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双井,国贸的下一站,是个孕育着神奇的地方。
这里暗藏着数不清的婚纱工作室和摄影工作室,一般隐没在平淡如水的居民楼里,顾客们口耳相传或按图索骥,终于在九曲回肠后推开门,别有洞天。
远离了金融SOHO的浮华,却并没有彻底脱离尘嚣,这里每天诞生的,照样是几十万的约拍记录。
一直以来,婚纱与写真生意都是刚性需求。只因为女人想要的不仅仅是钻戒与承诺,还有一生一次的最美瞬间的定格。消费的,正是这种闪闪发光的仪式感。
珍妮是我当时千挑万选提前半年约好的摄影师,她的身上,背负着北漂的一部奋斗史。
三年前,她从家乡千里迢迢来北京时,租的是最便宜的床位,天天窝在屋里用电脑自学10个小时以上,从摄影技术到后期修图。周末就出门拿着相机扫街试验,当初买的是基本款,也不讲究镜头。
“你最苦的时候是怎样熬过来的呢?”
“当时从超市直接扛两箱泡面回家,加上两盒辣白菜,每天除了吃泡面就是研究怎么照相。在大街上很多路人不愿停下一秒钟让我拍张照,后来才知道,他们把我当骗子。”
先通过仅有的朋友和同学介绍照相,收取低廉或者干脆免费,后来口耳相传,她的作品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
她的特点是构图感强,会自己制造创意,并巧妙地与自然融为一体。她会后期但不依赖后期,原片能出效果的力求就保留。或许所有的自由摄影师都对影楼的室内摆拍模式嗤之以鼻,可能,是为了艺术的“自由”吧。
日复一日,她的技术日益成熟,慢慢有了摄影助理,又有了几个学徒,租下了一处几十平的屋子改造成工作室,约她的档期至少要提前半年。
“你一般赚完钱会怎样奖励自己呢?”我不禁好奇地问。
“当然是换设备,买更好的相机啦。相机是个大坑,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她毫不犹豫地说。
随着业务不断扩大,客户需求越来越多样,珍妮的环球旅拍项目也随之启动,她的小团队每个月都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拍摄,冬季去三亚,春季的日本樱花,夏季的伦敦,7月的薰衣草,秋天的布拉格,四季轮回,只要有好景致,便有她们忙碌的身影。
珍妮以前有一只猫,后来疏于照顾,越养越肥,她平时不着家,就把猫放在工作室,结果猫反而对那里的其他同事更亲近,而对她时不时露出鄙夷的目光。对此她无可奈何,只能每次都从拍摄地给她待会高级猫粮聊以慰藉。
“没办法,我常在外面飞,很久才回去一次,没待几天又到了下一目的地。”她叹了口气,苦笑道。
“那猫肯定会跟你疏远的。”
“原来以为只要给她好吃的就没事,后来才发现,猫和人一样,需要陪伴。”
独立摄影师只要有了名气,会有很多途径扩大影响,比如和知名杂志签约,给一些明星拍摄,参加国际大赛,或者应接不暇的广告商约产品照。珍妮也不例外,一个看似瘦弱的女生,却肩负起了很多男人都无法承受的压力。
(二)
和珍妮相比,北京土生土长的飞哥的起步就潇洒很多。
他本来就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在一家知名企业从事文字工作,薪水也足够在北京达到小康,他生性洒脱,纯粹因为工作无聊没挑战,想“追随自己的内心”,才一鼓作气辞职专职从事热爱的摄影。
他有很好的文字功底,加上之前工作方面的人脉资源,入行比想象中要容易。
飞哥是个胶片党,他迷恋胶片下更迷离的世界。他的作品更注重眼神和动作,擅长拍人物特写和意境照。
“每次拍摄对我来说都像是一次剧本创作。”飞哥如是说。
单身的他,却对情侣照拍摄颇有心得,会自己根据他们的爱情故事设置出最贴切的场景,后来每次客户选完片,都可以重现出自己的故事。飞哥认为,这才是好玩儿又接地气。
某种程度上,他有点像尼采笔下的“酒神精神”,抛弃传统束缚,回归本真的状态。在他的镜头中,随心所欲从不是一时兴起,一个路人的回眸,一辆自行车的驶入,两个门卫的无意间打趣都可作为客片的一部分,一切看上去又是浑然天成不做作。
“飞哥,你记录了那么多人幸福的瞬间,就没想着找个女朋友?”我忍不住问他。
“想啊,说不想是假的,一直跟人说没遇到合适的,其实,哪有那么容易遇到合适的?”他笑道。
“符合你条件的还是有的,估计是你眼光高。”
“又来,你们都说我眼光高,其实真的不高。我只需要支持我的事业并能容忍我经常出差的女生,至于长相,顺眼就行,而符合的并不多。”他言语间有种苦涩。
记得飞哥曾说,他也想和喜欢的女生去世界各地旅行记录爱的足迹,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女主。
(三)
阿力学长是个很酷的人,刚认识他是在美国,那时我在艺术馆做一个保护亚洲艺术的项目,项目完成后有个艺术家聚会,我陪馆长出席,他也在。一群金发碧眼的老爷爷老奶奶艺术家中,一个成熟范儿的大叔面孔十分具有辨识度。后来聊天才得知,他是纽约的一位独立摄影师。
他的经历很传奇啊,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国际政治专业,却在毕业后一头扎进摄影中。用他的话说:“分析够了各种关系,还是相机干净。”
我看过他的很多作品,有和知名杂志合作的,有拍画展艺术展的,最吸引人的,还是他的创意布景系列,他动手能力极强,会自己制作一堆道具,然后在看似寻常的风景下创造出奇幻的效果,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他的骄傲。
我去过他纽约的工作室,地方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和他作品的概念风很不一样。我也问他为何选在中国城附近,按他的话说,“在纽约生活,省房租是王道”。他的女朋友阿乔是他的摄影助理,平时一起做道具,拍摄时帮他举反光板拿器材,前不久在努力学习化妆,阿力学长说:“能有一个一起打拼的女生,是他最大的幸运”。
“干嘛不再找一个助理,让阿乔做她喜欢的事呢?”我问他。
“在美国,会化妆就算一技之长,其实很赚钱的。一般来说我接一单,就要负责摄影和化妆两项,阿乔没来帮我的时候,我要自己另雇化妆师然后跟她分成,有了钱干嘛不分给自己的女朋友呢?何况阿乔也喜欢做这个,我们相处起来也很舒服。”
原来如此。夫妻店的搭档模式,在某一程度上,的确实现了双赢。
后来在闲聊中,我问阿乔:“阿力学长人长得又帅,又天天给别的女生拍照,你会吃醋吗?”
阿乔说:“我理解他的辛苦,也相信他。每次拍摄完,他和我抱着器具坐地铁回家,我都会给他做几个菜,我们边吃边聊到很晚,那是我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难怪很多明星会和助理谈恋爱,好的样貌可遇,无尽的理解与包容却是不可求的。
爱情,似乎对摄影师来说真的有点奢侈,毕竟,陪伴与懂得,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
【要钱还是要健康】
摄影师这一行,无论男女,体力都是一大挑战。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他们常有的身体状态。
想想他们每天背着20公斤的设备10多个小时到处跑,被海水泡,被晒脱皮,被雨淋,热带地区被毒虫叮咬,为了追求效果经常不能按时吃饭,清晨追逐森林里的“耶稣光”,雨天力求拍出水汽氤氲的浪漫,晴天捕捉最灿烂的笑,日落前一小时抓拍逆光小清新,晚上熬夜拍星空——这样的生活,一般几个月后,就会出现一些身体上的不适,或是肠胃,或是腰椎颈椎,或者肩膀僵硬。这些小疾病像是潜伏于身边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发。
珍妮每次回国有两件事必做:一是去泡个SPA彻底放松,二是去拔罐排毒做推拿。她说原本自己很注重护肤,也常买口红犒劳自己,可频繁接拍让她每天回到住处只够力气洗把脸敷个面膜呼呼入睡。白天墨镜一戴,谁也顾不上看自己。
飞哥本来觉得自己以前打过篮球体力不错,可干了一年后,还是觉得,脸晒黑了许多,身上也经常腰酸背痛,关键是,他比以前胖了好几斤。
“你说不应该越累越瘦么?”他不解地问。
“可能,你这就是‘过劳肥’吧,累了反而变胖,现在高压人士的通病。”
我在老家还认识一个摄影师姐姐,她的男友一直支持她做喜欢的事情,一路陪着她直到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可自从生孩子后,她就把工作的重心从拍写真婚纱转到了一些衣服的广告拍摄,说这样会让自己轻松一些,有了“母亲”这一新身份,再也不容许她像以前那么无所畏惧的拼了。
珍妮有次发了条状态:在这个看脸的世界,突然觉得,摄影师也是吃青春饭的。
动辄几个月无休,只想趁年轻赚足资本,可人不能总是消耗自己,如果连健康都没了,赚钱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道理都懂,可下一次看到雪花般的订单,他们照样心中两难,然后咬牙笑着接受。
【关于审美疲劳】
“审美疲劳”原本是美学术语,具体表现为对审美对象的兴奋减弱,不再产生较强的美感,甚至对对象表示厌弃,现指在生活中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失去兴趣,甚至产生厌烦、厌倦或麻木的感觉。
和他们交往时间久了,我逐渐发现,他们会每年去同一个地方去很多次,客户需求加上踩点儿方便,于是,秋季我会被他们绝美的枫叶照刷屏,冬季又会被他们掀起的异域海岛风情激起心中的小浪花。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分别私下问了他们,“既然很多客户都钟爱热门旅游地,也想在热门季节来一次浪漫的婚拍,比如法国薰衣草、冰岛极光、日本樱花等。那么,你们怎么抵抗拍照中所遇到的审美疲劳呢?”
飞哥的回答很实在。他说:“我时刻谨记两点。第一,同一个地方,重复率控制在40%,每次都会依据对象不同拍些创新照。第二,也就是提高价格,降低去那里的频率。”
珍妮说:“一个地方如果拍透了,我会知趣的放弃,把档期和机会转交给工作室里其他的摄影师,我有自知之明,不会用有限的时间做太多重复劳动。”
而阿力学长,似乎还没到达这个阶段,对他来讲,他宁愿事先和客户耐心沟通很久,直到说服他们放弃庸常的热门地,跟随他去寻找记录一个个“秘密花园”。
换位思考,如果摄影师热门,那么档期就会很满,也就无形中失去了很多自己探索尝试的时间。而如果初出茅庐,时间虽充足,却又没了稳定的可支撑自己自由拍摄的资本。这两点,似乎始终是矛盾的存在。
用心理学原理来解释,就是说当刺激反复以同样的方式、强度和频率呈现的时候,反应就开始变弱。因为,对于一种事物的反复欣赏,必然会产生一种厌倦心理。
记得有位知名摄影师说:“虽然我们已经看惯了那些风景,可对于客户而言,每次都是独一无二的体验与纪念,一开始摆正心态也是很重要的。互相理解与鼓励中,我会把这当成新的开始。只要新鲜,就不会疲劳。”
可见,除非遇到太坚持己见的客户,否则,永葆好奇心对于摄影师来讲始终是一项无比珍贵的品质。
其他都是次要的,千万别对自己审美疲劳,才是要义。
【自我定位与行业认同】
世界这么大,他们却可以随时去看看,这是众人对他们这行的歆羡与向往。
就这样,他们先是利用自己的时间赚钱,又千方百计想补偿自己的时间。以前,我想凭这种方式去更多的地方感受世界,可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
如他们所说,每个行业都有不为人知的辛苦和无可奈何,单凭一腔热情坚持下来的不容易。
通过2013——2015年的中国摄影行业分析报告,我了解到,摄影这一行业规模与从业人数逐年递增,而且是个典型的金字塔结构,出色的商业摄影师每年能挣上百万,因为这个行业门槛太低。
毫无疑问,互联网给了富有热情与创意的年轻人一个很大的机遇。“互联网+摄影旅游”增长势头强劲,仅三亚一地旅游拍照数就比同期增长70%,海外摄影旅游数增长超过50%。独立摄影师们先后建立起自己的公号,或者在一系列摄影APP上定期发布自己的作品,具有初步的品牌意识,走小众精品路线,这实在太符合那些不为普通只求特别的客户群。私人订制、个性独家、一对一打造——一切唯一化的词语对客户都是难以抵挡的吸引力。
在就业形势日益严峻的今天,他们却“躲进小楼成一统”,不仅实现了自己的光荣与梦想,而且为别人创造与提供着就业机会。一个小型的团队需要有市场推广、后期修图、摄影助理、翻译、文案等诸多职位,在摄影师的领导下,逐层分工,最终形成人情味儿十足又接地气的个性化工作室。
从北京的珍妮、飞哥到远在大洋彼岸的阿力学长,无不是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为别人记录下美好的瞬间。我问过他们在去过的那些地方里,如果可以选择一处定居,会是哪里。珍妮想了很久,说“论便捷和文化,很喜欢日本,可哪里也不是家”;飞哥说“将来她去哪里,我到哪里”;阿力学长则说“谈定居还早,那么多的城市,还不都是夜深人静人孤独”。
真的如此,写下他们的故事后,扑面而来的不是热闹,而是孤独,那种灯火阑珊处只能自己享用的孤独。一路以来的穿堂冷风,除了自己裹紧外套,他人爱莫能助。
飞哥的微信签名是“你往前走,越走越深,最后就只是一个人。”侯孝贤的话,他说第一次看到,就击中了自己。
北京的夏天,正像是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们又将在世界各地拿起自己的相机,继续记录着自己的光荣与别人的梦想。那一瞬间,离梦想很近,离自由很远。而照片后的故事,从来绵延悠远,未可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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