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诗乐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一列雕饰极为考究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来,扬起漫天尘沙,迷蒙了豫东平原的上空。
田间劳作的勰不觉停下手中活计,他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望着队伍的中央,久久没能回过神来。怎会那般秾丽绚烂?就像......唐棣花一样美妍!盛妆高髻的美人自是华贵非常,可,帘后的那位贵女却还有一种别样的清雅素淡,似与外界的盛况与喧嚣,有些格格不入。唯有洁白如玉的唐棣,尚可比拟她的容颜。
“为何如此盛大喧闹欠庄重?”连绵不断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贾掏了掏耳朵,大着嗓门问道。
“那可是王姬出嫁!车架真壮观!” 勰感叹。
贾扛着木耜,凑到勰身旁,又道:“可知嫁与哪位公侯?”
勰摇了摇头,倒是一旁的圆脸青年兴奋地答道:“必是齐侯!”
贾和勰一同望向青年,道:“为何?”
“此处往东,可至齐鲁莒杞四国,然否?”见两人颌首,青年更为得意,分析道:“鲁乃周之同姓国,便非鲁国,而莒杞弱微,想必也非此二国。”
贾连连点头,“是齐侯不假了。”
姬媱放下竹帘,轻轻敲了敲车壁。
“王姬有何吩咐?”兵士纵马靠前,恭敬地问道。
“吾行至何处?”
“禀王姬,已至杞境。”
姬媱闻言,胸口猛地一紧。“那,距杞都几何?”
兵士如实回道:“不过数十里。”
姬媱的唇上浮起一抹浅笑,淡淡道:“便在此布膳吧。”
“唯。”兵士应道。
侍女扶姬媱下车。纯衣纁袡,副笄六珈的王姬无疑是最耀眼的,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姬媱身上,不过很快,兵士们便讪讪地低下头去,毕竟,王姬于他们,是神女一般不容亵渎的存在。
姬媱应付了几口便不再吃了,只望着南方微微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唤醒了回忆中的人。只见疾驰而来的少年身着玄衣黄裳,头戴九旒冠冕,形貌昳丽,气度非凡。及至车队前方,他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众人望着这位公爵级别的“不速之客”,愣了下,方作揖道:“见过杞公。”
杞皓向送嫁的将领赵初回了一礼,道:“不榖听闻王姬车架至杞,故来相送。”
“杞公有心了。”赵初说着,心里却十分纳闷:这杞公一袭冕服,想来今日国中定有重要祭祀,如何疾奔至此相送王姬?
杞皓转向始终静立不语的姬媱,凝目良久,才道:“媱。”
姬媱笑笑,“我与君,还未亲密到以名相呼吧?”
杞皓一怔,心中酸涩,只得苦笑道:“不榖唐突了。”
四目交接,却是相对无言。今时今日,当真相见不如不见,可,经年的思恋又岂是一朝一夕便可忘却的?飞花飘落,落在少女的肩头,可,如今的杞皓却已失了替她拂去花瓣的勇气。
那年,镐京的桃花开得异常灿烂,树下的女孩仰着脸,花影映在她白皙红润的肌肤上,说不出的明妍动人,她伸长胳膊正欲折花,却怎么也够不着,不由有些着急。忽然,一只青色的衣袖从头顶略过,她还未看个明白,便见一朵娇艳的桃花递到了自己跟前。她心头一喜,抓过花儿,也不看那人,只对着花嘻嘻一笑,道:“多谢。”
“不必客气。”男孩说完,转身刚走,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糯的女声“且慢!”男孩脚步一顿,回头看她,讶异道:“何事?”
女孩小跑来到男孩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君父尝言,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赠我以桃,我便回你以铜鱼。”说着,她把一只青铜小鱼塞进了男孩手里。
男孩看了看手心的铜鱼,又看了看女孩,颇有些局促,不觉竟涨红了脸。
“我叫媱,你呢?”女孩似是被男孩的模样逗乐,心情极好。
“皓。”男孩颇为窘迫地挠了挠脑袋,补充道:“嗯......出自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随父来朝的杞公子皓结识了王姬媱,归国之际,他对她说,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会来镐京看她。周制,诸侯每年派大夫朝见天子,为“小聘”;每三年派卿朝见天子,为“大聘”;每五年诸侯亲自朝见天子,为“朝”。无论是朝是聘,每一年,杞国使臣中都有公子皓的身影,无论繁盛与否,每一年,桃花树下都有王姬媱的身影。可,就在相识的第七年,直到落英满地,王姬媱也没有见到公子皓。不久传来消息,杞君立公子皓为太子,年末杞君病逝,太子皓即位......媱收到信时,已是第八年的春天,信的字里行间满含歉意,皓说,他不能够年年来镐京见她了,作为杞国新君,他需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两年后,他朝见天子之时,便是相见之日。他希望媱,莫要怪他。
终于,王姬媱见到了年少英朗的杞公皓。
杞皓轻轻捏起飘落在姬媱发间的一片花瓣,眉梢眼角满是温柔,“媱长高了。”
姬媱凝望着他,不觉眼角氤氲起雾气,竟落下泪来。
杞皓心一揪,伸手抱住了她,柔声道:“如何哭了?我这不是来了么......”
“皓。”姬媱打断他,“君父有意与齐国议婚。”
杞皓一愣,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其实,媱年十五,本就到了议婚的年纪,他又何尝不想早些遣使向天子议亲,只是,原先他不过是一个小国公子,哪里配得上周天子的嫡女?经过一番苦心筹划,他如愿被立为太子,可没过多久父亲薨逝,议亲之事只能一拖再拖......而今,孝期将满,他正欲借此次朝见向天子提及求娶王姬之事,熟料天子似是早有人选,也难怪,齐是大国,与周又素有姻亲之谊。即便是杞公,又能如何?
“那,媱是何意?”
姬媱挣脱杞皓的怀抱,盈盈含泪的眸子竟泛着异常坚定的光华,她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媱心悦的人,只有皓。”
杞皓神色几转,终是紧紧握住了姬媱的手,“杞皓此生,非卿不娶。”
......
“是时候启程了。”姬媱说着,再不看杞皓一眼,转身朝马车走去。她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这样便可以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杞皓望着姬媱离去的背影,喉咙被堵住了般,竟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踏上马车,从此,成为别人的新妇,与他再无瓜葛。
姬媱合上眼眸,任凭流不尽的泪水淌过面颊,湿了衣缘,冷了心扉。
杞宫。
杞皓从怀中取出一个裹着绢布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拆开。杞皓盯着掌心的青铜小鱼,似乎怎么也看不厌,直到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小鱼的影子开始变得飘忽,他用力眨了眨眼,却怎么都看不清它的样子......
媱,当年你赠鱼之时,可知鱼有匹偶之意?怕是尚不知吧。可,我却当真了呢……
当杞皓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时,对于亲侍的突然禀报,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什么?”
“禀君上,王姬媱溺水而亡。”
恍若晴天霹雳,杞皓强忍着悲痛,问道:“她,在何处?” “淮水之畔。”亲侍补充道:“赵将军已遣人禀报天子和齐侯……君上!君上您往何处去啊?君上!” 亲侍望着疯了一般冲出殿门的主君,呆楞了下,旋即跟了上去。
那年,镐京的春天匆匆而逝。
周天子望着阶下整衣而跪复行了稽首大礼的少年,长叹一声, “寡人与齐侯有言在先,断无毁约之理。杞公,又是何必呢?”
“吾王,周齐联姻,非王姬媱一人可选,然,臣却是非王姬不娶,王姬亦是非臣不嫁,乞望吾王成全。”杞皓敛容道。
“哼,联姻。”周天子冷冷一笑,旋即正色道:“卿自当知晓,以王姬之贵,当匹大国公侯,以缔周齐之好,屏卫王室。”
杞皓默然,好一会才道:“臣国弱人微,本不敢高攀王姬,只是,臣与王姬两心相悦,莫能相负。”
“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何,匪媒不得。”周天子沉吟,眸中的一丝不忍稍纵即逝,接着又道:“私定终身,本不为礼法所容。何况,卿乃杞君,如何能意气用事?”
“吾王素来疼惜王姬,当真忍心?”杞皓抬眸望向周天子,不答反问。
周天子神色微凝,缓缓道:“齐侯少年英才,嫁女于齐,何忧之有?”
“吾王……”
“杞公!”周天子似是不愿再听,“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卿继位未久,更应早日择一姻亲之国,娶妻立嗣才是,而齐杞近邻,齐强杞弱,卿岂不知?”
杞皓的身躯微微一颤。
风卷起梢头的花瓣在空中转着圈儿,风愈急,花愈舞,洒落半帘红雨,像极了离人的泪。
落英缤纷中,她踏着坚定而无畏的步伐向他走来,他却撇过了头。
姬媱走到杞皓面前,杏眼清明,泛着点点水光。杞皓缓缓垂下眼睑,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一双眸子。
“皓。”姬媱唤着心上人的名,忽然道:“我们,出奔吧。”
杞皓难掩惊愕地看向她,半响,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去何处?”
“北狄,西戎,南蛮,东夷皆非王土。”姬媱有些自嘲地笑了,“只是,皓放不下吧。”
“媱。”杞皓百感交集,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终是痛苦地合上双眸,“抱歉,我不能。”不能置杞国宗庙社稷于不顾,更不能让先祖禹王和后世族人蒙羞。
姬媱闻言,咬着唇,沉默地转过身。
望着姬媱决然离去的背影,杞皓心如刀割,却徒唤奈何。
媱,若有来世,只愿你我勿入王侯之家。
淮水之畔。
少年紧紧抱着怀中已然失去温度的躯体,眼神空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初眉头微蹙,忍不住道:“杞公还是让王姬安息吧。”
杞皓恍若未闻,久久不曾松手。
“杞公!”赵初陡然提高音量,“天子也好,齐侯也罢,总之,王姬的后事,与君无关。”
杞皓的身子一僵。
“杞公,放手吧。”赵初劝道。
不,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
杞皓不听劝阻,执意要带走姬媱的尸首,赵初恼怒之余,愤然拔剑抵上了杞皓的脖子,“放下王姬!”
杞皓却是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便朝着赵初的剑锋迈出了步伐,鲜血沿着脖颈缓缓流下,浸湿了衣缘,留下一片骇人的殷红。
赵初见此,又惊又惧,连忙收起了手中的长剑。这杞公,莫不是悲伤过度魔怔了吧?竟然连死都不怕?赵初想着,可无论如何,杞公是一国之君,断然不能在自己手中出事……
杞皓惨然一笑,趁着赵初愣神的功夫,快步走出帷帐,侍卫见了这番光景,也不敢阻拦,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杞皓拥紧姬媱策马而去。
三年后。
杞皓身着素服麻衣,在淮水畔缓缓而行,眉眼间凝着一抹忧伤和追忆。
姬媱逝后不久,天子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上面写着:“今自绝淮水,望就地而葬,乞请君父莫迁怒他人。不孝女媱。”悔痛交加的周天子得知女儿薨逝,杞公罔顾性命带走尸骨之事,更是慨叹不已,遂以王姬不慎落水,魂灵附于淮水之滨为由,特令于杞国淮水畔兴建王姬陵寝。虽然此举于礼不合,但,既是天子之令,旁人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岸边,一片郁郁葱葱,女孩踮起脚尖,朝树上的野果伸着手。
杞皓的满心悲痛在见到女孩侧颜的一瞬间,化为了深深的震惊以及淡淡的欢喜。
杏眼清明,娇妍可人,一如当年桃树下的她。
女孩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觉停下手中的动作,偏过头,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毛。
“媱?”杞皓不敢置信地开口,随即自失一笑,喃喃道:“呵,怎么可能呢。”
杞皓怅然转身,眼角氤氲着的雾气,化成一晕潋滟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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