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有言:
城暖苍老客,英雄被酒折,都只道:
红甲剑出鞘,梅军兵难老。
人衰难忆当年,潇潇旌旗压边雪,阵阵鼓声惊塞月。
壹
庆城的初冬,不算早的早上,太阳烤在身上刚刚好。庆城的城头有一片大空地,由于庆城的管理比较松散,所以这块空地就成了小商小贩的聚集地,热闹不凡。
李老头就会坐在墙边,抓着一壶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中午的时候,他会去王二嫂的面摊上吃一碗面,等到了下午,他就挪到对面的墙边继续喝酒晒太阳,任旁边熙熙攘攘,他独自半醉半醒。
李老头喝的酒并不是好酒,他很穷,只能买得起杏花酒楼的小杏黄。他虽然穷,但是他却从不找活干,按他的话说就是,“我可是梅家军退伍的老兵,每个月是要去衙门领钱的,不需要找活干。”
每当此时,旁边的人就会笑话他,因为天下人都知道“红甲剑出鞘,梅军兵难老”,讲的就是提剑入了红甲军,从此马革裹尸,不死不归。
“入了梅家军,怎地还活着回来了?”随后又是一阵笑声。
笑声响起的时候,李老头总会面红耳赤的嘟嚷,“不信算了,不信算了”。
庆城的中间,开着全城最好的酒楼,就是李老头天天买酒喝的杏花酒楼,杏花酒楼的东家有两个儿子,大的已弱冠,叫叶新鸿,小的却还未过总角,叫叶今雨,乳名唤做皓奴。
这杏花酒楼的小少爷,特别喜欢城头的这片集市,许是家中酒楼菜吃腻歪了,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吃些街边的小吃,买些街边的花样。他来的时候,身后定是会跟着一个胖硕的管家。
这一天,阳明日好。
“皓奴小少爷,你慢点,慢点。”这管家能直呼其乳名,想来在叶家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管家爷爷,你快点,再晚王大妈摊头的豆腐花就卖光了。”
叶家小少爷步履匆匆,往王大妈的豆腐摊前赶,却不料在路过李老头的时候,一不小心踩在了躺着晒太阳的李老头的脚上,只听哎呦一声,李老头微睁了半只眼,“你这小娃娃,怎地不长眼睛,这急匆匆的是要赶着去做甚?”
“对不住,这位爷爷,我挂念前头王大妈的豆腐花,这才跑得急了些,请你恕罪。”叶今雨从小生活优渥,倒也没有被惯出什么少爷脾气。
李老头将另外一只眼睛也睁开,总算是瞧清了面前的小孩,见其唇红齿白,正笑眯眯的给自己道歉,只好闷声闷气的说,“你来晚了,豆腐花早卖完了。”
这时,那名胖管家刚好从后方赶来,见此情形,忙掏出了些许碎银,“小孩鲁莽,冲突了阁下,还望海涵。”
李老头见对面居然递过钱来,将手一甩,把碎银打落在地,“滚滚滚,别打扰老夫睡觉。”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叶家在庆城多有善举,声望重浓。旁人见李老头此番话头,便出言讽刺道,“人家可是梅家军的退伍老兵,每个月是要去领衙饷的,可不稀罕你这点银子。”
说者无意,这刚想抬脚走的叶今雨却回头大声问道,“梅家军,你是说那个镇守红墙,战无不胜,杀敌如赤焰燎原的梅家军?”
“这梅家军还能有两家不成?”
似是想确认一般,叶今雨走到李老头面前,“你真的曾经是梅家红甲军吗?”
李老头连半只眼都懒得睁开,“你若想知道,明天带一壶上好的杏花红过来,我就告诉你。”
贰
虽说这李老头天天喝的是杏花酒楼里最差的小杏黄,但是月底,他还是没了酒喝。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只好只晒太阳不喝酒。
不喝酒的日子,李老头像是浑身长了虱子,瘙痒难耐。
并没有等到下一天,只下午,这叶今雨就提着一壶酒来到了集市,在原地方并没有发现李老头,便询问附近的人,“今天上午在这躺着的老爷爷到哪里去了?”
附近的人对着集市的另一边撸了撸嘴,“太阳偏西,这李老头早就换地了。”
叶今雨转身去寻,很容易便寻到了。他将酒壶搁于他头边,“李爷爷,酒我带来了。”
李老头坐起来,用右手抓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像是喝到了琼浆玉液般,砸了砸嘴,“小娃娃,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刚集市那头的人说的。”
李老头见那胖硕的管家没跟着,想是这小娃娃是偷跑出来的,“看在这壶酒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未退伍前,就是梅家军。”
他这么说,别人未必信,这小娃娃却不疑,“那梅家军真的穿着的是红色的盔甲吗?听说他们站在城墙上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是吗?”
李老头喝了一口酒,“是的。”
“那红墙之所以是红色,真的是被梅家军的血染红的吗?”
李老头又喝了一口酒,“是的”
“那当年与境外游民的那场巨兽之战的巨兽真的有三层楼那么高吗?”
李老头执壶的手抖了抖,随既举起,将壶中剩余的酒都倒入嘴中,“小娃娃,酒没了,快回家吧!”说完他将酒壶置于地上,站了起来,缓缓的往集市外面走去,他的脚有点跛,所以走得极为缓慢,左手似乎也一直在微微的抖动,躺着的时候看不明,现在却瞧得特别清楚。
叶今雨拿起酒壶摇了摇,像是在确认里面还有没有酒,“我明天还带酒来。”
过了良久,李老头才回话,“你想听得多些,一壶酒可不够,你且带三壶来。”
叁
其实谁也不用笑话谁,许多拿月银的人和李老头一样,都是月头富裕月尾溜光。有些人爱喝酒,有些人爱赌钱,这都是恶习,要改确实很难。
人老又酗酒,容易生病。
叶今雨第二天带着三壶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李老头,听别人说,李老头像是病了,都下不来床。叶今雨向旁边问来李老头家的住址,便寻着去了。
不能怪叶今雨太过执着,要怪就怪杏花酒楼的说书先生,这些个月,都在讲梅家军的故事,让小小年纪的叶今雨痴醉神迷。
叶今雨来到李老头门前,见门未关,便直接推门进去,只见院子一尘不染,院子的墙边有一个马厩,马厩也很干净,里面有一匹老马,正站着一口一口的嚼着草料,马厩的侧边挂着一个破旧的马鞍。他走进里屋,发现房间里也非常整洁。
叶今雨觉得,这个房子和李老头的气质一点也不符。
李老头此时正坐在床上,见进来的居然是上次的那个小娃娃,“你这孩子,倒是执着。”
“你生病了还能喝酒吗?”
“我这病可是和喝酒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且拿来。”
这次,李老头喝得比较慢,给叶今雨讲了许多军中的趣事,但是关于巨兽之战,却仍然只字未提。
叶今雨虽说年纪小,却聪慧伶俐,也没有再询问。
李老头缠绵病榻数月,叶今雨不时来看他,一来二去两人倒也混熟了。临近年关,李老头的病终于好了,他又回到了集市上,过着喝酒晒太阳的神仙日子。
这些天,集市上来了许多生面孔,是些货郎,卖的东西倒是普通,每当问及,都说是因为马上过年,所以走得远些,希望能多卖点东西,众人倒也理解。
叶今雨还是和以往一样,经常带着那胖硕管家在集市上闲逛,不过现在他不管几时来,都能吃到豆腐花,因为李老头会帮他买好留着。
这杏花酒楼的酒分三等,最低等的就是李老头天天买的小杏黄了,再高一点就是杏花红,虽说只高了一等,但是价钱却翻了几十倍,而酒楼最好的酒其实名字也普通,名叫杏花春,这酒啊,每年只产十坛,价钱却是又要再翻几十倍了。大年三十的时候,叶今雨送来了一壶杏花春,这李老头就像老鼠见着米一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转眼年便过了,待到正月十五那天,叶今雨拿着两个灯笼进了李老头的院子。
“李爷爷,你帮我看看,哪个灯笼最好看。”
李老头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两个灯笼做工都很精巧,上面各自都画了一个兔子,栩栩如生。“这两个灯笼并没啥区别,倒是这两只兔子,一只胖些,一只瘦些。”
“那你说,我该拿哪个去参加今晚的观灯大赛?”
“小娃娃,你用这只胖的吧,像你。”
“我才不胖,说了多少遍,别叫我小娃娃,我的名字叫叶今雨。”
“你叫叶今雨,还不是一样是一个小娃娃”。
“这只瘦兔子灯笼就送给你了,晚上你也在门口挂个灯笼吧”。叶今雨说完将灯笼递给李老头,拿着胖兔子灯笼蹦蹦跳跳回家了。
肆
最近天气寒冷,这人在太阳底下怎么晒都不暖,这李老头干脆和他的马一样都窝在家里。他的马是一匹老马,整天无精打采的站在马棚里吃草料,一点都没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觉悟。更奇怪的是,它天天这样子的吃,却一点也不长膘。
人如果怎么吃都不胖,肯定招人恨,马就不知道了。
火树银花不夜天,正月十五的晚上,庆城特别热闹。李老头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他也将叶今雨送的灯笼用火折子点起来挂上。
李老头晚上一般都不出门,他习惯早睡,第二天起个大早。以前早起也没啥事做,现在他会去集市买一碗豆腐花放着等叶今雨来吃。
今天李老头却没有去睡觉,因为前头叶今雨刚说过,经他改良的胖兔子灯笼在今晚定能夺魁,待他将那壶十年份的杏花春赢来,给他当宵夜。
所以他便搬着椅子坐在门口灯笼下等着。
他没等来叶今雨,却看到了一群人在往衙门赶,跑在最前头的正是叶家的大丫鬟,于是他拦下一人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叶家的小少爷被一群贼人绑走了,这不正要去报官嘛!”
李老头心头一惊,想起了年前的那群货郎。如果真是这样,这可不是一群普通的绑匪。
李老头转身回到屋里,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箱子,然后打开,里面放着一套兵甲和一柄长剑,兵甲看起来很旧,呈暗红色,他将剑拿出,接着回到院子的马厩里,解开缰绳,套上马鞍。
他轻轻拍了一下马脖子,“玄云,你曾与我一同参战三百余场,今天你就再跑一次,定要在在那群贼人之前赶到架山桥。”
庆城位置不偏,这绑匪绑了人定是要往山里跑的,上山的路有很多条,但是最后都要汇在一处,就是架山桥,架山桥是一座吊桥,而且很窄,要过去只能下马慢行。
李老头左手有伤,不能持重物,提提灯笼可能还可以,驾马或提剑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他将剑绑在马鞍后面,想了想,把灯笼也摘了下来,吹灭后也绑在了后面。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玄云一声嘶鸣,往城门极速奔去。
伍
穷人总是惦记有钱人,有钱人却很少惦记穷人。一个人有钱通常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是坏事。有些人自己赚钱,有些人就出去抢钱,而抢,一般都会抢有钱人的钱。
十五的月夜,路上有八匹马,速度极快的奔着,最前面那匹上面还绑着一个孩子。
“头,前面就是架山桥了。”
“哈哈哈,好,等过了架山桥,这票就算干成了,到时候定要刮干这姓叶的。”
待他们靠近,发现桥前站着一个人,左手提着一个灯笼,灯笼上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右手拿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剑,剑在灯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年前踩点,年后生意,你们倒也良心,让别人过了个好年。”
八个绑匪均下马拔刀,领头那人说道,“在下来自青碧山,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你不配知道。”话刚完,李老头举剑便刺,速度极快,领头之人一惊,忙往后退去。李老头也不追,用手一捞,将马背上的叶今雨捞了下来,一剑将缚住他的绳子砍开。
灯光下,叶今雨的小脸吓得煞白,李老头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莫怕,你往侧边这条路一直走,看到大路后往右拐,就是回家的路了。”
“那你呢?李爷爷。”
“皓奴,乖,拿着这只灯笼,你可以慢点走,不着急。”
“可是这个灯笼是我送给你的。”
“没关系,你且拿着,夜路难走,你莫摔跤。”
叶今雨提着灯笼往侧边路上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李老头,满脸不舍,见李老头又向他挥了挥手,只能头也不回的跑了。
“头,不能让他跑了”。
“没关系,点子扎手,先解决了这个老头再说,小孩子跑不远。”
这八个绑匪提刀将李老头围在中间。
陆
人都会老,很多人是真的老,很多人会觉得自己老,而李老头却是真的老了。
他站在月光下,看着地上的八具尸体,呲了一下嘴,背上和腰上都被砍了一刀,血流不止,疼得厉害。他望着叶今雨离开的那条路,无奈的笑了笑。
金乌血脉梅家郎,一剑兵解三千甲,但今天仅八个人,却要将他留下了。
他又想起了当年的巨兽之战,那时境外游民驱巨兽攻城,当时弓箭无距,步兵难防,重甲难冲。只得派出风字营,风字营为轻骑兵,马不着甲,人不着盔,不用长枪用长剑,为的就是在战场上可以疾驰如风,进退有度。
全营尽出,才堪堪拖住,此战,风字营三千六百骑,无一能归,只有被巨兽踩断左手左脚的他,最后被人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
李老头走到桥边,将剑丢了下去,低声喃喃说道,“将军,风字营七品边将李怀风,参见。”
柒
天微微亮时,叶东家才寻着提着灯笼的叶今雨,当来到庆城的门口,叶今雨执意不进,说是要在此等一个人。过了良久,只见一匹老马在晨曦中缓缓归来,此时朝霞刚散,早阳初起,老马轻轻跃起,映着满天橙黄,发出一声悠悠长鸣。
往后的日子,叶今雨还是会去城头的集市,但却时常闷闷不乐,他现在不喜欢吃豆腐花了,他爱上了王二嫂的清汤面。
捌
许多年后,叶家二郎名噪天下,他每当醉酒,就会对好友提及,他八岁那年就认识的一个一等一的大英雄,他来自梅家红甲军,姓李。
玖
你们说,英雄究竟多少岁,才叫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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