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叔是个残疾人,村里人背后都叫他拐子,那些年纪与有叔相差不大的人见了面也叫他拐子,人们看到他后,远远地招呼着:
“拐子,干啥去?”
有叔也不会生气,仿佛拐子是他的名字一般,还应答着,互相打着招呼。
后来还是从母亲那里知道有叔叫张有才,他原本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解放前被人打断了腿,由于那时家穷,没有即时治疗,就落成一个残废。我想知道为什么有叔被人打折了腿,母亲一脸不高兴地说道:
“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
只是偶尔听到小伙伴们说过,有叔被人打折了腿好像与我们家有关,其他事他们也不知道。
有叔住在离我家不远处的山坳里,跟我家是邻居,但两家从不交往,可以看出父母和有叔之间肯定存在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特别是父亲,对有叔还挺狠的。
记得有一次,我家的鸡跑到了家门外的田地里,有叔是看田人,他用绑着许多破布条的棍子,把鸡从麦田中赶了出来,鸡被吓得呱呱乱叫。听到鸡叫的声音,父亲生气地从炕上站起来,把头探出窗户外:
“拐子,你想死啊,整天搞得鸡飞狗跳地,不让人安宁一会。”
有叔什么都没说,还是把鸡全部从农田中赶了出来。
有叔的家是山坳中土崖壁面上挖出的一个窑洞,这种窑洞冬暖夏凉,特别适宜寒冷而又干旱少雨地区人们的居住,人们称它“土打窑”。
冬天天短夜长,晚上写完作业没事干,喜欢到有叔家玩,听有叔讲故事,让有叔教我制作捕鸟的套索,有时有叔也会唱歌,他的歌唱得沙哑凄凉,我不喜欢。
小时候母亲是不允许我到有叔家去玩,她说有叔是坏人,怕我跟着他学坏了。那时年纪小,父母的话是最正确的,既然有叔是坏人,那就躲着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出去玩耍时,不敢从有叔住的山坳处走,总是绕很远的路,也要绕过他的家。
有叔的一条腿不能弯曲,走起路来头向前努力地挺着,整个身体左右颠摆,那条直腿在颠摆中不停息地画着圆弧。
生产队每到春天播种后就让有叔去看田,一直到秋收结束。
看田就是防止家畜进入田地糟蹋庄稼,有叔每天手里拿着一根顶端绑着布条的木棍子,站在地堰边,看到家禽靠近地堰时,挥舞起来,吓得家禽呱呱叫着离开了田地。
有时也会看到有叔在田地中追着一只猪,猪跑在前面,每跑几步就会停下来吃起庄稼来,等有叔走近时,又迅速的跑开了。就这样一人一猪在田中追逐着,好半天有叔才能把猪撵出农田,累得他呼呼地直喘粗气。
上学后,我就不太害怕有叔了,那时看到有叔走路都走不好,而我跑起来他是没有办法追上的,心里的那些害怕就越来越淡了。
自我记事以来,慢慢地发现有叔总会与我套近乎,母亲平时对我的警告,立即让我警惕起来,每当他靠近我时,我会躲得远远得,从来不给他靠近我的机会。
看着我有意躲避他,有叔也会知趣地讪讪走开了。
农村学校放学早,每天放学后,都要到地堰上田头边拔点猪草。此时有叔就会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有些无聊地问起话来:
“二娃子,拔猪草呢?”
“你长着眼睛看不到。”
我才不会给他好脸色。
“唉,你这个娃娃。你看那个地堰绿,那里草多。”
我懒得答理他,他也就走开了。
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有叔不像父母说得那样坏,看到他经常没话找话说,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再拒绝他,偶尔会回答他的问话,他听到我的回答,表现出一种蛮高兴的样子。
“二娃,那边草多,去那边拔去吧。”
“等明天再去那里,今天先把这里的拔掉。”
“二娃,你二姑没来你家?”
“我从小都没有见过二姑的面呢。”
“那她过的好吗?”
“听我大大说,她过的一点都不好。”
有叔没有再问什么,落寞地颠着身体走了。
慢慢地有叔能走近我,有时还帮着我拔猪草。
我和有叔越来越熟悉,我没事时也会去地堰找他,让他教我做鸟套,有叔也乐意去做,边做边问我二姑的事情,我也没有保留地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有叔心灵手巧,他把马尾巴上长长马尾丝搓成细绳,编织成如小网兜一样的网套,让我把网套放入麻雀窝中,在麻雀窝口将网套的口部固定,等麻雀回窝时,就会从网套的口部钻入,发现不妙时,它已经落网了。
母亲看到我与有叔接触,开始还干涉反对,后来看到没什么用处,也就不再管了。
秋收过去,田地里庄稼都收割了,有叔就离开了他看管的田地,生产队就安排他回家做一些他能干的农活。生产队需要的大量筐子、笸箩及篱笆之类的东西,每年冬天,有叔天天都在他家的院子里,用柳条来编织着这些物品。每到冬天,有叔的小院内堆满有大大小小的筐子和笸箩。
冬天是一个多雪的季节,到下雪时,孩子后都盼着雪下得厚一点,这样就可以在雪地里用套索捕鸟了。下雪时,我会拿着从马尾巴上拔下来的马尾丝,去找有叔,让他帮我做捕鸟的索板。
有叔就会放下他手中的活,和我讨价还价一番,达成意愿后,笑嬉嬉地帮我制起来。
有叔把马尾丝搓成套索,用锥子在木板上锥出小孔,将套索的一端放在小孔上,把棉花沾水后,用锥子将湿棉花和套索压入孔中,这样就将套索固定在木板上,一块小木板可以固定几十个小套索,李叔把它叫索板。
有叔在制作套索时,嘴却不会闲着,他会把二姑家发生的事情总得问个遍。早已告诉他的,他还会不厌其烦地问起来,总觉得他与二姑之间有什么事,只是没有太多地去想。
下雪了,天地同色,形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裸露的大地,也覆盖掉了鸟赖以生存的茅草和草籽,它们只能回到村子的周边,成群的小鸟在村子四周来回的飞舞,寻找能够落脚觅食的地方。
拿一把扫帚,在外面扫开厚雪,露出褐色的地面,将早已做好的索板放在地面上,用褐色的土轻轻地盖好木板,把套索露在外面,在伪装好的索板上洒一点粮食,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会的功夫,成群的鸟会降落到这里,当鸟群突然飞起后,总会有几只被套索套着的鸟在地面挣扎扑腾着。
冬天有叔的家就是我的乐园,有时候还会带着一帮小伙伴来到有叔的院子,捉迷藏,打方宝,玩起来把有叔的院子给折腾的翻了天,那些篱笆就是捉迷藏最好的隐藏工具,等玩完后,一片狼藉。有叔脾气很好,从来没有因此发过火,等我们玩完后,他会默默地收拾好。
后来为了上学,只得离开村子,见到有叔的机会越来越少,慢慢地我与有叔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去关心有叔的事情。到高中时,见过有叔一次,那时的他走起路来更困难了,身边多了条拐杖,身体也消瘦了不少。见面后淡淡地打一声招呼,他就颠着腿缓慢地离去了。
后来听说乡里安排有有叔到了养老院,也算是老有所养了。只是拐叔的谜团一直在我的心中没有解开,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工作后的一年,回家过年,与母亲谈论着小时候的事情,不自觉地谈到了有叔。我问起了有叔在养老院的事情,母亲叹了口气说:
“拐子死了。”
“有叔死了?”
我有点吃惊又不敢相信地问。
“已经死了两年啦。”
母亲叹了口气:
“唉,拐子也是可怜人,一辈子没有享过半天的福,到了养老院才好转有许多,只可惜他的腿疾越来越严重,最后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床上,没过一个月就死了。"
"早死早升天,来世有个好归宿。“
母亲喃喃的说着,像是回答我的问话,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了,问清了有叔埋葬的地方,和父母说了一声,就离开了家。
沿着后边的土坡,向北走了大约500米,就来到了北梁顶,梁上有一条公路向北直通二姑家所住的村子,有叔的坟墓就在公路的一侧,路边的防护林从他的坟墓上通过,一棵高大的树木正耸立在有叔的墓旁,显得那样枝叶茂盛,也许有叔身体的营养已经成就了那颗树坚强挺直的躯干。看着坟墓旁这颗树,仿佛看到有叔狡诈的神情:
“二娃子,告诉我你二姑的事,叔就给你编个鸟笼。”
“你先给我编鸟笼,我才说给你。”
“要不这样,你说我编。”
“不行,你编好我才说,不然我说完你反悔怎么办?”
“唉,你这娃。”
……
第二天晚饭后,全家人又坐在一块谈论着村里这几年的事情。我突然想起了有叔与父母彼此为邻而不相往来的事情:
“妈,咱家与有叔到底是怎回事?”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着父亲。
“跟他说了吧,人死恩怨了。”
得到了父亲的许可,母亲讲述起来:
“拐子的父亲和你爷爷是同乡,俩人走西口来到了这里,开荒种田,站住了脚后,两家人全部搬到了这里,算是在这里安了家。”
母亲停了一下继续说:
“两家交往很密切,好像一家人,拐子比你二姑大一岁,两家都有意将你二姑与拐子成亲。没想到过了一年,拐子的父亲得了一些重病去世了,只留下拐子和她的母亲。”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二姑本来是要与拐子成亲的,可那年发生了饥荒,你爷爷没有办法,只能将她许配给王保长的儿子,你二姑死活不同意,悄悄地与拐子偷跑了。你二姑和拐子的这件事,让你爷爷丢尽了脸,没两个月,他就去世了。”
听着母亲的叙述,我的心有点翻江倒海,怪不得有叔那样关心二姑,时常从我的嘴里打探二姑的消息,原来他与二姑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本来二姑和有叔就要成亲,没想到那年发生了可怕的旱灾。
那天爷爷家来了他的远房姐姐,来到家就对爷爷说明了来意:
“黑蛋,姐来是给二闺女说亲的。”
“姐,孩子已经定了亲,就是咱们的老乡张青山的儿子张有才。”
“黑蛋啊,青山已死,他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不怕孩子嫁过去吃苦?”
“我和青山是好兄弟,我不能悔婚啊。”
“你糊涂啊,你的孩子重要还是你俩的关系重要,王保长家说只要愿意,他家给咱家五斗粟子、三斗莜麦的聘礼,这样就可以度过这个灾年了,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吧。”
五斗粟子和三斗莜麦,爷爷把二姑出卖了。
二姑哭闹反对都没有动摇爷爷的决心。
阴沉沉的夜晚,星星都遮上了眼睛,一条黑影正站在沟边的小土坡上,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有才哥,你在哪?”
二姑背上也背着一个小包袱轻手轻脚在向土坡走来,圧着声音低呼着。
“二妹,我在这里。”
说着那个黑影朝着二姑走来,他就是有叔。
第二天,全村人都炸了锅,二姑与有叔成了人们的谈资。
王保长的儿子带着几个人来到爷爷家中,将那五斗粟子和三斗莜麦背走了:
“大叔啊,你的好闺女差点让我戴顶绿帽子。”
爷爷听到这句话,生生地将他心爱的长烟袋折成两段,从此一病不起,过了不到两月,就去世了。
二姑和有叔离开村子后,乘着夜色一口气逃出四十多里,来到了草地边缘才停下他们的脚步,他们在这里休息一天后,第二天又直奔草地。
离开前有叔就打听清楚,草地有许多讨生活之人,他们平时帮着那里的牧民放牧,只要不是那些游手好闲之人,都可以生活过去。
二姑和有叔一看就像夫妻的模样,很快就在一个牧场找到了营生,他俩安顿了下来。
自从二姑和有叔离家后,全家人都恨上了有叔,是他让全家人都活在耻辱中,他们虽然对有叔没有办法,但每天都要诅咒一番。
二姑和有叔俩人的小日子倒是很幸福,在牧场比家里日子好过得多,两人都精明能干,和牧场的人关系处得很好,牧民们都是直爽诚实之人,看到二姑和有叔干活实在,很喜欢和他俩打交道。
转眼就是半年,小姑和有叔比村里胖了些也黑了些,整天野外放牧,让他俩的身体比以前健壮了不少。
这天晚上回去后,还与以往一样,两人早早地休息了。半夜时分,他俩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一群如狼似虎的保甲们冲进了他们的蒙古包,当着有叔的面,那群禽兽就污辱了二姑。
他们把有叔的一条腿当场就打折了,然后将他俩绑在了马车上,连夜就赶了回去。
过了一天,小姑和有叔被马车拉回了村里,全村人都惊动了,当着村里人的面,从马车上把他俩扔了下来。
王保长当众声称,如果那个人敢让有叔和二姑成亲,就是与他作对。
躺在车下的有叔已经奄奄奄一息,那条断腿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二姑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发着傻傻的笑声。
父母把二姑接受回家中,二姑回来后没有说过一句话,眼睛直勾勾地发呆。
大约一个多月,父亲从外边回来,身边还领着一个胡子拉磋,双眼凸出前额的汉子。
第二天,二姑就被那个汉子带走了,从此二姑至死都没有回来过。
母亲经常对我说,那个汉子是个二愣子,脑袋里有铜,经常打二姑,在我上大学那一年,二姑喝了农药去世了。
其实二姑自那帮人污辱后,她的心就死了。没有人保护他,包括他的至亲。
过了半年,有叔终于能走出家门了。不久,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去世了,也许有叔那时心中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念想了,那就是能够听到二姑的消息。
从那时起,那个颠来颠去的有叔就整天讨好着我,想从我的口中知道二姑的消息。
有叔墓旁的那棵树,高高的耸立在那里,也许是看着二姑经常走过的路。
或许他真的看到了二姑的倩影,你看他正在迎风刷刷地挥舞着手臂,哗哗地发出自己的呐喊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