母亲和玉兰悄悄地抹眼泪,后来母亲只得撒了个谎,说世轩回来了。人就在门口,王世轩的父亲看见门口有个黑色中山装的身影,那是他日思夜想牵挂的儿啊!那人喊了他一声爹,老父亲这才放心咽气儿走了……
而那人,是王世轩的一个表兄弟,母亲求了很久,人家才愿意穿上王世轩的衣服,在将死之人面前撒谎……
王世轩悔不当初,暗暗发誓要用余生好好守护老母亲和妻子。
老父亲还在的时候,家里条件还算优越,家里人一门心思读书,从不务农经商,现在科举制度没落了,王世轩不能考科举,在生活经营方面也没什么经验,一时间也没个找落。眼看着家里境况大不如前了,王世轩开始有些着急了。
好在王世轩从小有一些不正经的爱好,遛鸟,斗蛐蛐儿,看戏演戏,无所不玩儿。因此,票友出身的王世轩也能唱一嗓子,尤其是霸王别姬的那一段唱得是有模有样,大概是打仗的经历,也可能是打小就有的少爷脾气,他能准确演绎楚霸王身上的豪气,和时局下的无奈——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所以,谁家有了宴会,总爱请王世轩去唱一嗓子,一方面是王世轩唱腔了得,另一方面,谁都想请王家的少爷来自己家唱戏,这是何等的尊荣!
一来一去,酬劳自然是少不了,王世轩手里有了钱又开始张扬从前的少爷脾气。为了买一只叫“蓝靛颏”名贵蛐蛐儿,竟然把和他竞价的陈少平给揍了。
陈少平又叫“绵里针”,是当地有名的地痞流氓,表面上跟人笑嘻嘻,却很爱记仇,看人不顺眼就背地里耍阴谋,于是就在王世轩某一次喝醉酒回家的路上,找人用麻袋一包,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揍。
一顿猛揍之后,王世轩的酒也就醒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家了,老婆孩子看见了,着急上火地问是哪个家伙干的,王世轩一句话不说,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里。
这件事情过去了,王世轩很少出去不愿意再出去演楚霸王了,即使是推不开一些应酬,王世轩再也演不出楚霸王身上的霸气了。
这么一来家里的收入就少了,只能典当家里的旧物,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不料刚赶上文革“革四旧”。
红卫兵们一冲进王家就开始打砸抢烧,而且带头来抄家的人还是陈少平,王世轩被人戴上厚重的枷锁,剃了阴阳头,眼睛微闭着,看着那些曾经对他俯首帖耳的乡人们,一夕之间忽然就变成了入室抢劫的强人。
这世道很乱,很多人趁着乱糟糟的世道,为所欲为,揭发、背叛、吃里扒外、六亲不认!
王玉兰披头散发,带着大高帽子,站在王世轩旁边,红了眼睛,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王世轩的手,一面是夫妻间的相濡以沫,更多的是担心王世轩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王世轩一直都在隐忍着,家里的古董玉器,一件一件往外搬,他忍着;张三李四对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他忍着;他的妻,王玉兰,被人骂着推搡着,王世轩瞪大了眼睛瞧着那群人,眼睛中的嗜血与狠厉,却还是忍着;然而当那群强盗要把父亲留下的那支胎毛笔给拿走时,王世轩怒了,沙哑着嗓子道,这件东西不能拿!
陈少平听到这句话,被王世轩眼中的凶煞感吓得一个机灵,这是陈家的少爷,那个我行我素在战场上杀过鬼子的少爷!
但是陈少平心里很不服气!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是少爷,高高在上,而有些人生下来就当牛做马,巧言令色,卑贱如泥!
陈少平忽然生出一股子勇气,冷笑道,不就是只破笔,一边说着,手下一用力,那支笔从中折断!
王世轩看着父亲的遗物就这样被毁了,双目赤红,要喷出火来!
陈少平有点害怕了,他壮着胆子道,怎么你还想杀人?!
王世轩不说话,一步一步朝陈少平逼近。
陈少平手脚有些哆嗦,大声喊:大家快看啊!地主家的少爷要杀人了!
人群中开始骂骂咧咧,还有的,东西手来,你推我搡,你一脚我一拳……
王世轩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无赖的嘴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拳一拳打在陈少平胸口上,脸上,鼻子上,直打得陈少平口眼歪斜,血流不止,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霎时安静了,无人敢拦,无人再敢伸张“正义”。
只有王玉兰拼了命地挤到看热闹的人群前,一个大耳刮子抽在了王世轩脸上,王世轩猛地一抬头,血红的眼睛看着王玉兰,王玉兰急得满脸泪水,大声嘶喊,王世轩,你个缺心眼儿的!人要给你打死了!
王世轩这才如梦方醒,看着倒在地上口吐鲜血抽搐不止的陈少平,心底开始有些慌乱,气也消了,忙背了陈少平朝医院去……
事后,陈少平胸腔肋骨断了几根,右眼眼珠开裂,已经瞎了,颅内也有些瘀血,躺在医院昏迷了七天,才从鬼门关绕回来。
而王世轩也将接受更严厉的惩罚,他被人指控蓄意行凶,还被扒出之前的恶少欺凌乡里,于是被关进了监狱,做苦役改造,这一关,就是五年!
又一次离别,这一次是五年,人生有几次离别,有几个五年,有多少感情可以浪费,有多少时光可以等待,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在一寸寸光阴中,王玉兰的心也一天一天地冷了。
五年时间不见,王玉兰不再是那个俏皮的少女,更不是那个美貌的少妇,现在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五年后的一个秋天,王世轩从监狱里出来。秋天的雨后,更添几分寒意。想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妻子,想着千般万般的重逢与眼泪,王世轩的脚步有些沉重,他终于还是回到了家。
王世轩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门,多年不见,院落里凄凉萧瑟了很多,空空落落的,只有一个枯瘦的身影正站在无花果树下忙碌。
王世轩看到妻子的长辫子剪了,留了短发,人也消瘦了很多,默默地走了过去,轻咳一下,哽咽道,我回来了。
王玉兰看了王世轩一眼,呆愣了一下,然后就像不认识一样,继续拿着些猪草,表情默然地喂猪。
王世轩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王玉兰喂完了猪草,又转拿起墙角的柴刀,一下一下地劈起拆来,好似那木板招惹了她一样,一下一下狠命劈着,木板咣咣直响。
王世轩连忙从王玉兰手里夺柴刀,王玉兰丝毫不领情,拿起手里的柴开始劈柴起来,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木柴哐当哐当被劈开的声音。
王玉兰其实也心疼丈夫,一个好好的少爷,家产充公了不说,还成了阶下囚,这一关就是五年,小半辈子就没了。
可是她心疼丈夫,谁心疼她自个儿呢?自己一个女人家,辛辛苦苦拉扯三个孩子,又要填饱肚子,又要读书识字,这五年的辛酸又有谁能体谅呢?
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儿女们一喊爹,王玉兰眼泪就掉下来了,自己嘴上说不缺丈夫,可是家里有了个顶梁柱,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安慰的,于是夫妻俩也不不再置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往后的日子还长,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好好过!
王世轩回来后又是劈柴,又是洒扫,还关心孩子们的功课,王玉兰看着很舒心。但是时间长了。一个男人,也不能整天像个妇人一样地待在家里,得出去赚钱养家。王玉兰寻了好久,没有主家肯要牢里出来的,只有一家做煤球的工厂,缺个运煤球的工人,也没什么讲究,只要踏实肯干就行。
王玉兰把这件事说给了王世轩,说帮人家运煤球,一车煤球5角钱,一天拉两趟就是1块钱,如果勤快些,一天拉个三趟,一个月的收入也是很可观的。
但是王世轩不以为然,他是王家的少爷,是战场上杀过鬼子的战士,是戏台上的楚霸王,给人家拉煤球,太跌份儿了!
但拗不过王玉兰,就去了。结果因为找不到买主地址,路上遇到了一个陡坡,推上不去车,就那样把煤球扔在了路边上。
东家知道后气得直哆嗦,王玉兰只得含笑尴尬赔罪,最后孤儿寡母三个人把一整车煤球拉到了地方。
娘仨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回到家,却看见王世轩倒在凉席上睡大觉!
王玉兰不打一处来,抄起门后的扫帚就朝着凉席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男人劈头盖脸地打过去。王世轩从梦中惊醒,看到自己女人正劈头盖脸地打过去,一觉好梦被打散,他一双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王玉兰,嘴里骂骂咧咧,干嘛呢?疯婆娘!说着手里用力一推,王玉兰腿脚不稳,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王玉兰看着丈夫那窝囊样子,悲痛欲绝,一边哭嚷一边扇自己耳光,自己怎么嫁了这么一个废物,五年不回家也就算了,一回来还给自己添堵!
王世轩听到这样的话,刚开始还下定决心要奋发图强,但从前当少爷习惯了,怎么也拉不下脸去干力气活儿,就是拉下脸去,也未必干得动。思量再三,决定重新回到戏台上唱戏。
王世轩喜欢唱戏,戏演的开心了,连家也不回,唱戏得的戏酬,并不是用于贴补家用用,而是用来买蛐蛐儿,留下王玉兰一个人照看着儿女们,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小儿子,饿得嗷嗷叫,王玉兰吃不饱,奶水营养不够,也只有面糊糊吃。有时候王玉兰生病了,王世轩也只顾着戏迷们的饭局。王玉兰看着五岁的小女儿,还没有灶台高,就张罗着给自己做饭,眼泪都下来了。从那时候起,她就想和王世轩离婚!
但转念一想,现在生存是他们一大家子最大的羁绊,是啊,一个人住,要一间房子,两个人住还是一间房子;一个人的饭是做,两个人的饭也是做;在那个饥荒的年月里,他们只能这么相依为命。
而且王玉兰是女人,一个离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是没有人要的,打小母亲就告诉她,女人这一辈子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啊,是这么个理儿,她无处可逃,说服了自己,认了命。
就这样,一个那么张扬跋扈的女人,也被岁月磨尽了脾气,只是那恨意,却是绵绵的,凉凉的。
王世轩一生骄傲,争强好胜,从前的少爷,一朝成了阶下囚,成了中下贫农,命运的无常让他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他无处发泄,愤世嫉俗,却不让别人对他的行为有任何指摘!尤其是他最爱的人!每当他想要有所倾诉时,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王玉兰永远只记得柴米油盐,不明白他的骄傲,却原来他们不是一路人,再美好的回忆,也慢慢变成了噩梦。
就在刚出生的小儿子生病的时候,而那不管事的“少爷”,却还在外头闷声不吭地抽烟,这一刻起,王玉兰对王世轩彻底失望了,从心底觉得这个男人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王玉兰脑袋跟灌了铅一样,但咬咬牙,还是坚持到镇上去找活计。找了半天,缝缝补补的伙计工钱太少,不够养活一大家子,工钱最多的,就是抗包,几十斤重的大麻袋,就算是个精壮的男人也累得够呛,何况她还是一个平时只会缝缝补补的女人。
但是家里的境况就那样了,她总不能指望那个“少爷”出来赚钱,她暗吸一口气,克制住恐惧和颤抖,对领头儿的说,老板,这里还招工吗?我也行的!
领头儿的上下打量了王玉兰一眼,呵呵一笑,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让你们家男人来吧!
正说到王玉兰的痛处,她的脸红了一下,讪笑道,家里男的病了,下不了床,可怜我还有那几个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领头儿的听了,心知不行,但也不好拒绝,只得说,行不行就看你了,你去把那一麻袋麦子,从仓库了扛到货车上,就成!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王玉兰忙到仓库了扛货,却发现那麻袋的重量远超过自己的承受能力,根本就扛不到背上,她急的想掉眼泪,但是一想起来自己那几个孩子,还有不成器的“少爷”,以及门口等着她的领头儿,她这海口已经夸下去了,以她的性格,不能怂!
王玉兰低吼一声,双手并用,手背胳膊上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终于将那几十斤的麦子扛上了背,每走一步,都颤巍巍的,似有千斤重,害怕自己走歪了一点儿,麻袋掉下来,再扛起来就不可能了,王玉兰全神贯注,一步一步缓缓走着。
周围人看见一个女人竟然能扛包,下巴惊得都要掉下来了,待到卸货的一瞬间,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王玉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她再三地向工头儿确认,明天我真的可以来吗?
工头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
就这样,王玉兰硬是拉扯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不成器的丈夫,一天天过去了,后来儿子们一个个都成家了,女儿也出嫁了,家里房子空出来多了,就和那人分开来住了,两人不和也不再遮遮掩掩,鸡毛蒜皮也能吵一架,吵得凶了也能动手打一架,谁也不让谁。
王世轩一天天老去,最终卧在病榻上,一动不能动。王玉兰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从未在旁边照顾。
随着王世轩身体机能的日渐枯竭,他的记忆开始混乱,他会想起小时候逼他练字的父亲,溺爱他的母亲,还有娶来的漂亮媳妇,那个眉眼如画的王玉兰,他在病榻上声声呼唤,玉兰,玉兰……
王玉兰却浑似听不见一样,在隔壁屋里忙着缝补衣服,喂兔子,哄小孙子。小孙子说,奶奶,奶奶,爷爷好像在叫你。
王玉兰笑着说,你听错了,奶奶再给你讲个故事,从前啊,有个人叫吹破天……
王世轩没撑多久,就闭上了眼,儿女们哭成一团,什么都不懂的孙子也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只有王玉兰,忙前忙后的,招呼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和厨子忙活亲友的午饭。直到王世轩下葬的那天,王玉兰始终一滴眼泪没落下,她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说不出来是难过还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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