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

从面试的考场出来，陈凡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念叨着：这破事终于结束了。在他看来，这次事业人员转行政部门副科级干部的考试不过是为某个关系户设置的萝卜坑，不然为何参考的各项条件都那么“具体”？他甚至听说了那个“坑主”是谁。好巧不巧，陈凡偏偏就符合条件，虽然心里并不想去“作陪”，但实在是经不住老婆一而再再而三的劝啊！当然，也不只是劝，他同意去试试是踩准了老婆大发雷霆的阈值的（如果再多说一句，迎接他的将不再是好言好语，而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也是托苛刻的参考条件的福，报名的人数刚好达到开考比例，而陈凡也有幸入围了面试，虽说是最后一名，可不去参加的话实在不好面对老婆，也就尽量有始有终了。

人社局和组织部的效率极高，不到两天，最终的总成绩便被公布出来了。可惜没有奇迹，陈凡还是第三名。他虽从一开始就没报什么希望，但这样的结果仍然让他心里有了淡淡的忧伤。不过，作为一个见惯了机关单位大风大浪的人，陈凡迅速平复了心情，毕竟，一场自己本就没啥兴趣的考试的失利与两年前那件浇灭了自己所有热忱的事相比，伤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初，和他同为县领导联系人的几个同事纷纷提拔，而资历靠前的他却在那轮集中提拔前夕被刻意调离。十余年的青春和努力未得到认可，这种屈辱感曾一度让他很是消沉。还好，老婆的支持和理解让他走了出来。不过，从那之后，他对事业的态度就变了。他不再害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员；他到点就会离开单位，不是在家陪老婆孩子，就是在外面喝酒打牌；他也不会在意工作是干得好还是坏，只要能交差就行；对于领导勉励他努力上进的“谆谆教诲”，他也是满口应承，从不行动。可当他准备就这样“躺平”到退休的时候，命运却通过这场考试眷顾了他：考上了，成了投资促进局的副局长。

“你当初非得说是内定的不愿去考呢!要不是老娘坚持要你去试试，你怎么会有今天？” 他老婆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脸得意。“有我这个媳妇儿，好吧？”

“对对对！多亏了你。老婆你就是我的福星！”

他老婆听他这么一说，笑了笑，得意中又生出了一丝娇嗔。她抬头发现丈夫的眼眶竟有些泛红。

“可你不是第三名吗？怎么就考上了？”他老婆向来不怎么喜欢抒情的场面，赶紧转移了话题。

一听这个问题，陈凡立马来了精神。

“我给你说，这个事情可以让你笑到肚子痛。不是第一名正在公示期嘛，可此时他妻子偏偏正在跟他闹离婚，就直接举报了他出轨。第二个就更搞笑了，在组织部通知他成功替补上了后，当天就宴请好友，结果酒驾被查。”

“看来你确实是运气爆棚，我就说嘛，人的好运一来，挡都挡不住！”

“但人倒起霉来也真的是喝凉水都塞牙。”陈凡咯咯地笑着回道，“酒驾那哥们被抓也是自己头铁！”

他老婆瞪大了双眼，微笑着看着他，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哥们开着车，本来是可以安全通过的，因为检查的交警里面有熟人。那人都示意他直接开车走的，可他偏偏觉得不打个招呼就走实在是不太礼貌了，于是便把车窗摇了下来准备跟对方寒暄两句。”陈凡边说边大声笑了起来。“令他意外的是，这次是区县间联合执法。他那熟人旁边的交警来自其他区县，见他脸红，立刻让他吹气，他就这么给抓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领导干部的职位就这么“砸”到了陈凡的头上。他就职后迅速恢复了做联系人时的干事热情。但很快，他的局长就发现，他当年没被提拔，真的不能怪组织，在上班时间跑到一个小房间睡大觉，吓得他联系的县领导发动一大群人找他这种事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据说他被找到后，那位领导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只要活着就好”）。他工作上很有激情，也特别能吃苦，加班熬夜不在话下。可问题在于他的工作质量总是不尽如人意，时不时就会出点岔子。如果不是他老是主动揽活儿干的话，大家真说不定都会认为他是故意不把工作干得漂亮，好逐渐被边缘化，然后进入一种轻松自在的工作状态。令人感动的是，就冲他的工作态度，他的局长一直本着治病救人的想法对他各种宽容，一直耐心地给他纠正各种问题，并努力在业务上给予指导。但不到三个月，一件令他局长崩溃的事便发生了。

元旦过后，人们都会沉浸在新春的期待之中，体制内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从年度考核任务的重担下松弛了下来，盼着春节假期的到来。县政府的两会以及各个政府部门的民主生活会也在这个时间段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除此之外，县上的领导班子也会积极谋划本年度经济工作的“开门红”。那一年，县委书记与一个生产肝素钠的龙头企业的老总多次对接，双方敲定了在县里投资建厂的意向。一切都很顺利，只需要企业到县里做最后的调研后便可商讨合作细节、签订投资协议。作为主管部门的副职，陈凡成了座谈会的联络员。当县委办提出座谈时间的建议时，陈凡打电话给对方老总将时间确定了下来，是的，他绕过了对方的联络人员。然而，临近会议时，县里出现了紧急情况，不得已将座谈时间推迟一个小时。可通知对方时，陈凡却是与对方副总联络的，是的，他再次绕过了对方的联络人员。巧的是对方副总因私脱离了团队，并误以为整个团队都知道会议被推迟了，于是，除了那个副总以外，对方团队所有人均在会场多等了一个小时。陈凡的失误惹恼了县领导，他因此被纪委诫勉谈话，连带他局长一起被全县通报批评。如此一来，他的局长彻底失去了耐性，先去找分管县领导，再去找组织部部长，强烈要求将陈凡调离。

陈凡就这样到了民安镇，县里最偏远的镇，去那里任职不仅是因为组织认为他不堪大任，更多的是，只有民安镇的一把手对他的到来持无所谓的态度，毕竟他的“光荣事迹”已经传遍了全县。

“人在工作上不犯错的是少数。”虽然别人暗地里的嘲笑让他老婆多少感觉抬不起头来，但她还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丈夫。不过，她的安慰是多余的，因为陈凡的干事热情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他一到镇上就和村干部们打得火热，当然是通过喝酒打牌的方式。虽然开会时他在台上讲话都显得磕磕绊绊，但大体意思也还讲得清楚；而在涉及他分管的那部分群众工作时，虽然工作思路不是那么清晰，工作方式不是那么得体，但好在村干部们愿意积极配合，且他又听劝，因此工作开展得也还不错。他知道自己在职位上已经没有办法再往上走了，但在民安镇，他获得了一种能将事情办好的成就感，也通过牌和酒走进了村干部们的心里，找到了做领导的感觉，哪怕只是六七位副职中的一位。在他看来，就这样干到退休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

然而，结局的美好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

他所在的县毗邻市里的经济开发区，因为省市大力支持，后者地方财力是前者无法比拟的，后者体制内人员的收入也是前者望尘莫及的。陈凡到民安镇任副镇长差不多一年，市里进行区划调整，民安镇划归经济开发区管理。作为一位副科级干部，他的收入直接翻了一倍不止。

“真没想到咱家的收入能变得这么高，老公你的年收入是原单位局长的两倍多了，我感觉我此刻比你当初提拔时还要快乐。”当陈凡将经济开发区第一次清算给自己的年终奖转给老婆时，对方抱着他说道。

如今，好些年过去了，沙河县各部门的人仍然会时不时地把他拿出来戏谑一番，但也总会附带着羡慕羡慕他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