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缘起性空?”儿子的头像欢快地跳动着。
“每个看似单独孤立的事物都由无数因缘而来,没有一个‘因’或‘缘’是事物的‘唯我独尊’之性,所以都是‘空’。”我检查了一下语法,点击发送。
“那就是‘拉普拉斯信条’喽!”
“什么是‘拉普拉斯信条’?”我一头雾水。
“哈哈哈,就是决定论。大作家,去学习一下吧!”年轻人的朝气和轻狂隔着太平洋都能感觉得到。
“晚安,妈妈!”
“午安,帅哥!”
已经是午夜时分,星星从远古时候散发出的光芒穿过窗棂,映在了老公脸颊上。他已经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用指尖抚摸他的健壮的胸肌,他英俊的脸,他硬硬的胡茬,忍不住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他的嘴角泛出一丝笑意,半梦半醒之间,他用右手揽住我的腰,我就势倚靠在他的肩上。
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简单地看了一下所谓“决定论”,才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是前缘注定,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就象此刻,我不可避免地失眠,就象二十年前,我不可避免地爱上了老何。
那时,我正当妙龄,在母校一次古典文学的开放课上我遇到了他。人群之中,只是那么一瞥,我就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他看我的眼神同时充满了怜爱和激情,我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喘不上气来。
下课之后,他礼貌地邀请我去咖啡屋,我无法拒绝。
我怯怯地说:“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何足道。”他说完,先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被他感染,笑着说:“好象武林高手。我叫……”
“起起。”他接过话头,然后往我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巴里放了一块方糖,用右手轻轻的扶了一下我的下巴,“我经常蹭学院的课,我早就认识你。我想,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何足道在一家生物技术公司工作,公司叫“易道细胞公司”,他是合伙人之一。他已经一百岁了,可我不在乎。他的相貌和三十岁的人没有差别,甚至更俊美,当然这也不是我不在意年龄的理由。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父母居然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很痛快地就同意了我俩的婚事。我多少有些诧异,原来想好的一套说辞竟然没用上。也许父母阅历深,看人看得更准。
事实确实如此,老何在婚后的生活中对我种种的娇纵和呵护,几乎可以说是溺爱,只是,只是,他对我的失眠症好象并不太关心。但是,我想,他对我已经够好了。
天慢慢亮起来,透过窗帘已经可以看到各式交通工具从空中掠过。
我对老何说:“亲爱的,我今天不想闷在家里写字了。我想去你们公司看看。”
老何用手指刮着我的鼻子,问:“为什么?”
“二十年了,我都不知道你具体在干什么工作。儿子一个理工生都开始研究哲学了,我也想看看你们搞生物研究的到底是在鼓捣什么东西。”我提高语速,先发制人地摆出一付非去不可、不能商量的架势。
老何只好服软,这在我意料之中。他说:“公司有制度,只能在大厅里看看,上面有公司情况的介绍。所有办公、实验的区域都不能去。”
我亲了他一口,跑回卧房,然后开始为穿什么衣服纠结,直到老何收拾停当觉得时间就要来不及的时候,他走进卧室,两下把我扒了个精光,兜头套下一件黑色连衣裙,然后把我扛出了家门。
易道公司在郊外,老何不愿意乘坐任何式样的飞行器,他总是习惯开老式汽车出门,所以是他“无理”地抢走了我研究衣着的时间。
没有摩天大楼,只有一层建筑。
虽然建造得现代感十足,可是与“世界第一生物技术公司”的名头相比,还是有些寒酸。我一皱眉,老何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说:“一楼就是大厅,我带你进去看看。我们公司在地下,有三十九层。”
“地下?”
“是。环境最重要,我们需要绝对纯净的环境。温度、湿度、光照、震动、噪音、辐射……”理工生一说技术上的事就是这样吧嗒吧嗒。
一进门,我就看到虚拟的三维显示屏上滚动着三行字:
“第一,任何情况下禁止克隆大脑。
第二,不得为任何人改换肤色,包括眼球颜色。
第三,三十岁以下病人只能根据治疗需要提供器官,不得改变相貌。”
我说:“让我猜一下——第二条牵涉种族歧视问题,第三条存在资源浪费问题,第一条么……”我盯着老何的反应。
他俏皮地扬扬下巴,意思是说“接着蒙!”
可我说不上来了。
老何用手指戳一下我的脑门,意思是说“听好了,记住喽”,我很熟悉他的每一个小动作。
“第二条解释正确,第三条不完全对。如果有的人有钱,每天都要换一张皮,永葆青春,我们也是可以做到的,资源没问题,但这样干就违背了我们公司设立的初衷。易道不是美容院,我们不主张年轻人随意改变自己,对其他成年人也会找适当理由拒绝其纯粹为美化形象而进行手术的要求,反倒是老年人,我们很乐意帮助他们。”
我说:“你也是个老头啊!”
“是的。”老何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做过一次,在约你的前一周,我怕满脸的皱纹把你吓着。”
“老骗子!”我嗔道,“你说,真的会有人单纯为了漂亮,隔三岔五地就上手术台吗?”
老何很严肃地说:“你知道古罗马人为了享受美食而用呕吐药吗?”我摇头。
“他们吃了吐,吐了再吃,就为体验那吃的快感。你永远无法想像人有多贪婪,我们换眼球、恢复视觉神经是为了让盲人能看得见,可是就有人想把他的眼睛搞成‘千里眼’。所以,这项技术确实有道德问题,人类要把自己搞成什么样,最后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了。”
老何有些激动。他是保守的、坚守职业操守的人,对世间一切为了个人的低级需求而违反规定的事深恶痛绝。
关于第一条,禁止克隆大脑的事,老何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被同事叫走了。老何嘱咐我说:“自己再看一看,早点回家。”
大厅的墙上挂着公司各部门的介绍。正面醒目的位置是上皮组织研究所、神经组织研究所、肌组织研究所和结缔组织研究所,两边是运动系统部、呼吸系统部、消化系统部、循环系统部、泌尿系统部、内分泌系统部、神经系统部、生殖系统部和免疫系统部,展示屏上有心、肝、脾、胃、肺、肾以及男女生殖器的三维动画,生物机理演示得形象生动。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人体各个器官是这样工作的。
过度专注使得我呼吸急促,我仿佛都能感觉到肺叶在胸腔里一张一翕。我决定出去透透气,然后回家。
出得门来,我看到易道公司的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其中有十一个人,每人举着一个大牌子,站成一排,连起来是一句口号,“所有科技都是反人类的!”特别是那个惊叹号,刻意变形成了一个骷髅的样子,惊叹号的那一个点就象骷髅的下巴脱臼一般。
一个女人正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地演说。“……女人的胸部越来越高,屁股越来越翘,吹弹得破的肌肤,马蜂一样的细腰,她们就是一个一个活动的芭比娃娃。还有那些高大英俊的男人们,古铜色的皮肤,健美先生一样的胸肌、腹肌,勿庸置疑,他们每个人的裤裆里还会有一根粗壮的阳具。他们根本不是人类!……”女人的声音被人群的欢呼声淹没了。
勿庸讳言,这群人长得确实是有点丑,还有几个垂垂老者。可以想像,他(她)们都是基因技术、细胞技术的反对者,而且身体力行,坚决不在自己身上使用新技术。
我不明白他们的主张,我全身可都是原装的,但是我还是比她们漂亮得多。我不想惹事,我得赶紧离开。刚一招手,一架小飞船就落在我跟前。
回到家,我开始认真琢磨第一条戒律,禁止克隆大脑。这显然是个哲学问题,是一个终极思考。于是,我输入“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然后回车。
相关的论述五花八门,其中一条是这么说的:
“你饿了,决定吃饭,后来又决定等家人回来一起吃。那么,问题就来了:是那个感觉饥饿的‘肉体’是你,还是根据记忆,指挥肉体移动到有食物的地方并决定吃个饱的那个‘大脑’是你,抑或是那个心里想起了家人,于是决定等家人一起吃的‘念头’是你?
“第一个是肉体的本能需求,第二个是大脑这个处理器的解决方案,第三个是心里的情感。这三个哪一个是你呢?如果你说是肉体,但如果没有后面的两个东西,肉体就是行尸走肉,会很快饿死。如果你认为前两者是你,那你就是机器人,没有情感。如果是后两者那么你就是幽灵。”
我若有所悟。
老何晚上下班回到家,我就赶紧拿着我的“研究成果”和他探讨第一禁令,但是感觉老何对讨论这个问题有些不情不愿,要不就是顾左右而言它。
我继续纠缠,说:“换了大脑,是不是就不是这个人了?……如果把原来的记忆都装回去呢?……还是说,肉体和原来的记忆加一块都不一定保证他是他,他的灵魂或者说良知会丢失掉?要不,就是……”
老何大声咳嗽一声,打断我的宏论,故作威严状,说:“大作家,大哲学家,先不忙讨论灵魂的事。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技术修复肢体、器官的缺陷比一百年前处理一道汽车划痕都简单,现在,人死亡的原因就剩下一条,脑死亡。”
“脑死亡!”我重复老何的话,以显示一个学生的虔诚。
老何满意地点点头,说:“对。现在死亡的医学标准也只有一条,那就是脑死亡。如果允许克隆大脑,那现在的人就能够长生不老。我们还要不要孩子?人类数量无限膨胀,地球放不放得下??如果不要后代,一个停止新陈代谢的物种还能不能长久延续???”
我承认,这个答案比思考灵魂、良知要容易理解得多。
老何可能是白天工作太累了,早早到了床上休息,我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克隆大脑的事。这个问题说不清,我根本睡不着,当然,我也知道这个问题几千年来就没搞清楚过。
我掐住老何的一根胡子,轻轻扽了扽。老何睁开眼,瞪着我说:“什么事,说!”
我陪着笑脸,问道:“人的大脑寿命是多少年?”
“就因为这个问题在我睡觉的时候拽我胡子!”
我做个鬼脸。
老何说:“从目前统计数据看,大约是人体其它器官的两倍,也就是说,不到点两百岁。”
我说:“那我睡眠少,大脑会不会寿命更短?”
“只回答一个问题,后面这个明天再说!”老何翻身又睡。
我有些恼火,嚷嚷道:“你就不关心我的病,我老这么睡不着,脑子能不坏掉?!”
老何不理我,自顾睡去。我很生气,故意摔枕头、蹬被子。我能觉察到他其实没睡着。
老何的后脑勺知道我在使性子。任我折腾了一会儿,老何转过身来,轻轻抱住我,却不言语。他的神情把我吓住了。
我不敢再任性,摸着他额头,问:“怎么了?”
老何咽了口唾沫,仿佛下了决心一般。他说:“起起,你说,当年在文学院,你怎么会一眼看上我?”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与今天的议题似乎格格不入。我含糊应道:“臭美!”
“不!从我准备和你打招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爱上我。”
老何讲的事把我惊呆了。
我,不,不是我,是一个和我很相似的人!她和老何青梅竹马,俩人曾经很幸福地在一起生活。那时候,城市的空中交通还在起步阶段,一艘空中的士出了事故,老何,不对,那时他还是小何,他只伤着胳膊,而她受伤的却是头部,当时的医术无法救治。
小何利用自己在国家生物研究所的便利,违反禁令复制了她的大脑记忆。但是,在国家研究机构,他完全不可能有机会克隆人。于是,小何跳槽,和人合作创办了易道细胞公司。业内禁令在任何公司都是有效的,即使在这样的私人企业,小何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违反三条禁令,因此他只能偷偷研究。
一个生物学家,复制人体并不十分困难,但是一些其它技术问题却难住了小何。比方说,储存记忆的大脑芯片供电问题,要瞒天过海就不能在人脑袋上安装一个插孔,随时充电。制造一个能够利用人体运动随时保持电能的生物电池,对电气专业工程师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小何来说就太难了。
小何不能求助于人,每个细节都得自己研究甚至从头学起,等他能独立完成克隆任务时,已经变成一百岁的老何了。
老何制造了她的大脑芯片,并且抹去了她二十岁之后的记忆,组合成了我,交给了我的父母。所谓母校的邂逅,只是他的安排。他知道我有记忆,我一定会爱上他。
老何说:“我算过我们的寿命,你的大脑不死,寿命取决于身体,正常可以活到百岁左右,而我的大脑如果能活二百岁,那我们也差不多可以白头到老。你知道我为什么爱研究围棋吗?围棋是目前锻炼大脑的最佳选择,我只想在你的世界里多存在一天。”
老何有些激动。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坐飞船,他为什么不带我去治疗失眠。我根本不可以进行任何脑部放射检查,而睡眠对我来说只是记忆留下的惯性,我根本不需要。
至于我的寿命,确实只能由身体器官来决定,我不可能象别人一样去医院进行更新机体的手术。我一上手术台就等于投案自首,得在有关机构的监督下“销毁”。
我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急切地问:“那我不是成了一个机器人了吗?你这样做不自私吗?”
“不是机器人!”老何两手扶着我的肩,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爱我吗?”
我委屈地点点头。
老何问:“你觉得自己和人哪儿不一样吗?”
我说:“一样!”却又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哲人云,愧疚和恐惧是人类仅有的敌人,只有爱能拯救人类。你没有什么不一样!”老何声音提高了不只八度,“你就是你,原来的你!”说完,老何甩手走出卧室。
我有些吓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可过了几秒钟,我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想再确认一下这个我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于是带着哭腔喊道:“我脑袋里是不是真的有个芯片?”
老何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说:“你说什么?噢,我是给你煎了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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