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万(完整版)

作者: 捧个大瓜 | 来源:发表于2022-06-25 02:07 被阅读0次
    上帝在折磨你的同时,却雕造了另一朵鲜艳的花儿

    手机响了,我打开,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焦躁的怒吼:你还讲不讲信誉?今天必须还上,我这就去找你,看你还往哪儿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合上手机,我黯然神伤。

      一

    我叫杨大运,今年29岁。从大学毕业那年起,似乎就没有走过大运。如果说有过的话,那么倒是霉运一个接着一个,跌跌撞撞走到现在,更是陷入一种后路崩塌,前面悬崖的绝境。

    我出身于一个干部家庭,父母也是体制内的略有小权的人,这使我从小到大处遇优渥,不知忧愁为何物,又是家中的独子,因此,各方的宠爱使我养成了乖戾的性格,具有令人吃惊的反叛精神。

    虽然反叛,但是学习上还是用功的。顺利考上了大学,稳稳当当拿到了学位。只是在以什么样的姿势进入社会时,我具有自己的主见。

    父母极力劝说考入体制,吃一份皇粮,求一世平安。我知道,凭他们的人脉和编织多年的关系网,搞一些遮人眼目的暗箱操作,入职体制,在别的屌丝们看来犹如登天,可对于我来说是手到擒来。他们甚至给我联系了个不错的单位,而那单位也放言只要去考,哪怕只招一人,我就是那个唯一!

    但我偏不。我是那种不喜欢受任何约束的人,好不容易与父母老师斗智斗勇修成正果,如齐天大圣压在五行山下多年,一旦跳将出来,还不活蹦乱跳撒欢儿?

    开什么玩笑?我能过那种一眼就能望见头的体制内生活?尽管父母磨破了嘴皮,母亲还以死相逼,但她那无异于烈火烹油,更加激起了我的反抗斗志。在她的认知里,好像离开了那个腐朽而老气横秋的体制,我就今后一定会要饭似的。

    我感到可悲又可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条条大路通罗马,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的猪?我不服!我要自己打拼,我要创业,我要让这个社会证明我是多么的优秀。就像一根弹簧,压力愈大,其反弹的力度愈大,甚至弹飞向天空,如雄鹰一般的翱翔,也未可知。

    于是,我怀揣着他们不得不给我创业的启动资金十万元,在他们依依不舍和浓郁的担忧送别的眼光中,毅然决然来到了这个一线城市。

    男儿立志出乡关,功名不成誓不还!22岁的我,决心将这座城市征服在我的脚下。因为,青春,就是核聚变,能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挟如此之力,何坚不摧,何难不破?我自信满满。

    这个世界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我预期的一样,顺风顺水。

    我从先入职一家网络公司开始。因为我大学时学的就是软件编程,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先干上一两年,积累一定的实际经验,然后再自己单干。互联网的巨头们不都是这样起步的么?先当孙子再做爷,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这条定律,闪闪发光,照亮了多少人暗黑的天空啊。

    可是理想很丰富,现实很骨感,尽管这家公司各方待遇很不错,但干了一年多,我还是决定炒老板的鱿鱼了。起因是个女人。

    我的主管是个27岁的女人,很精明,很利落,也很有才华,吆三喝四,神神经经的,大家都很怕她。

    起初我也是抱着虚心求教的姿态,事事顺从。既然当孙子么,那就得把以前公子哥儿派头抹去,因为我深知,这个社会不会惯着你,它发起脾气来,可比家里的小竹条抽打得惨烈。

    所以,在她面前,我低眉顺眼,不仅将她安排的工作做得漂漂亮亮,而且在生活上也是大献殷勤。那些社会专家们不是谆谆教导什么“细节决定成败”么?我就实践实践,验证验证,到底这细节能否起四两拨千斤的巨大作用。比如就餐时,询问她的口味,我替她打饭,一块儿去外公司开会时,我替她拉开车门,用手顶在车顶,免得她碰头,甚至高跟鞋的鞋跟脱落了,也是我及时拿去钉好……诸如此类。

    这些细节的滋润果然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啊。她很快对我青睐有加,不仅当众赞美,夸我有上进心,前途无量云云,在技术上也悉心指导,使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干劲十足,自信爆棚。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我发现她对我有了巨变。平时看我的眼光与以前大相径庭,透着某种温柔的古怪。她看其他人可是冷若冰霜,高傲得像个女皇。

    而在电脑旁指导我时,弯腰伏在我身边,头发垂下,任它们摩挲我的脸,没办法,我只得轻轻替她撩起挽在她脑后。而薄薄的衣裙也透露着她的体香,饱满的乳房也不时在我肩膀上掠过,十足的女人味。

    但我不感兴趣。因为我青春期的荷尔蒙就像只睡狮,以至于对男女的界定还处在幼儿园水平,一直毕不了业。

    所以不管是漂亮女孩还是妖艳女人,在我看来都是哥儿们,我喜欢她们身上的男人味,而非令男人们神魂颠倒的女性特征。

    更何况她长相平平,身材中规中矩,如果不是有一对饱满夸张的乳房,我真把她当做亲密无间的哥儿们。可她就是才华横溢!可她就是受老板器重。她工作起来的样子像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率领听话的部下们冲锋陷阵,取得一个又一个战役的胜利,我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但对她向我有意无意张扬她的女性特征,又心烦意燥,有那种吞吃苍蝇的感觉。

    但她就是如苍蝇一般天天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技术上我希望她悉心指导,但生活细节上她越来越让我瞠目结舌。有次一个技术难题攻破了,我俩最后离开办公室,她紧贴着我并肩下楼。忽然,她笑着问:我身上香不香?

    啊!其实我脑海正沉浸在那个技术的复盘中,经她一问,回过神来,不得不在她身上嗅了嗅,茫然回道:香。

    这是法国高级香水,很性感,也很贵的。她意味深长的说:你这一鼻子,就值五十块。

    50块呀,我一脸天真地看着她:那我天天都能闻到,岂不是要破产了?

    别人或许是,你可以免费。她暧昧地说。

    我尽量避开那个50块钱一鼻子的香水味儿,随她一步一步下楼。我怀疑她放着电梯不用,非要拉着我一步一步挪下10多层的大楼,就是让我闻那个香水味儿的。

    我实在从内心里排斥那种香水味,相比较我狂热的理想,我更希望她浑身散发出每一个编程的芬芳,更希望她身上跳跃着那充满智慧编程的字母,而不是时时都在骄傲晃动的乳房。

    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古怪,你越是刻意避开剑走偏锋,那剑越是正面向你刺来,绕都绕不过去。

    可能是我所谓的细节决定成败理论,在实践中做得过火,引起了她的过度的解读,这种暧昧愈发浓郁。她理解我对获取知识和技术的欲望,因此悉心对我所有的问题几乎有求必应,不惜牺牲一切时光倾囊传授。

    每次帮助攻克一个技术难题,我便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激动,她也兴奋,只是她的有些怕人,当我从电脑屏幕收回眼光看向她时,她总是虚眯着细长的眼睛望着我,用舌头绕着嘴唇划上一圈,然后缓缓收回,厚厚的嘴唇显得油光发亮。

    在她那种眼光里,我看到一个男人纯净的脸,长长的,很白,稀拉的几根胡须,黑而大的眼,显出一种不经世事的稚嫩。在这光波盈盈的跳动中,迅速被淹没在不可名状的欲海中。

    我感到一丝恐惧,不想就这样在里面淹死。第一次,我有了辞职的念头。

    促使这个念头变为行动的,是那次我与她陪同老板应酬客户,她喝高了,醉醺醺的,有些不省人事。老板便暧昧地对我说:小某,你当个护花使者,负责送她回家,我还与客人谈些别的事。

    于是,我便搀扶着她回家。进电梯出电梯,她一直依偎着我,嘴里呼出难闻的酒气,不得不让我把头扭向一边。听从着她有意识无意识地指引,一路来到她家门口,我敲门。

    她含糊其词喃喃道:别,别敲,就我自己。在这里。她指了指大腿根。我赶紧把手伸进她裤兜,掏出钥匙,打开门,先把她放在沙发上,关上门,然后从冰箱里拿瓶果汁,倒满一杯。

    渴。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轻声说道。我忙把果汁端到她面前。她的眼睛矇胧,好像有一层雾气。

    喂我。她无意识有意识地又轻轻蹦出两个字。我愣怔下,然后坐沙发边,扶起她,将果汁杯贴着她的嘴唇,她喝几口,然后顺势躺在我怀里。

    很沉很沉,一如我那沉甸甸而又厌烦的心。在我起身正欲把杯子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时,她忽然伸出双手紧紧箍住,脸贴在我身上,叫道:别走,抱紧我。

    我拿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整个身子是僵硬的。皱着眉头,我实在闻不得她嘴里不断呼出的臭气。正寻思怎样摆脱掉这种尴尬,突然她夺过我手中的杯子,狠狠扔在地上,那橙色的果汁便慢慢向四面流去,构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图形。随即她拿过我的手,放入不知什么时候半解开的衣服里,按在饱满的乳房上。温润细腻,富有弹性。

    我大惊,试图抽回,但却被她摁住,来回地挣扎中,柔嫩的暧昧,反倒激起了她的胃口,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她呢喃:跟·····着我,担保·····`你在这个城市这个行业如鱼得水。大····展宏图。边说边推着我的手在乳房上来回挪动。

    一瞬间,我感到我的骄傲和自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和羞辱。一股从心底里涌起的决然的豪气直冲顶门。我缓缓抽回了手。她虽然不舍,但终究挡不住我的坚决。便嘲讽道:你真是坐怀不乱啊。

    当我走到门边准备拉开时,身后传来一句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会后悔的。我稍停下,依然背对她,扔下一句话:你喝醉了,好好休息吧。一闪身,走了。

    什么坐怀不乱?我简直如坐针毡!我觉得再不逃之夭夭,可能就此一生坐怀不乱也未可知。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抽了一天烟,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烧饼,第三天,我毅然辞职。

    在我离开公司大门时,她也追了上来,细长的眼睛闪烁着愠怒的光:你会后悔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挥了挥手,作别天边的云彩。

    我准备自立门户。凭着一年多的经验,自信即使不像大佬们那样豪放地吃肉喝酒,我也能在互联网的大锅里舀一勺汤吧。于是东奔西走费尽心力开办了一家小网络公司,业务主要是代办编程写些实用性软件之类。

    但干了三四年,却是境况惨淡,入不敷出。期间还被人骗了二次,损失惨重。而生意总是清淡得如山涧流淌的溪水,我的票子如飘在溪水上的花瓣,连旋也不打,眼睁睁离我而去。

    我怀疑那个女人的“你会后悔的”那句话,是对我的魔咒。要摆脱这个魔咒,看来只有另起炉灶了。

    恰在这时,一件大事发生,让我如雷轰顶,肝胆俱裂。

    我的父母双双去世了。确切地说他们是在一块儿乘车外出参观考察时,出了车祸。

    当时中巴车里面有十几人,是到山区调研有关项目。那里山峰陡峭,道路逼仄,迎面车辆驶来,避让不及,中巴坠入山崖,全车无一人生还。

    当我急火攻心回到家听他们单位领导沉痛介绍情况时,我又想流泪,但怎么也流不出。因为在路上,泪已流干。没想到瞬间我成了孤儿。父母在时,他们就像空气一样使我淡然而惬意,一旦失去,我感到空前的窒息和孤单。

    拥有时近乎麻木,失去时倍觉珍贵,可一切都回天无力。

    处理完父母后事,几个亲戚关切问我以后的打算,我茫然摇摇头沉默不语。他们似乎对于我得到父母工伤事故补偿的巨款更有兴趣,有一个还热情邀请我入股他们的公司。我不置可否。

    所谓故乡,就是父母。他们在,人生尚有归途。如今驾鹤仙去,从此浪迹天涯。何况我本来对于那里的错综复杂的人情往来,世态炎凉,鸡争鹅斗嗤之以鼻。我只能对故乡予以物理切割,把它藏在心灵最深处,继续回去打拼,不断流浪,打造一个真正属于自己,属于后代的另一个故乡。

    我毅然返回到了我那个奄奄一息的公司。心里的悲伤和孤单的恐惧,化为重拾旧山河的勇气,我决心扩大规模,招徕人才,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一线城市铁了心安营扎寨。因为,怀揣着父母留下的巨款,就是我的底气,而我的成功就足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但依然以失败告终。互联网这个行业,不仅要有雄厚的技术贮备,还需要广泛的人脉。更要提防同行的内卷与倾轧,可惜的是,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何况还有心理障碍:那个女人的话不时在耳边回荡:你会后悔的。这个魔咒让我透骨寒心。

    冬去春来,阳光温暖,可我好像依然在冬天里打转。盘算着公司里可怜的业务以及所剩不多的家底,心如刀绞。

    那天傍晚,我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着次第明亮的霓虹灯在闪烁,感慨万千。成功与失败都淹没在这五彩的光泽里,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繁荣。而春天的人们匆匆在其中掠过,幻化出奇形怪状的身影。第一次,我对这个城市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漫无目的走得精疲力竭,累了也饿了,梦游一般来到一家黄焖鸡小店。

    服务员殷勤走上来,微笑问道:先生来点什么?

    我拿过菜单,略略看了看,说,来一份黄焖鸡吧。

    好咧!服务员响亮一嗓,便去了。我端过她倒过的茶,慢慢品着等待。这时我发现,陆续来了不少客人,一波又一波,很快屋子里塞满了。

    咦,这店不大,十来个长方形桌子,竟然顷刻座无虚席。客人的点菜声和服务员的应答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热腾腾的黄焖鸡。里面的汤水还在哧哧作响。

    我来了兴趣,问她道:你这生意不错啊。她笑吟吟地回答:嗯,还行。每天这个时候上人最多。您慢用哈。然后她又招呼另外的客人去了。

    我慢慢吃着,不时观察人来人往,蓦地,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涌起: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互联网干不成,我可以干这个。开餐饮店!

    我细细打量起这个小店,虽然不大,但装修精致,整洁卫生。从来往的客人判断,大都属于屌丝阶层,具有巨大的潜在客户。如今公款吃喝被严禁,那些高档酒店饭店之类,几乎门可罗雀,人们的饮食方式大都转入到大众化快餐化的消费上来,因此,这家黄焖鸡店才得以生意兴隆。不过,这黄焖鸡的味道的确不错,还便捷,一份鸡,一碗米饭就可喂饱肚子,实属价廉物美,老少咸宜,贵贱都爱哈。

    电光石火般,我的脑洞大开,浑身就如打了鸡血,再次振奋起来。犹如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吃完饭,刷完了单,我步出这家小店时,感到莫名的轻松。

    人最怕没有方向,那就像茫茫大海中没有导航,漂得人心都是惊慌失措。一旦云开雾散,阳光,总会让你感到这个世界充满着无限的希望。

    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经常以吃饭为名到这家偷偷学艺之外,还熬夜找来各种资料,恶补有关知识,对餐饮业有了深入的了解,于是处置了原来公司的残存业务,用余剩的钱租了门店,招来了两三个有经验的厨师和服务员,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隆重开张了。

    这个世界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思路决定出路,果然不虚。在我精心打理下,店里的生意日渐兴隆。虽然没有多大的利润,但总算止住了血。相比我原来开公司的一个劲出血,新开张的店就如跳动不停的心脏,源源不断供给我新鲜的血液,使我憔悴得面容一天天亮丽起来。

    开张半年后,有一天我闲来无事,便细细对店里的投入成本和利润进行各类盘点,结果令我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扣除各种成本,净利润九十多万!半年这个数,着实让我眼晕。开互联网公司虽然起初也赚过上百万,可是那投入巨大,产投比很不对称。这个黄焖鸡店是我用仅余的不到二十万资金开办的,可以说是资金的边角余料,但能获取如此的巨额利润,简直不可思议。

    心在狂跳,血在奔涌。都说四两拨千斤,但那只是个传说,如今在我身上变为现实,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垂爱?果然是人挪活,树挪死。我再细细研究推算了市场的行情,马上意识到,这是个爆发点,里面蕴含着无限的商机。一个店就如此了得,那么,多开几家岂不是利润叠加?以此滚雪球,让它变成巨大的车轮,载着我的梦想一路狂奔,我,岂不是也笑傲江湖,指点江山?

    对,就这么干,将利润转化为再投入,立即行动。

    有了前期的开店经验,以后开几家分店就容易得多了。摊子铺开,就像巨大的章鱼,伸出触手,贪婪向这个市场抓取利润。

    大获成功!前两个月利润滚滚,乐得我合不上嘴。每当每月看到专职的会计报来的数字,以及不停地跑银行存钱,我都长吁一口委屈的气,多年的失败,终于在这里获得了成功,数钱数到手软,真是有心插花花不成,无心栽柳柳成荫哈。

    什么叫成功?如今衡量的唯一标准就是挣钱,挣钱再挣钱。银子,才是决定你社会地位高低的不二法则。我很快乐,也很得意,以至于那天没事开着车闲逛时,将前面的一辆白色面包车追了尾。

    这事要在以前,我肯定惶恐不安,追尾,意味着赔钱,而那时我没有。现在,我今非昔比。

    你怎么开的车?我走得这样慢,你还是撞上了?面包车里走下一个女人,来到我车前皱着好看的眉,冲我嚷嚷。

    多大的事儿啊,不就是长着一张漂亮的脸么?本公子还不稀罕呢。如今的女人都以为有一张好看的脸就可以在这世界上通行无阻,只可惜我脸盲,不吃这一套。我不屑地拿眼看了看她,但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坐着没动。

    你就不能下来看看?她盯着我。那眼光有一种震慑力,我再细细看了看她,皮肤微黑,椭圆的脸,乌黑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一双明亮的黑眼睛,透着精干,年龄估计也就是三十不到模样。这可能是个不好惹得主儿。意识到是我的错,便不情愿地下车。跟着她察看了追尾的状况。

    我点上一支烟,傲慢地说:你准备怎样处理?私了还是公了?

    她摆了摆手,说,现场已经拍了照,把车开到一边儿谈。对呀,我才发现急匆匆的车流都在我俩的车旁掠过,而周边也有几个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呢。

    于是我开车,她开车。但在她启动面包车时,我听到她车里面一阵鸡的咯咯叫声。

    我大感兴趣,停在路边时,我走到她车前,问道:你车里面怎么有那么多的鸡?

    我就是养鸡的,每天拉着它们卖给饭店。你耽误我时间了。她不满地冲我又嚷了起来。

    养的都是什么鸡啊?我问道。

    全部都是柴鸡。她下车,拉开后门。

    我看到面包车的后座拆掉了,里面摞着几个鸡笼,笼内是各色鸡们,或卧或立,或扑腾着,足有几十只,一股鸡粪味直冲脑门。

    但我不觉得熏人,反而欣喜若狂。因为,我这一段时间正打算在黄焖鸡的原材料上下功夫。以前都用的是三黄鸡,如果真像她所说,是柴鸡的话,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柴鸡的口味肯定优于三黄鸡。开店到一定程度,如果保持品牌不倒,那就要做足口味,把顾客的舌头永远黏在你店里的饭碗上。

    看完鸡,我马上换上了一副笑脸,说,美女,追尾的事儿先放一边儿,可否先谈谈你这鸡?

    她疑惑地张了张嘴,看看我,意思是你几个意思。

    我笑笑说,这样的,我呢,开有几家黄焖鸡店,你养鸡,我俩是不是很般配?我其实是调侃着说,因为,与其说我对她微微丰满的身材忽然让我来了兴致,倒不如说我是路边意外拾到一块金子掩抑不住的一种狂喜:我只对钱感兴趣。

    但她并未听出其中的玩笑,而是睁着眼,凝视我片刻,狐疑的眼光焦点从我的左眼移到右眼。

    真的。我把烟头扔在地上,潇洒地拿脚踩灭。确定我不是忽悠她之后,那张戒备的脸便绽开了花儿,像这早春路边盛开的花儿,黑眼睛也洋溢出盈盈的波光,像这个春天山间潺潺的溪水。

    那可太好了。我一大早就从郊区往这赶。可那几家饭店不愿意用柴鸡了,说是太贵。她幽怨地说。

    没事。我全要了。我财大气粗地挥了挥手。现在,你可以跟我走。

    她叫华桂,29岁,住在郊区,开办一个不大不小的养鸡场,以养柴鸡为主。这是我与她签订了供货合同才略略知晓她的大致情况。

    那天店里大厨对她的柴鸡鉴定后,悄悄对我耳语:老板,你交好运了。这鸡货真价实,可考虑长期合作。我闻听大喜,与她达成意向:这批鸡现金交易,以后定期送货,下月初结清上月的货款。这条款多少对她有些不公平,但她从今以后不必再四处奔波零售卖,而且对鸡的价格我也未讨价还价,因此我是心安理得,她初始有些犹豫,可看到我如此豪爽,又四处看了看店面,确定我不是骗子后,也痛快地答应了。看得出她很高兴,因为当我要帮她修车时,她死活不肯,还爽朗说帮我修,我自然是推辞,双方推来让去,我说,算了,咱们各扫门前雪。以后就是战略合作伙伴了哈。她乌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欣喜。

    自从用上了她的鸡,店里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台阶。我对经常来的顾客作了回访,大家一致交口赞誉。这让我对她更加放心,半年不到,索性又开个分店。但问题却来了:她的鸡却供应不上了。

    你应该把养鸡场扩大规模。一次她送完货准备走人时我皱着眉头说。

    我也想啊,可是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她捋捋搭在肩上的长长的黑发,面带歉意地说。

    可以雇工帮一帮,你做老板不香么?我撇了撇嘴。

    她沉默了,但我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却奕奕闪光。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点到为止。因为多年生意场打滚经验告诉我,对别人的事情看透不说透,不掺和对方的私人空间,免得落下怨怼。她与我只是市场上的买卖关系,我认货,她认钱,中间有合同和信誉背书,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其乐融融,这是最规范的生意规则。至于其他的七七八八,诸如家庭,婚姻等家长里短,最好不闻不问,免得分心,影响了生意。

    不过,她显然对我的建议进行了认真的考虑并付诸实施。又有一次,她拿到上个月的货款,满脸欢笑,说“可好了,刚好银行贷款有部分到期,得抓紧还上。”又冲我笑笑“这贷款可是咬牙贷的,为的是扩大规模”。

    我心里暗吃一惊:这娘儿们真下手了,怪不得这鸡源源不断供了上来。我还以为她外出收购转手过来弥补空档,当时我还特意交代大厨们仔细验收,别让她钻了空子。一旦发现就狠狠处罚。

    女人一般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尤其是像这铺摊子的大事,表现得特别明显。但她就不吭不哈地干上了,而且看她的表情和实际状况还是相当的成功。

    我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同时心内还有些小得意:不经意的一句话她竟奉为圭臬,这让我觉着很有范儿。第一次从心底里对她产生了温馨的好感。

    她还是那次追尾时的模样,椭圆脸皮,细长的眉,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一双灵动黑亮的大眼睛透着精明,微微丰满的身材,把衣服撑得凹凸有致,散发着自然健美的气息。只是皮肤比以前稍黑了,脸色也略显憔悴。

    你得注意身体哈,也别太拼了。我下意识说出一句关切的话,虽然不疼不痒,几近于外交辞令,但能说得出,着实让我自己都吃惊。因为自从干互联网受了那个女人的“调戏”之后,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我对女人们均是一种漠然的态度,时刻保持距离。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她却像受到莫大的鼓舞似的,脸上立即红霞飘飞,感激地冲我粲然一笑,扬扬手转身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健美的身影,我不由陷入了深思。命运是如此奇怪,前一个女人颐指气使,暧昧之极,差点把我在互联网上摁死。这个女人,不卑不亢有着惊人的力量,而且,看势头我的店日渐火爆起来,与她有极大的关系。

    难道是上帝看我无亲无故在江湖上漂流游荡,实在不忍心从而大发慈悲?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因为,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上帝,也不指望他老人家大发善心,我只知道,任何地方都没有免费的午餐,谁也不会相信你的眼泪,哪怕你肚子饿扁,眼泪流干。

    我,只相信自己,因为世界上的路注定是孤独人的命运线。人与人的关系,可能一辈子是平行的,也有可能在某个节点与别人交叉,但终归是要再次平行,即使是暂时的纠缠,扭结,那最后的终点,依然是一个人的狂欢。

    我与华桂就这样暂时的交叉着,扭结着,滚滚而来的利润冲淡了我们除了生意之外的任何闲扯,在金钱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多余。

    但是,一场危机正在悄悄袭来,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在人们的心头。生意,是山崩似的塌方。

      六

    危机愈来愈猝不及防,它超出了以往任何人的想象,又使人感到倍觉迷茫。人们在它的肆虐下,足不出户,绕室彷徨,期盼着上天的垂怜。可是,也许是多年来人们对于大自然的极度蔑视,引起了它的狂怒,如今它要以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式,与人们斗智斗勇。到处都有它狰狞的面孔,到处都听得到它的狂笑。你完全看不见,但是却时时刻刻感受到它发出的死亡的威胁。

    开始我的店还经营正常。因为黄焖鸡是个快餐,来店的人摘下口罩,匆匆风卷残云吃过,抹嘴走人就是了,即使不在店里用餐,也可戴着口罩,快速打包,迅速离去。还有的是,我开办了外卖业务,顾客可以手机点餐,让外卖小哥送餐到家。总之,是灵活多样地经营。如此一来,业务量不仅没有下滑,反而供不应求。相反,那些大的酒店饭店等却是门可罗雀。与我的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有些得意。

    可好景不长,随着危机的加深,业务量是直线下降,因为人们禁足了。这一禁就是两个多月,连那外卖也几近绝迹。

    坐吃山空两个月。不过,好在我还有雄厚的积蓄,足足可以在不收入一分钱的情况下,应对水电费房租费材料费这费那费以及人员的工资。危机下,有些人抵挡不住,就在辞退人员,以减少开支。我却不能,因为,我知道这些职工是我这些年精心培育出来的,一旦走散了,再找回是相当不易的,他们就是我登山时的拐杖,暂时的暴风雨来临不能扔了它,否则,等到云开日出的时候,怎么去登山?怎能“会当绝山顶,一览众山小”呢?

    我有信心有把握并踌躇满志地面对空前但并不绝后的危机。

    两个月后,一切慢慢恢复正常。当然,这只是指我这样店而言,那些大的饭店酒店,几乎依然故我。

    在此期间,华桂也是隔三差五源源不断供货。我见着她戴着蓝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卸完货,制了斤秤,与我说不上几句就匆匆离去。

    完全禁足的那两个月,我们微信过,当时,她也是急得不行,我却慢悠悠地劝慰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有好生之德,一切都会过去的。然后还轻松搬来了普希金:那过去的,就会变成亲切的回忆。

    都这样了,哪是什么狗屁的亲切回忆?噩梦吧!她不满地冲我嚷嚷。我并不介意,开着玩笑说:是呀,遇人不淑,肯定是噩梦。但你碰到了我,可以仍然大量接收你的鸡,不是你最美好得遇见么?放心吧,照顾好你的鸡哈。它们对于我来说,就是生意场上为我冲锋陷阵的士兵,攻城掠寨为我搬来巨额的财富。

    她被逗笑了,我听得见手机里的笑声非常悦耳。我知道,那并不是我说话有多幽默,而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于是,她不断地送鸡,我不断地赚取利润,虽然踉踉跄跄比以往走得艰难,但还足以让人宽心。每当我看着比以前少了很多的利润时候,我就默默念叨,这只是暂时的,顶多再撑几个月就过去了。因为,巨额的费用已经使我有些喘不过气。

    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不过,当你殷切期盼希望时,它偏偏东躲西藏不停地捉弄你。我等这个希望一等就是两年多。

    这两年多,东挪西借,入不敷出。而时不时地全城就地静止,一搞就是好些天,把人们弄得疲于奔命,身心憔悴。我开始怀疑自己,开始感到世界对于我来说,正在一点点变灰,最后变成了漫天卷来的乌云,挟着雷声“黑云压城城欲摧”。

    我的资金链断裂了!

    原先的资金是每月优先偿还,比如银行的,不及时,信誉会受到影响。比如房租,不及时,有可能关门,比如水电煤气,不及时,立即停掉,这都是生死攸关的,含糊不得。

    而华桂的,我认为可以拖欠几天。当然,我也得先还上她一些,因为据她恳切的讲,那些鸡们也要吃饱肚子,没米下锅,谁也挡不住。我盘算了下,指示会计支出一部分。但会计翻了翻眼皮,满面愁容地说:老板,你真是神仙啊,账面仅余八万元了。

    啊!我大吃一惊。赶紧拿过收支明细,那些数字以前那样饱满,现在都变成了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小瘪三了。我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搁下账本,沉吟片刻,问呆立一旁的会计:支付华桂这八万元,还欠她多少?其实,我早就在账本中看到了,这么问会计是心虚无措,好像如此一问,能从她嘴里掏出来钱似的。

    还欠她二十八万元!会计也有些紧张,哆嗦着蹦出一句话。

    我的脑袋忽而一晕,身子晃了几晃,眼前发黑,但依然在会计面前倒驴不倒架,坚定地说:先把这八万元转过去。

    会计张大嘴吃惊看着我,良久才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办?先这样办。欠债还钱,你不懂得这个道理吗?我心里发堵,没来由冲着会计高声嚷了起来。她小心看看我,便一声不响走了。

    我颓然把自己扔在沙发里,脑袋嗡嗡响。情况发展得比我预期的要糟糕得多。什么人定胜天,什么人们只要吼几吼,高山低头,河水让路,全他妈的瞎扯淡。这么长时间了,还在这个危机里用尽解数打滚,依然看不到尽头。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响了,吓了一跳,下意识划开,传来华桂的声音:才还八万,你怎么想得出?不考虑我的状况么?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听她的苦诉,情况也是相当糟糕的。银行贷款要还,水电费要交,鸡饲料的欠款也被人催要,都好些次了等等。

    我默然听完,更觉心里乱成一团糟,半天不语。她接着“喂喂,你在听吗”?我没好气地说,没有聋,听着呢。她问“怎么不说话”?我答“知道了,再想想办法”。便挂断了电话。

    我已经山穷水尽了,怎么去想这个办法?

    合上手机,望着空无一人的店堂,望着窗外稀疏的人流和车辆,那一刻,我真想冲出店外,把人绑进来吃我的黄焖鸡。

    一连几天,寝食难安,而华桂也是一个劲儿地苦苦哀求,说她实在撑不下去了。

    可我,更是撑不下去了,因为,挡不住她的催要电话,我只好厚着脸皮向朋友们伸手了。

    一般来说,对于借钱这个事儿,我是非常谨慎的,非到万不得已,我是不张这个嘴的。因为,现在的人们,眼皮实在是浅薄,谈什么都可以,可别提钱。提钱伤和气,但如今实在走投无路了,有病乱投医,只好心怀惴惴鼓起勇气向朋友告借。

    平日看起来很铁的朋友,在危难时刻,竟然变成了陌生人。他们也是大倒苦水,什么生意不景气之类滔滔不绝瞎扯一通,总之,友谊是大大的,感情是深厚的,钱却是没有的。打了一通电话,白白耗费了精力时间,还有我那一点点自信。果真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哈。

    人生就是这样残酷,当你顺风顺水的时候,一切都是阳光灿烂,当你成了个倒霉蛋时,喝着凉水也涩牙,放屁也会打脚后跟。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人类社会的不二法则,任何人都逃脱不过去。

    一连几天,我开始酗酒,借酒浇愁。在极度揪心的纠结中,我想起了父母,可他们早就离我而去,抛下我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我没有任何靠山。后路塌方,前路悬崖,进退维谷。

    命运把我抛在了一个极度危险的窘境,而华桂,这个平日看着还很温情的合作伙伴,也显出了她的强硬的另一面,打电话催要的频率就像我的心跳一样,时时不停。

    语气也越来越不友好,最后几乎是狂吼了。

    这我能理解,在危机下,人人自危,个个在泥淖中,时代的一粒灰,落在谁头上,都是一座山。我不怨她,但我没钱。怎么办?实在回天无力,只有躺平装死。

    办法是,接她的电话就打哈哈,或者烦透了时,见着她的来电就干脆挂掉,求得片时的宁静。她要亲自上门,也被我以种种理由推辞了。理由很简单:现在形势又开始吃紧,安检很严格,道路也不通畅。

    但那天清晨,她还是打来了电话,声音高了八度:你还讲不讲信誉?今天必须还上,我这就去找你,看你还往哪儿躲?

    我知道这次是躲不过去了,看来她是真急了眼,但我更急眼,拿不出来钱,也实在经不住她的电话催逼,心一横干脆就见她。

    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来了也是个没钱,能奈我何?店堂已经按照防控地要求暂时关了,反正没关也是零零星星的客人,其实我这些天从那次接了她电话以后,一直在家里猫着,那些店面实在懒得去巡视,眼不见心不烦。我在家里胡思乱想谋划着今后的出路。

    我无奈地对她说:好吧,见一面也行。微信给了她定位图,然后发出详细的门牌号和路径信息。我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儿,斜躺在沙发上,一脸的沮丧。就好像是等待法官审判的罪犯。

    我茫然地把眼光投向窗外,春天的阳光很明亮,朵朵白云在天空上悠闲地漂浮,湛蓝的不像样子。还有几只飞鸟在那里翩飞。我从心底里羡慕它们。它们可能不为身负债务而压力山大,它们也可能不为什么前途名利所累赘,有的是无穷尽的在天空洒脱的自由。

    人不如鸟啊,下辈子投胎一定要谨慎,万万不可脱身成人。投胎是个技术活儿,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选择。那一刻,我真想从这十八层大楼里冲上天空,与鸟儿作伴,脱离人世间的苦海。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把我从混乱的漫长的思绪中拽回。慵懒起身去打开门,华桂,一脸倦容站在我面前。

    我回转身,边走边说道,进来吧,顺手把门关上。

    我倒在沙发里,看着她走进来,关上门,但她站在旁边不动,惊讶的四处张望。

    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了你?难道怕我非礼你?你可是自投罗网。

    她换了拖鞋,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皱着眉头说,你住的地方真难找!你这屋子也太乱了吧,惊爆人的眼球。

    一切都乱套了,还搞那些穷讲究,有用么?我微闭着眼睛躺着,眼光瞄向屋内乱七八糟的摆设以及沙发前茶几上狼籍的酒瓶酒杯香烟,还有几碟小菜,那是昨夜喝酒剩下的,懒怠收拾。

    她端坐着,叹口气,一副外交官的神态:实在对不起,上门催账,我也是被逼得没法,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都是这危机害的。理解万岁啊。

    我说这话的意思,还是想把谈话引导到我没钱,上门也没用的主题上,免得伤了和气。一般来说,亲自上门催账,大都是不欢而散,我不想把关系搞僵。

    但你也不能躲着我呀。要知道,做生意是要讲究信誉的。你这样,只会让人看不起。她埋怨起来。

    我不语地看着她。她今天穿着黑色的薄羽绒短袄,乌黑的长发却没有挽,披在肩上,脸色黑中透黄,显出一副萎焉神态还略带怒色。看来,她的日子确是不好过,被折腾得不轻。

    有什么办法?我此时,只好拿出一副无赖相,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什么难听话索性就咬着牙听下去。

    你知道不知道,我快要倒闭了?马上要停电停水停止供应饲料,那么大规模的养鸡场,那么多只鸡,怎么办?她提高了嗓门絮絮地说,拿手比划着,神情激动起来:你就想不出一点办法么?哪怕几万也行啊,帮我渡过这个难关。你太狠心了吧?你不能见死不救。

    一时间,我眼前全是晃动着她几乎声泪俱下地控拆的身影,也被她句句扎心的话弄得手足无措,实在忍不住,哭丧着脸说:大姐呀,小妹呀,美女呀,你光站在你那边说话,我的境况是与你比着惨。这店现在开着,比寡妇守寡还难过。寡妇守寡还有人来撩拨,可这店你看哪儿有人来?不守吧,不死心。守吧,连死的心都有·····`

    话未说完,突然我的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眼冒金星,那些星光里,闪出她的凛然愤怒的脸和圆睁的乌黑大眼睛。

    你干吗?我捂着热辣辣的脸,气急败坏地嚷道:欠你点钱还不至于动手打人吧?

    你骂谁?她怒喝道。

    什么骂谁?我是说开店就像寡妇守寡,现在的情形不像么?我委屈地嘟囔着说。

    你还乱讲?渣男!她的胸脯起起伏伏,而且那架势还欲扑过来与我搏斗的样子,打我的那只手也捏成了拳头,举在半空。我有些懵,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气愤地说:这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三句多。你不该是缺钱急疯了吧?

    我就是寡妇!她暴喝了一声,在我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耳朵嗡嗡响,张着大嘴成“O”字形,呆若木鸡看着她。我傻眼了!

    我以前说过,我只对钱感兴趣,除此以外,其它都是神马浮云,因为有钱才是王道。所以钱对于我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因此,别看我与华桂合作了很长时间,但我只对她的鸡感兴趣,至于她本人,在我眼里还不如一只鸡。理由很简单:鸡能给我带来利润,而她却不能。所以,她到底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于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也不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我只知道她住在郊区,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养鸡场,定期给我送鸡,鸡很优质,我付钱,她收款,如此而已。

    真的不知道她竟然是个寡妇!真没料到哭穷时触动了她的敏感的神经!真的为这一巴掌挨得说冤枉也不冤枉!

    我赶紧垂了头,揉着还发热的脸,低声喃喃说道:真······对勿起哈,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单着身。

    我小心地挑着词,本来想说的是“寡妇”,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挤出“单着身”。听人说,寡妇这一类,大抵都有些神经质,就像秃子面前不能提“光”一样,很忌讳的,类似于阿Q那种情况。

    你是有意的吧?她嘲讽地望着我,不依不饶:我俩合作这么长时间,你竟然不知?

    我一时语塞。但绝不能把我只关心鸡那一套搬出来为我解释,可不这样说,又怎能消除掉这种误解呢?只好硬着嘴说:我果真,真真,不知道哈。

    我不信。她虎着脸还在生着气。

    我起誓!

    骗小孩子吧?那有用么?

    这真是“社死”!本来欠她的钱理亏,又无意犯了她的忌讳,今天的场面糟糕透了,又想到眼下塌方似的生意,一时悲从中来。我缓缓站起身,走向窗户,拉开,说,看来我今天是走上绝路了。外面的天多蓝呀,白云朵朵,鸟儿飞翔。变只飞鸟多好多自由啊,再也不受这世上的苦难了。说完便跨骑了上去。

    你干什么?她尖叫了一声。

    还能干什么?看,外面的世界多宽广,多美。人就是蚂蚁,天天被拘在方寸之间,遭受无穷尽的折磨。还是一了百了,下辈子重新选择投胎了。我晃动着搭在窗外的腿,悲伤得不紧不慢地说。

    她惊慌地站起了身,说话都结巴起来:你别这样,好不好?就算我错怪你了。你下来,我们好好说。

    都糟透了,这世界全乱套了,不值得留恋。我故意又把身子向窗外探了探。

    她的身子摆了几摆,几乎摔倒,好不容易稳下来,眼巴巴恳求:我求求你,快下来好吗?一切都好商量。

    我回头望着她,此刻,她已花容失色,浑身还微微颤抖,肯定是吓的。但看她那焦急失措的样子,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她一迈步我就从窗子跳下去,倒真的激起了我想逃下去的念头。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刻,在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的时刻,毕竟有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陪着我走向生命的终点,目睹我由一个成功者变成彻底的失败者,也能让我心里得到一丝慰藉,哪怕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

    你别过来啊,我想想。我晃了晃身子,冲她说。

    她的身子也随着我晃了晃,轻声说:我不过去,你好好想想,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可能还有妻子孩子,总该为他们想想吧?

    嗬嗬,哈哈!我仰天长笑,眼泪瞬间奔涌而来,父母?妻子?孩子?敢情她对我的了解与我对她的一样,都是空白。我冷笑着心酸地说:这些都不属于我,也不该属于我,我早就是一个孤独的夜行人了。

    啊!这下轮到她的嘴变成“O”型了,呆愣片刻,她急急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你的啥情况,你别生气啊。纵然那样,也不能放弃生命,你还年轻,有大把的好日子啊。

    好日子?我鄙视地看着十八层楼下的风景,那些车辆那些人,都成了袖珍的玩具,世界顷刻间在眼中变得十分渺小,而我,此时却忽然高大起来。原来,只有跳出圈外,才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包括生命。

    我把伸出窗外那条腿陡然在半空里划了一圈,又忽然收回,作势跃跃欲跳。我在逗弄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和眼巴巴盯着我的小鬼,当然,还有眼前这个催逼我还钱的小寡妇。有那么一刻,我就觉得这些霉运都是她带来的。不是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么?既然看来她还在手足无措地关心我的生死,那我就再动作大一些,吓吓她。

    于是,我直起了腰,手扳紧窗框,双腿夹紧,半个身子忽然往外纵去。此时,就听身后一声“啊”的凄厉的尖叫,我悚然回过头看去,见她双手捂着脸,长发散乱在胸前,全身哆嗦着,软绵绵往地板倒去。

    坏了,玩笑开大了。纵身一跃,说时迟,那时快,我赶在她倒地的一瞬间,扑下身子,垫在了她的下面。

    重重的一击,把我在地板上硌得生疼。这些顾不上了,翻转身回抱着她,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她的身子软得如棉絮,再探鼻息,已没了生气。

    我的心拔凉拔凉,就像在冰窟里跳动,而它跳动所泵出来的血催生的是满头的冷汗。

    这可乍办?她要死在我房里,那可真得去跳楼了。我紧张得嘴唇打着哆嗦。抱着她的胳膊也无力垂下来,眼看她就要再次跌倒。

    忽然,电光石火般想起,大学军训时学过急救,或许做做人工呼吸暂时可以缓解。因为,虽然她一时没了气息,但身体还是温热的,脸色也正常。一切都还来得及。

    想到这,那双臂就恢复了力气,死马当作活马医,顾不得许多了。我毫不犹豫贴上了她的嘴唇,用舌头拨开,撬开牙齿,用力呼吸,一下一下,吸出的唾沫,便咽进肚里,再呼吸,再吞咽。慢慢地,她的气息均匀起来。

    抱着她这样呼吸,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见她出气平稳,方慢慢挪动着脚步,往长条沙发移去。轻轻把她在沙发上放平,跑到卧室拿来一个枕头,把她脑袋支起,乌黑的长发拢在一边儿,我便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

    她稳稳躺在那里,眼睛紧闭。我试着推推她,并提高声音“喂喂,你好些了吗”,她纹丝不动,只有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还有屋里传出我的回音:好些了吗?好些了吗?更增加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点上一支烟,来平复日渐增长的恐惧。透过淡蓝色的烟雾,我盯着她的眼,在心里面不断地祈祷:我的老祖宗,我的观音大菩萨,你快快醒来啊。但她黑黑的长睫毛就像一对热恋中亲吻的恋人,紧紧黏在一起,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有一刻我看到它们动了动,心里涌起一阵狂喜,准备喊叫她时,那睫毛又恢复了宁静。如是几次,直到烟头烧着我的手指,疼得要跳起来,也没见她有任何动静。

    我在烟灰缸里狠狠摁灭烟头,呼出一口虚空得发热的长气,毅然决定,不能等了,她这个样子,指不定真出人命。不能再抱侥幸指望她自己醒来。我不了解她,谁知道她到底是吓得还是本身有隐藏的疾病。倘若因我的惊吓,而引起她固有疾病的复发,而又抢救不及时,那我的罪责就更大。一切的顾忌都抛到一边,救人要紧,别想那么多。

    打120!我决然掏出手机,快速拨号。里面占线,挂掉,再打,还是占线。反复多次,依然如此。

    咦,今天真是邪了门了,老天就是这样与我过不去?我焦虑地站起身,在屋里狼一般来回急速走动,再打,还占线。足足打了二十多分钟,忙音依旧。

    我悲愤地挂了手机,恨不得把它摔得粉碎。怎么办?喊别人帮忙吧,把她送到医院。

    对,就这样。我冲出屋外,敲对面邻居的门,半天没人应。可能不在家。便钻入电梯想到楼下花园边求几个人,我知道,那里,经常有人在这个时间跳广场舞,尽管他们是大爷大妈级别的,但有人来打个帮手,也胜似我一人搬运她。

    下到一楼,我钻出电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外面冲去。但将到楼口,便听一声断喝:站住!你干什么去?

    我刹住脚步,因为跑得太快,突然地静止,一个踉跄,脚在地下打滑前行,哧哧作响,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抬眼一看,就见楼道口已摆了张桌子,两个大妈坐着,一个大爷站立,仨人脸上捂着蓝色的口罩,手臂上俱戴着红袖箍,都在用愠怒的眼光看着我。

    我走到对我喝问的大爷边,他却连连后退,怒斥道:你站住!你怎么不戴口罩?

    我抹了下嘴,原来,因为心慌,下楼忘了这个事儿。唉,如今出门上街,不戴口罩,就像没穿裤衩一样。尴尬地赔着小心说:大爷,对不起,我屋里有紧急病人,我就到外面找人来帮忙送医院,马上就回楼的。

    开什么玩笑?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大爷依然气愤对我呵斥。

    有什么问题么?我也生气不解地问。

    现在全城静止。旁边的一个大妈不紧不慢地说。另一个用手指向楼外说:你看外面还有一个人么?

    可不是,探身向外望去,阳光很好,在姹紫嫣红的各类花朵上跳跃着,往日那些跳舞的人好像都埋进了这些花丛里,静悄悄的,鬼影也无。

    情况又吃紧了?心里猛然一沉,呆若木鸡。

    喂,小伙子,别忤在那儿了,你还不戴口罩。今天开始,防控全面升级,所有人员车辆一律就地静止。你没看咱这栋楼的微信群里的通知么?大爷在一旁又高声提醒道。

    这我知道,为了通知的方便,每栋楼的住户都进了一个专用微信群,可这个上午几乎都在与华桂纠缠那些烂事儿,谁他妈顾得上看什么微信群?

    我此时掏出手机翻看信息,一旁的大妈好心规劝道:回去再好好看微信吧,家里有紧急病人,快打120呀。现在恐怕只有这种车辆才能畅通无阻。

    我怏怏回转身,翻看了通知信息,果然如此。点开120电话,边走边打,一直打到我回到屋里,那电话还是忙音。

    完了完了!我把手机啪的一声扔在茶几上,一屁股在华桂身边坐下来。彻底掉进冰窟里了。望着她还是紧闭着眼,不见有醒来的迹象,恐惧与怒火在心里纠结着翻涌。这个小寡妇,真是害人不浅,五指捏成拳头在她脸前狠狠晃了晃,一拳砸下了去。

    但拳头快到她眼睫毛时又无力地收了回来。所有的力度又攥回了手机。他妈的,再打,我就不信打不通。

    谢天谢地,这次通了!随着手机的长短“嘟嘟”声鸣叫,我兴奋得一跃而起。里面传出一个甜美的声音:先生,您好,这里是120,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真是天籁啊!

      十

    虽然如此,但我仍抑制不住怒气,高声嚷道:你们怎么搞的?我都把电话快打爆了,愣是打不通。

    先生,请别激动。现在很紧张,线路拥挤,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对您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请问,您那里是个什么情况?里面的声音依然很甜美。

    也对啊,这突如其来的静止,不知道有多少像我这样的情况发生呢。难怪打不通。我稍稍镇静下,把大致情况简单描述了一遍,特别指明急需来车把人送往医院诊治。但她的回答令人胆战心惊。

    对不起,先生,现在资源太紧张了,一时派不出车。您恐怕还要等。我先帮您登记上,请您保持手机畅通。

    什么?怎么可能?我蒙了。脑门上的汗又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人都快不行了,你们不能见死不救。我终于狂吼,来回走动着,胡言乱语,痛骂起来。

    骂了一通,里面悄无声息。我又吼道:喂,喂,你在听吗?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啊!

    我听着呢,先生,请消消气。我们······情况有点糟,也实在没法。那个甜美的声音没有了,代之以一种哽噎的呜咽。看来,现在她没少受这种气。

    混蛋,流氓,你们!你们要知道,这会出大事的,草菅人命,我要控告你们。我激愤得语无伦次,把手机举在面前又是一通狂骂。

    先生,急也未用,现在全城都这样了,与其骂来骂去,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电话里抽抽噎噎地说。听得出,这个妹子还挺有良心的,她可能也为这种糟糕的局面愧疚,尽管不是她的责任。

    我稍稍平复怒气,绝望地喃喃问:想什么办法呢?车又一时三刻来不了,我也送不去······

    是这样,我现在把电话转接给值班医生,让她看看情况,您先在家里配合稳住病人病情,耐心等待,我们会在最快的时间调配车辆,您看可好?

    我想了想,目前也只有这种办法了。电话转接了过去。

    先生您好,我是值班医生,姓夏,您把病人情况描述下,或许我能提供帮助。

    我赶快将情况又说了一遍。夏医生沉吟半天,说道:您加我微信,我们视频,让我看看病人。

    加了微信,通了视频,我将镜头慢慢在华桂脸上身上逐一扫过,夏医生轻轻舒了口气说:问题不大,这是受到了惊吓造成的,现在,您按照我的指导进行处理。

    这成吗?我疑惑地问。

    成不成,先稳住,做一些急救措施,或许效果不错。夏医生蛮有把握地说:您先把她移到床上,沙发逼仄,腾不开手脚,得让她松展开。要知道,病人这种情况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时间久了,会引发其他问题,先采取措施,让她醒来。

    您一直开着视频,我们共同努力。

    好吧。我无奈地应答着,把手机先放入卧室,然后再把华桂从沙发挪移到床上放好。再将手机镜头对准她。

    嗯,不错。里面传来夏医生满意的声音:现在您把她的上衣解开。

    我依言照做。

    把手伸进去,轻轻按压。

    啊!我惊愕不已,坐在床边没动。

    你愣怔什么?夏医生问。

    我仍没动。

    她是你妻子,我又是女的,有什么害臊的?快照我说的去做。夏医生明显地焦躁了。

    我还是没动。

    渣男!夏医生突然狂怒起来:看来,你是想让自己的妻子丧命是吧?你给她买了人身保险,见死不救,好自己独吞这笔钱是吧?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个渣男,我鄙视你,我会记住你的,你要小心法律后果······

    不是······我急得直摇手:好好,夏医生,您别发火,我照做就是。

    这种情况,也没法解释,只好颤抖着把手伸进去,那一刻,心也在哆嗦。

    这就对了嘛。夏医生满意的说,现在,你伏在她身边,给她做人工呼吸·····

    我贴了上去,深深呼了一口气。

    对,呼吸,手轻轻按压,配合好。来,呼——吸,轻——按,轻——按,呼——吸······好,对,就这样。

    我一边儿做着,一边儿心里打着鼓,感觉身上有点热。

    好,做得不错。夏医生赞扬道:现在,你加大力度。

    我的心狂跳,嘴用力呼吸,连华桂的津液一股脑儿都吞咽了下去,为的是紧抓时间。手用力按压,我感觉到那种饱满萦绕在手的周围,软润柔嫩。

    对,就这样,再加快速度。夏医生的语气欢快起来,好像马上就见到她要看到的效果似的。

    我的汗汨汨在流淌。做这活儿,真别扭,嘴也酸了,手也麻了,累得气喘吁吁。正忙乱间,忽然,华桂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起初有些茫然,随即越睁越圆,那乌黑的眼波盯着我的脸,然后往下看去。此时,我吞掉了吸在嘴里的津液,冲着她惊喜地嚷叫起来:啊,你终于醒转过来了!

    但脸还贴着她的脸,手还按放在原位。

    醒来了?那太好了,成功了!手机里也传来夏医生兴奋地尖叫。

    我正得意忘形,冷不防华桂抬手一个大耳刮子,打得我头昏眼花,然后她急速翻身,一脚把我踹到了床下的地板上,嘴里暴喝着:你个渣男!

    还不解恨,又跳下床,冲到我身边跪下,拳头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嘴里不停嚷嚷:渣男!渣男!喳男!

    摔倒在地板上时,是屁股先着地,生疼生疼。我顺势躺下,闭了眼。任她捶打。

    但心里舒服。她终于活过来了,这下可以放宽心。我也不用担心再跳楼了。她误解我,以为我乘人之危,搞一些猥琐的勾当,情有可原。我太累了,正好躺在地板上歇息一会儿。

    但手机里面却传来夏医生疑惑地询问声:咋回事儿?你丈夫救你,你还胖揍他?

    华桂又气愤地嚷了起来:好哇!你可真行啊,干这种坏事还搞现场直播,看我不扁死你!真是坏得掉了渣!

    又是一通粉拳。她越是这样,我越高兴,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彻底没事了。我就干脆闭了眼装死,任她发泄春光外露的怒火。

    住手!夏医生怒吼起来:你住手!知道不知道,你丈夫为救你付出了多大的艰辛吗?

    我支棱着耳朵听夏医生的解释,如此这般这般将大致情况描述了一遍,最后气愤地说:你还打他,真不可理喻······

    啊!华桂惊叫了一声,片刻的宁静,揣摩得出,她在自责。

    忽然,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我也折磨折磨她,让她增加负罪感,让她体验体验我的艰辛。同时,为以后摆脱尴尬创造一个条件。我来个假戏真做,彻底装死!对,就这样干。

    她怯生生地凑我身边,我能闻得到她的呼吸:对不起哦,我错怪你了。

    我闭目不语,身子绷得紧紧的,像一具僵尸。

    她轻轻推推我:都怨我,你睁开眼好不?

    当然不好。我心里说。身子纹丝不动。

    你怎么样?摔坏了么?她有些焦急了,又加大力度搡搡我,还不动。便拿手来探我的鼻孔。我赶紧闭了气,死人一般。

    啊!她陡然抽回了手,惊惶哭叫起来:医生,医生,他没气了,这可咋办啊?

    十一

    我说你们俩口子咋回事?一个才醒来,另一个又倒下了?在玩二人转是不?

    听得出,手机里的夏医生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华桂哭嚷着又伏在我脸前,拿手探了探我鼻孔,我又赶紧闭了气。

    医生,他真没气了哇!您行行好,帮帮忙,好不?她的哭声更大了,而且泪水也一粒粒滴在了我的脸上,温热,舒坦。她发疯似的晃动着我的肩膀,长发垂下来,散在我的脸上,来回拂动。头发丝儿钻进了我鼻孔,痒痒的,越来越痒,终于没能忍住,陡然打了个大喷嚏。坏了,这下装不成了。只好缓慢睁开眼,茫然看着她。

    啊,医生,他醒了,活过来了!华桂一脸惊喜看着我,狂叫起来。

    我眼中的华桂这时是头发披散,满脸的泪痕,跪在我身边,眼睛里还噙着泪,活像个哭灵的村妇。

    那一刻,我坚硬多年的心,被社会毒打多年的心,在丝丝融化,泛起一阵阵温情。我人生路上,习惯了漫无边际的孤独,从未贪图过生命终点悲壮的墓志铭,但终于在我装死的时候,有一个人在为我哀伤,为我不顾形象地嚎哭,我还是感到万分的感慨和慰藉。

    不过,也不能一下就此了事,我还得装。装死是不成了,因为我听到手机里夏医生在嘟囔:活过来就行。我就不相信,一个大老爷儿们,就恁地没筋骨,抗不了女人的一掌一脚?真是的。不陪你们玩了,有事打电话。祝你俩好运。

    谢谢你呀,医生。华桂欢快地对着手机合掌致意。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手机屏黑了,夏医生挂了机。

    华桂转过头来,俯看着我,温柔地问:你好些了不?

    嗯,没事了。我哼哼唧唧地说。

    那上床吧,地面太凉。说完就要扶我起来。

    哎哟!我突然尖叫一声,手捂着肋巴骨,很疼痛的样子。

    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华桂惊讶得睁圆了眼。

    是,肋骨疼得厉害,针扎的一般。我顺坡下驴皱着眉头说,嘴里还夸张的丝线吸着气。

    那慢点,来,我抱着你,轻轻移到床上去。她伸手抄起我的腰,贴紧身子,一用力,我感到她健壮而柔软的身顷刻就如一座山,在托举着我,趁势顺着她的力站了起来,慢移几步,躺在了床上。

    她把我放好,扯过旁边的被子轻轻盖在我身上,然后麻利地收拾散乱的衣物,整理齐备,便在我身边坐下,笑吟吟地说:你安心躺着别乱动。好好养伤。现在已经晌午了,你渴不?饿不?

    折腾了一上午,这时还真渴了饿了,也感到万分的疲惫。我无力地点了点头,算是作答。

    那就好。她兴奋地扭身往客厅忙活去了。看她的欢喜模样,肯定是因为我有饥渴感,让她进一步确信我性命是无虞,她才彻底放了心。

    我静静地躺着,充分享受这温馨的时光。都说欠账的是大爷,要账的是孙子,我一直很鄙视这种行为。因为倘若经常那样干的话,保证你在今后的生意场上死得很惨。但现在特殊的时期,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情况,竟然让我实现了。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我没有对华桂赖账的企图,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是想延缓一下,喘口气,求得未来能有座桥,让我走过悬崖,因为,我已没了后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华桂端过来一杯水,放在床头矮柜上,捋了捋长发,微笑着说:还有点热,待会儿再喝。我现在做饭去。哇,你还很有危机意识,冰箱里的货真不少,厨房里还有许多青菜大葱萝卜冬瓜。

    折腾两年多了,谁不时时刻刻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啊!我有气无力地说。

    也是。她的脸收起了笑,阴沉下来。忧虑地说:不知道还要折腾多久。

    听天由命吧。我叹了口气。

    别扯这些了!她很快恢复了笑容,一脸的灿烂说,先过好目前的日子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做饭了啊。想吃什么?

    下汤面条吧,这样快,我饿坏了。

    华桂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我翻了翻手机,心里越发忧郁起来。种种迹象表明,这次危机刚刚开始,一切都好像乱了套。各种负面情况扑面而来。

    而微信群里炸了锅,各种咒骂,各种诉苦,简直是字字血,声声泪。自由,就像空气,平时觉不出它的珍贵,一旦失去,几近绝望。

    看来,我与华桂是足不出户得呆上一段时间了,这让我感到欣喜又感到惶惑,也让我深以为忧,因为,那么个大摊子,我与她的完全停摆。只不过她的鸡还在,我的银子却没着落了。

    当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到床前时,我抬眼望向她说:刚看了看手机,情况很糟糕,全部静止了。

    我以为她会焦虑不安,但她却轻描淡写说道:我做饭时也抽空看了信息,静止就静止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活着,还怕什么?别想那么多,吃饭。

    可是,时间长了,生意惨淡,我更挣不来钱,还不上你那二十八万了。我沮丧地说。

    她皱起了眉头,瞪着我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满脑子都是钱,钱钱钱。经过了这次风波,我已看淡了,还有什么比生命珍贵的么?你一大老爷儿们,又是跳楼又是唉声叹气的,简直不可理喻。

    那还不是你逼的?我不服气地说。

    谁逼你了?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我只是来商量,怎么称得上逼?我够冤的了,要不是你,我咋会被困在这儿,家里那一摊子事儿,上头。她幽怨地说。正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打开微信,只听得一个小女孩哀哀地哭声:妈妈,你在哪儿?我想你。

    十二

    我偷眼觑去,那一刻,我震惊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她约莫五六岁样子,扎一对乌黑的小辫,椭圆的嫩白的小脸蛋,乌黑的大眼睛,里面还噙着晶莹的泪滴,犹如漆黑天空里明亮的星星。眉、眼、鼻、口是如此的协调,简直是在弹奏一曲春之圆舞曲,让人一眼看上去,过目不忘,还能让人顷刻间忘掉所有的烦恼。

    我对小孩子从来不感兴趣,但此时,看着这个小女孩,我的心在融化,融成了春天山涧淙淙流淌的泉水。

    小姑娘泣道:妈妈,你啥时回家啊。

    华桂笑着说:乖宝宝,妈妈在外面办事,过几天就回去了。听姥爷姥姥的话哈,你不是喜欢玩具熊吗?回去就给你带一只。

    真的?

    真的!

    小姑娘立即破涕为笑,拍手欢欣鼓舞雀跃。

    我闭了眼,赶紧将这小天使摄入眼里,曝光在心底。

    闺女,你还在市里么?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是啊,妈。现在被隔在这儿了。华桂说道。

    你就不该一大早急慌慌去市里,现在可好,都隔住了。看这架势,不知啥时是个头。唉!一个苍老的男声埋怨道。

    没事的爸。急也没用,大家不都这样么?你们照顾好家,带好你们的外甥女。华桂道。

    家里没事。一切有我们。只是担心你。

    闺女,你被隔在哪儿了呀?女声问道。

    是一个朋友家。华桂故作轻松地说。她坐在床边,一手举着手机讲话,一手还无意识地摆弄着我的小腿,那模样,就像在摆弄一只玩具。我闭着眼,僵了身子,任凭她揉来搓去。

    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女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反正是铁杆朋友。华桂语气坚定地说。

    你要小心呐,闺女,现在人心难测,好人不少,也难免会遇到坏人,提高警惕啊。女声担忧地说。

    我听到坏人这字眼,耸了耸肩,摇了摇脑袋,还撇了撇嘴。

    华桂听到这话,“嗬嗬”笑了起来,高声说道:坏人?妈,你别瞎操心了,你还不知道你闺女厉害呀。我好着呢。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还重重拍了下我的小腿,让我打了个激灵。

    总归要小心。男声接了话。

    爸,没事的。你们放心好了。家里的事都交给你们了。没事我先挂了啊。

    现在好像是兵荒马乱一般,千万照顾好自个儿啊闺女。

    知道,你闺女不是小孩子了。华桂合了手机,我在这时睁开眼看过去,发现她正怔怔地看着我的小腿出神,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我明白了,她在为她无意识地搓揉我的小腿而害臊,因此这片红晕就显得十分可疑。

    她抬眼望向我时,正与我目光相碰,电光石火般,她赶紧挪开,越发红了脸说:赶紧吃饭吧,都快凉了。

    我装作很艰难地侧过身子,接过她递过来的饭碗,扒拉了几口,这面条做得太好了,滋味鲜美,还香。估计这时也饿了,便狼吞虎咽吃起来。她笑着说:慢点吃,当心噎着。

    嗯嗯,我咕囔着,但嘴不停息,一碗面条很快风卷残云进肚。吃完,她接过碗,笑吟吟问道:好吃么?

    不好吃·····我故意说半句停下。

    啊!真的?她大惊失色,皱起了眉头。

    我用纸巾揩了揩嘴,坏笑着说出了下半句:是不可能的。

    锅里还有么?再来一碗。别光顾了让我吃,你也吃点呀。

    你这个人呐!她转换了笑脸,冲我一皱鼻子,咬咬牙,咧咧嘴,拿着碗扭身盛饭去了。

    我们一块儿吃完饭的时候,我对她说:你女儿真是太可爱了,简直能让心融化掉。

    那是当然。华桂无比骄傲地看着我说:还聪明得紧。

    只是可惜啊!我悲天悯人地叹息道。

    可惜什么?

    这么个漂亮的小女孩没有了爸爸。

    华桂正在收拾碗筷,此时定住了一般,恼怒而愣怔看着我,脸色在急剧变化,胸脯也在起起伏伏。坏了,我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良久,她平息下来,低吼道:别提那个渣滓。你这人好没趣。说完,拿着碗筷气鼓鼓地走了。

    我后悔得想拿头撞墙。躺在床上闭眼胡思乱想了会儿,就听得拖把拖地的声音。呼呼哧哧直往卧室里奔来。

    我睁开眼,抱歉地说道:你别忙了,我这屋子就这样,习惯了。

    咋样也得讲究个卫生呀,你看看你屋子乱七八糟,像个猪窝。华桂埋头只管拖地,对我没了好声气。她把卧室里弄得叽哩哐当,收拾房间,也不说话了,让我更感到无趣。默然一会儿,忽灵机一动,哼哼唧唧嚷着疼。

    她停了手,皱眉回望着我:又怎么了?

    嗯,肋骨间应该是岔气了,又开始疼。你到客厅,茶几下有小药箱,里面有风湿止痛膏拿来贴上。

    她赶忙跑去拿来撕开,俯身问我道:贴在哪里?

    我揭开被子,解开衣服,露出肋骨,嗯,你试着贴。

    她便贴,刚一接触上,我立即又叫道:不对,你再贴。她揭了,再贴,我还是嚷道:方位错了,再往上移。她依言照做。如此三番,我故意不满意。

    让你对我发火,我就是要折腾折腾你。

    到底是哪里?你咋这多事儿?她怒道。

    看她真火了,便赶紧说你再贴,就一步到位了。她按照我手指的方向贴上去,然后还小心地抚了抚,确定全贴好了,才坐在床边长吁一口气。然后问我:好些了么?

    好多了。我懒懒地躺好,不满地说:喂,我们现在也算得同甘苦共患难了,别动不动就不理人好不好?

    那也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她埋怨道。顺手理了理头发,忽然盯着我问:你肯定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是渣滓。

    谁呀?我装着糊涂故意问。

    她不回答,忽然激愤地说: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有钱就变坏。然后滔滔不绝讲述起来。

    我从她的忿恨中理出了个大概:她丈夫以前与她一起打拼,很快变得有钱了,然而犯了男人最易犯的错误:胡吃海喝狂嫖乱赌,最后竟然与一女人夜间在车里搞车震时,双双赤裸着死在了车里。

    狗男女,丢死人了!这不是人渣是什么?她愤愤地拿手在空中猛劈了下来,好像要把那对狗男女再劈八瓣似的。

    嗯嗯,男人确实不是多好的鸟。不过,本男例外。我见她又激动起来,连忙开着玩笑,笑嘻嘻地转移话题。

    你?她不屑地看向我,嘴撇得很长,高傲地扬起了脸。

      十三

    看不出来你的好与坏。她不置可否地说。我咧着嘴看她。

    但是,她语气一转,若有所思地停下,我眼睛睁大了。与你打交道的日子,从来没听说过你有花边绯闻的。华桂中肯地评价说。

    那不就对了么?我欣喜道。

    其实,我对于男女那点破事,委实是启蒙太迟。一直处于可有可无状态。女人对于我来说,就像伙伴一样。别人在我这个年纪早就荷尔蒙滔滔一浪高过一浪,我却一直干旱着。

    这也可能是发育不良吧。又加上社会毒打多年,人生大喜大悲,面对女人就更是如坐针毡了。就拿当初那个互联网高管女人来说吧,她的诱惑却加重了心底的厌烦,以至于引来了她的嘲讽:坐怀不乱。

    没想到,我的这个生理缺陷妥妥地伪装了我,在华桂这儿竟成了“没有任何绯闻”的评语,让我既高兴又失望。因为,今日一天的折腾,竟然淤闭多年的欲望之河,突然汹汹涌涌。

    望着她丰满的身子,我感到脸发热,赶紧移开盯她的眼光,心里第一次对着女人,突突跳将起来。

    可也无趣得紧!华桂仍然自顾自地评价我:天天都是钱钱钱的,反正对于男人来说,不是粘钱就是惹女人。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她忽然莞尔一笑说,不扯这个了。你午休吧。我干活了。

    看着她麻利地收拾房间,我一时意乱情迷,云天雾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老是装着受伤躺在床上,也很累,便轻轻下来,慢慢挪到客厅。

    哇!整个屋子窗明几净,物品整洁,焕然一新。看来,华桂整整干了一下午。听得到她在厨房里依然忙乎着。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落日的余晖从窗口斜射进来,温暖温情,根本显不出现在到处都是气势汹汹的危机。

    咦,你好啦,能走动了?华桂从厨房里出来,端着菜盆。我微微颔首道:能下床了,但还是隐隐疼。

    嗯,走动走动也好。晚饭好了,吃饭吧。她笑嘻嘻地说。

    吃过晚饭,收拾利索,天完全黑了。她便打开微信与她女儿视频,屋子里回荡着那小女孩的叽叽呱呱的声音,听起来就如春天的歌谣。当然,也有她父母千叮万嘱防坏人的告诫。

    聊完后,她问我:你有多余的内衣么?

    什么?我大惑不解。

    我冲澡呀。你每天晚上不冲澡?

    有时洗,有时不洗。我摇了摇头说。

    真懒,还脏。她鄙视地看着我。

    你自己冲吧,什么多余的内衣,女人的没有,我的倒有几件。

    日光灯下,她微微红了脸。沉默了下,她幽幽地说:那就用你的吧。

    我指了指卧室,意思让她自己去拿。不一会儿,她抱着我的一件睡衣,从卧室到卫生间,临关门的那一刻,冲我严肃地说:我洗好后,你也要洗。

    我沉默不语。

    卫生间的水哗啦啦地响,凝聚了我的思绪,拽引着我的目光向那边投去一瞥。恍然间,那墙壁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华桂凹凸有致的赤裸曲线犹如五线谱,在水波中晃动着,乌黑的长发是那欢快的音符在其间跳跃着,在弹奏一首旖旎的春之歌。

    这对我来说,是什么情况?我呆愣住了。皱起了眉头,深为我的堕落而羞愧。赶紧移了眼,打开电视,让那里面的声音来冲淡我的胡思乱想。可周围的一切都是嗡嗡声,显得是那样的不真实,反而我想象出的华桂的赤裸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着,怎么也挥之不去。

    恍惚间,就听得卫生间的门响,但我不敢再去看了,赶紧收回可耻的念想,一本正经地盯着电视机。

    喂,轮到你去洗了。华桂穿着我的睡衣,边走边拿手理着乌黑的长发来到我身边。我不敢直视她,手抚胸口,支吾着说:还是免了吧,你看我这肋间稍动就疼得厉害······

    不待我说完,她就打断了我:那怎么行?至少得洗脚吧?

    我干脆彻底装死:弯腰也困难。说完,一脸痛苦的表情望向她。

    她停止了梳理头发的手,凝望我片刻,说,嗯,这倒也是。来,我打水过来,你洗洗脚。

    她返回卫生间,端来一盆水,放在我脚下,说:你试着洗。

    没办法了,我只好装做艰难的脱掉袜子,慢慢把脚伸进水盆里,水温热,很舒服。便来回左右脚搓揉起来。

    我搓脚的时候,华桂一直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那模样好像在监督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

    好了好了,你别再磨蹭了。她见我一直在那儿慢腾腾搓来揉去,忽然蹲下身,手抄起我的脚,拿过毛巾三下五除二揩干,又套在拖鞋上,然后端盆到卫生间把水倒掉,忙活了一阵,走回来,一屁股坐在我眼前,嘲讽道:都说欠钱的是大爷,要钱的是孙子,不虚此言哈。你果然是大爷牌的。

    我的脸有些热,不好意思说:这不是受伤了吗?她手托腮帮想了下,点点头说道:也对。时候不早,我也累坏了,睡觉去。你也早点休息。

    说完,起身向另一间卧室走去,轻轻的关门声把我的心扯得一阵阵悸动。

    我与华桂就这样过起了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地生活。一大早她就起来,做卫生,做饭,然后伺候着我吃饭聊天。干这些活儿,她是乐此不疲,用不完的精力。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晚间与她女儿视频后,滔滔不绝地夸赞,好像我是她女儿的父亲似的。

    当然,我心里也很甘美,因为这个小女孩也是牢牢占据我心中。她就像个小天使,在我与华桂之间连结了一条在我看来竟然胜过血缘关系的纽带。这让我异常的震惊。

    在我们到楼下做检测的时候,华桂一直搀扶着我,无微不至照料着,引来了周边人羡慕的眼光,让我感到非常的自豪和得意。

    谁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即便它是一座山,只要不绝望,它就是一座金山银山,让你的心再次折射出生活的巨大希望、惬意和激情。

    近一个月了,原地静止看起来没有尽头,但我并不着急,相反,心底里却暗暗祈祷它就这样无限期延续下去。因为,这种“家庭生活”,就好像我这条漂泊多年的破船,驶进了温馨的港湾,而这当“大爷”的滋味简直是赛过神仙。

    但是,临近月底的那一天,华桂和我的手机空前繁忙起来,彻底打破了我的“幸福生活”。

    十四

    这场危机将我与华桂逼到了人生的死角,并赋予了它两层含义:两个青年男女共处一室,朝夕相处,要说不发生点故事,那真是身体出现了问题。何况我还装作受伤,她还得无微不至照料,难免有肢体的接触。而这狭窄的空间,又如烈火烹油,心中的情愫与日俱增。

    我潜藏多年的心中那个情欲的小天使,现在居然在这极不相称的危机中,来回穿梭,使我忘掉了一切。我会陪着她一起看电视,一起与她女儿视频,同一时间吃饭,同一时间睡觉,在回到各自卧室前,我会含情脉脉对她说晚安。

    夜晚躺在床上时,我会支棱着耳朵听着隔壁里的动静,不知羞耻地胡思乱想,让它们在我的脑海里纠缠、扭结,直到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

    其实,这种朦胧而暧昧的情感非常过瘾,它所带来的是紧张地呼吸和剧烈的心跳,在暗无边际的默想中,更如鲜花一样馥郁芬芳,令人陶醉。

    华桂还有一样绝活,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她做的饭太好吃了。尤其做黄焖鸡。那天中午把热腾腾的黄焖鸡端了上来,笑着说: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经常在冰箱里贮存一些鸡,不仅是应对经常性危机的需要,而且她养的鸡确实与众不同。我挟了一只鸡块放入嘴里,顿时觉得滋味鲜美,比我店里做得好吃多了。我惊讶得张大嘴巴。

    好吃不?她笑着问。

    我默然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我又挟了一块鸡,送入嘴里,慢慢品尝着,半天才咕囔出一句:你猜。

    她睁圆了眼,怒道:你这个人别整天神神道道的好不好?

    我放下筷子,笑道:这就神道啊?好,我告诉你,点头,是太好吃了。摇头,是不可思议。你怎么会有这门手艺?

    我养鸡啊,当然业余时间还学着做鸡。她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比你专业开店不差吧?

    我竖起了大拇指,极尽夸张地说:美极了!随后狼吞虎咽将一盆鸡很快送进了肚。

    这种相濡以沫的日子,很快被危机的另一层含义撕得粉碎:它无意带来温情的同时,逐渐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在我与华桂间狂吼,将我从自我陶醉中拽回残酷的现实世界。

    我的手机繁忙起来,月底了,员工们的工资没有着落,全部都是在哭穷。催交电费水费房租费各种费的电话,全部都是在威胁。而华桂的也与我“环球同此凉热”,一样被电话搅扰得心神不宁。我们各自抱着手机各种解释,各种哀叹,仍无济于事。

    终于有一天华桂忍不住发起了冲天大火,她是对那个饲料公司嚷嚷:你们那么大的公司,就不能缓一缓,有点仁爱之心?我们合作这么长时间,几时你看到过我付款违约?这不是有危机吗?而我也被隔在市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什么?用东西抵押?我那鸡场早就抵押给银行了。······你们!别再逼了,我想想办法。

    华桂说完,气呼呼地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皱着眉头,茫然四顾。我的心绪也很坏,因为,在华桂接电话前,受不了我手机里的那些哭穷与威胁,干脆关了机,以求得片刻的宁静。如今见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觉难受。

    我们呆坐在屋里,发着愁,我忍不住点了一支烟,刚没吸两口,华桂怒喝道:这屋里能吸烟吗?你怎么一点也不顾及别人?你不知道二手烟有多么大的危害吗?然后滔滔不绝数落起来。

    我自知理亏,默默摁灭了烟,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我一看你这样子就来气。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有点筋骨好不?她又数落道。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有气也别撒在别人头上。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更来气了,杏眼圆睁斥道:什么意思?你还蛮有理了是不?要不是你,我能落到今天这地步吗?你还整个一大爷,天天还得伺候着······

    算了,好男不与女斗。我只好闭了嘴,干脆就坡下驴,陡然捂着胸口皱起眉头哼唧起来。

    少来这套!这些天你就不见一点好转呀。动不动就装死卖活的。她不为所动。

    我痛苦地望着她:大小姐,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知呀?

    她怔怔望我半天,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先喝口水,压一压。你呀,我真拿你没治。

    待我喝完水,她温柔了起来,轻声问道:好些了么?

    嗯,好多了。我咂巴咂嘴唇说:你只要别凶我,那疼痛就会溜走的。

    她嫣然一笑,捋了捋搭下来的长发,说了句“对不起哦”,旋即脸色布满了忧郁。

    一连几天,我们都被催账的电话弄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就连她为了活跃气氛精心做的黄焖鸡也食不甘味。而华桂比我更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看我的眼色竟有些羞愧。我不禁狐疑起来。

    一天晚上,我俩各自接完电话,费尽口舌,筋疲力尽无聊看着电视时,坐在一边的她好像无意识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心里一动,没挪开,任她握着。但眼睛仍假装看着电视,不知的模样。偷眼觑过去,华桂微闭着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的心突突跳将起来,感觉到今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良久,她果然说道:你不是说你除了这房子,就剩下一屁股债务了么?

    我垂头丧气的说:是呀,这房子是我最富有的时候买下的,百来平方,当时花了三百多万,还是全款。打了折买的,很划算的。

    她欣喜地夸道:你还是有眼光的。

    有什么眼光啊?这房子现在除了关住了我俩,有什么用?我无奈地说。华桂的手依然在摩挲着我手,让我感到心里的丝丝悸动。

    太有用了!她的眼睛放光,脸上红扑扑的,望着我,又是羞涩,又是激动,竟情不自禁抱着我猛亲一口,差点让我晕倒。

    什么情况?我呆愣坐在那儿。虽然我心里对她觊觎已久,但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从不敢越雷池半步,还得装着一个伤员的模样,确实备受煎熬。如今她竟然主动亲我,这不是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么?

    有一个办法,可以解脱我们的困境。华桂喜滋滋地说,同时抽回了她握住我的那只手。我的蠢蠢欲动,又让她给浇灭了,敢情她还是绕不过这些债务,与我是南辕北辙。所谓的情欲爱情,在油盐柴米面前,都会被稀释得寡淡无味。

    但她随后的一通分析和计划,让我醍醐灌顶,云开雾散。

    华桂说,饲料公司要求提供可抵押的东西,不仅可以延缓所欠款项,而且,为了发扬友爱精神,增进长期合作,多余的钱可以打过来帮助渡过危机。

    我一听就明白了,因为我以前也想这样干,可是银行的手续太复杂,而且,那些人一个个虎视眈眈总想从中捞点油水,我就灭了这个念头。如今华桂能办得到,无疑这是巨大的福音。

    华桂兴高采烈地说:我与这家公司关系一直不错,其中有一个高管还与我沾点亲戚,完全能成。

    我在沉思,心里暗暗佩服她的机智。但却引起了她的误解。她见我不吱声,笑容慢慢消失了,问我道:怎么?你不愿意?

    我故意逗她,摇了摇头,我看得出,在我摇头时,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微微张开,便又点了点头。

    又来了,你痛快点,成还是不成?她提高声音,嚷叫道,明显急眼了。

    我用尽了丹田之气,狂吼道:成!话音刚落,她扑上来又亲我一口,拿起手机便拨通了电话。

    随后几天便拍照各种证件,办各种手续。真得感谢这家公司,特殊时期,特事特办。当然,他们有十足地把握才干这种事,因为,我的房子是跑不掉的。而华桂,显然在那家公司的信誉度蛮高,更何况还有她那个亲戚在亲自操刀。

    事情办成的那晚,看着多余的钱打过来,华桂把手机轻轻搁在沙发上,凝望我半天,乌黑的眼睛噙满了泪珠。她温柔地抱着我,哽咽道:成功了。我顺势紧紧抱着她,轻轻回应道:成功了。

    瞬间爆发了无与伦比的狂烈。多么丰满,多么踏实,多么激情。

    我浑身哆嗦着,就像在撕扯一片云朵,就像潜入海底,就像折花高歌。不是有句诗叫做“花须折时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么”?

    以前对花不感兴趣,那是历史了,因为没有受过磨难,怎知花的芬芳?如今不同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变数,不仅身体在改变,而且,精神的相濡以沫,足能调动其中的最大积极性,而奋不顾身去折花。

    但是我的手忙脚乱却不得要领。

    华桂散乱着乌黑的长发,星眼朦胧喃喃道:你是第一次?我满头大汗,羞惭无比。她更加紧紧抱住了我,幸福的眼泪满脸横流。

    水乳交融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忘了形,轻声对她耳语:其实我那受伤,完全是装的。

    她用力抱紧,轻声呻吟道:我就······知道!我惊呆了!

    既然知道我装,为什么还惯着我?以后的几天,我不解地问她。

    此时的华桂,完全是一副女主人的做派,她擦着桌子,收拾着房间,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同病相怜,鬼迷心窍了呗。我愕然。

    解封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为庆祝解放,她特地做了黄焖鸡,打开一瓶红酒,喝光了后,我俩都有些微醉。华桂满面红光,在设计今后的规划,俨然成了我的老板。

    第一,出去后就把结婚手续办了,我可不想拍拖,太费精力。

    我点头。

    第二,养鸡场与黄焖鸡店一条龙,形成强强联合,老板是我,你只能做个副老板。因为,我不仅会养鸡,做黄焖鸡也是一把好手。

    好主意,我竖起大拇指,不由得夸赞道。

    第三,欠我的那二十八万,就算你的彩礼钱。

    我笑得眼泪直流,连连点头。

    但最后到婚纱店拍照时,我没点头。因为当我俩穿着婚装拍照时,她那个小女儿张着手非要抱着一块儿拍。华桂不让,我却一把将小姑娘抱住,冲她笑着说:你知道不?要不是她,我还不一定娶你呢。

    咔嚓一声,一家三口笑吟吟的照片就挂在了卧室,如一朵盛开的玫瑰。

    上帝终于在折磨我多年以后,给我雕造了一朵鲜艳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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