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慢慢走出家门，迎着正午的太阳走了好远。一路上我都在想，五宝是来找我的吧？小狼也来了吗？五宝那么可怕，我还能接受他吗……到了村口的时候，我隐隐感觉到有五宝的气息，左右巡视时发现了土坡后的小狼，它瞪着晶亮的眼睛看到我，一下子扑倒我的脚边。它有些长大了，前腿站起可以抓到我的衣角。

我抱起小狼，随后便看到了五宝。他眼里透出惊喜，但霍然间一把将我拉到土坡后面，紧张地说：“我看见……看见他……”

“谁？你看见谁了？”我问他。

五宝面色惊恐，用手指向村口里面。我一边探身去看一边问：“谁呀……”五宝一把将我拽住，匆忙拉着我离开，我挣开他的手，小声地说：“我妈……不让我到后山去玩。”

他看着我，一双眼睛干净得让我不敢直视他，我的心里乱乱的。其实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当年没有死，又为什么伤了小五子。但面对着他，我就是问不出来。

五宝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右手，我一愣，抬头看到他脸上皱巴巴的皮肤，甚感害怕，但又不忍心将手收回来，我说：“五宝，你还是回去吧！”

我话没说完，只见他惊慌失措地放开我的手，向我身后扫了几眼，悸栗地抱起小狼，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被他瞬间的离开吓到了，望着他的背影想要叫他时，却感觉右手中有一物，是个纸包。我刚想打开看，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我连忙将纸包塞进领口里，身后之人走到我身前，一声低喝：“那是谁？”

声音在我头上炸开，我被吓了个哆嗦，回头看见了绷着黑脸的舅姥爷。

“谁也没有啊！”我装傻回答，心里想要不要告诉舅姥爷他家五宝还活着？

舅姥爷提高了音调：“怎么没人？刚才那个是谁，咋跑了？”

“那个……是胡小冬。”我顺口扯了个同学的名字。

舅姥爷向五宝跑去的地方望了半晌，砸了咂嘴：“桃儿，你在后山玩的时候看见过有其他人吗？”

我琢磨了一下，却不敢提及五宝，赫然想起一人，我说：“我看见过小姨。”

“你小姨？我们家霞？”舅姥爷面色一下子变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是想试探我，才问我在后山有没有看到人，谁知歪打正着，我居然说了小姨。但现在想想，一切都因我失口酿成大祸。

舅姥爷继续问：“你啥时候看见她的？她干啥去了？”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跟到半路，她人就没了。”

舅姥爷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随后对我说：“桃儿，今天和舅姥爷说的这些话，回去别乱说啊！”

我点了点头。

晚上临睡前脱衣服时，五宝交给我的那个纸包从衣服里掉了出来。恰好屋子里没人，我打开看，猛然吃了一惊，居然是钱！我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知在恐惧着什么。这时忽听妈开门的声音，我想也没想将钱塞到枕头下面，一骨碌趴到上面。

爸妈没发现异样，关了灯我躺在炕上想，五宝是从哪里弄来的钱？那钱都是大票，应该有好几百呢！我只看过爸妈拿过，但没有这么多。难道，五宝这些年在山里存钱？他怎么存的？为什么给我？

我的思绪完全乱了，胡思乱想中幽幽睡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外面传来吵骂的声音。爸妈穿了衣服出去看，我也爬起来跟在后面。

小姨的哭喊声从隔壁舅姥家传出，甚是凄惨。妈说：“出事了！”我们连忙赶过去看，舅姥爷正拿着个鸡毛掸子满院追着小姨打。

“白眼狼，我白养活你这么多年！”舅姥爷一边打一边气喘吁吁地骂。

爸上前抱住舅姥爷，他或许是打得累了，挣扎不过只好罢手。 

小姨蹲在地上哭，妈走过去劝，又问舅姥爷：“老舅，孩子做啥事，你咋这么狠？”

舅姥爷眼里快冒出火光：“这丫崽子偷了我的钱！”又转视小姨怒道：“你说，你把钱藏哪儿了？”

妈叹了口气：“咋能呢？霞这孩子一向老实。”

“咋就不能？桃儿可都看见了，还能有错？”舅姥爷指着我说。

我吓得躲在妈身后，妈回身盯住我：“桃儿，你看见啥了？”

我没敢回答，看见小姨扫过来的猩红目光，心里跳得厉害。周围跑来看热闹的人也盯着我，三姨挺着大肚子，对舅姥爷说：“爹，你整清楚了吗？桃儿那么小，她能知道啥啊？”

舅姥爷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着小姨说：“我知道，你是放后山了吧？嘿嘿……你弟弟的眼睛是你捅瞎的吧？”

小姨尖叫：“我没伤害小五！”

舅姥爷的脸上闪现出一丝诡异的笑：“你偷了钱，被你弟弟看到了，你就捅瞎了他眼睛，是这回事不？”

小姨快要疯掉，扯着嗓子喊：“我没有！我只拿了你的钱，是因为你不给我学费！”快要撕裂喉咙的声音大得吓人。舅姥爷挣开爸的手，上前劈头给了小姨一巴掌：“你他妈把钱给我拿回来！”

小姨扑在地上，表情麻木却没有再哭。随即被舅姥爷扯了起来，半拖着朝外面走去。

人们跟在后面，没人敢上前劝阻。妈扶着哭成泪人的舅姥，走在后面。

五

到了后山山脚时，天色刚刚渐亮。人们不由得慢下脚步，议论着该不该上去。舅姥爷不理劝阻，推着小姨踏上小路。

转了几个弯，我渐觉路程熟悉。前面便是那片坟地，此刻看上去没那么害怕了，因为人多。我看到所有的坟都很干净，没有丝毫的杂草，估计是五宝清理过。人们不知内情，纷纷惊叫：“有鬼啊……”有人已吓得转头跑掉。

小姨呆呆指着一个坟：“就在那里！”

那个坟便是当天五宝钻进去，吓到我半死的坟。

舅姥颤巍巍走到近前，捂着嘴哭道：“你也太大胆了……那是你弟弟……五宝的坟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就是五宝当年的坟。但我脑子又乱了，五宝并没有死啊！

舅姥爷怒道：“你给我把钱拿出来！”一把将小姨推出去。小姨踉跄几步走到坟前，双目含泪地将那块作为墓碑的木板拔出来，然后伸手到坑里的泥土中去摸。忽然，她脸色变了，回头喃喃道：“钱……没了……”

舅姥爷眼睛通红，上前一把将她推开，粗鲁地扒开四周的泥土，发现确实没钱后盯住小姨：“你确定把钱放这儿了？”

小姨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舅姥爷咬咬牙，像是发了疯似的扒坟上的泥土。舅姥嚎啕大哭：“你要干啥啊……”

舅姥爷很快发现了坟后面五宝出入的那个洞口，他先是一怔，蹲在原地看了看，然后不顾一切地向里面掏去。忽然抓住了一个东西，使劲向外面拉。蓦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抓到的是那根白色的人骨！

人群中传出惊呼和尖叫，舅姥更是哭喊着瘫倒在地：“作孽啊……”

这时人群里传出小五子渗人的哭喊：“那鬼怪用骨头捅我眼睛，哇……”

爸小声道：“那不像是小孩的骨头，像大人的……”妈拽了爸的胳膊一把，让他不要说下去。

天色虽明亮起来，但周遭气氛使人们无法保持理智，众人纷纷跑下了山。舅姥爷一脸死灰状，将那截人骨抛回坟里，惶恐地带着家人匆匆回去。

回到家里，爸问我之前看到过小姨去做什么。我的头昏昏的，什么都答不出。妈在一旁一边叠被子一边说：“别再问孩子了！孩子怎么会知道？”

我猛地想起枕头下的钱，头嗡地一下子蒙了！

我眼看着妈的手落在枕头上，将枕头提了起来！我的心跟着跌进了谷底。

“这是什么啊……她爸！天哪……”妈的声音都抖了，爸在一旁也懵住。突然，妈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身一把关上门，小声说：“这钱……是不是老舅丢的那些？”

爸问：“那怎么在咱家里？”

妈盯住木门上的财神贴画：“难不成财神爷给咱送来的？”

“胡扯！”爸一甩手，扭头盯住我：“桃儿，你知道为啥吧？”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就哭了。我说不是我偷的，是五宝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他咋弄来的。

妈惊愕失色：“五宝？桃儿……你在说啥啊？五宝不是早就死了？桃儿你别吓妈……她爸，咱孩子是不是被什么缠上了？”

听妈这么说，我想起一身血污的五宝。难不成他真是鬼？他用自己的尸骨捅瞎了小五子的眼睛？

爸叹了口气：“哪儿来的鬼？再说，刚刚老舅从坟里掏出来的是大人的尸骨，五宝死的时候才多大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六年前五宝死，谁也没看到尸体啊……”

我最终还是全部说了出来，从跟踪小姨偶遇五宝到五宝塞钱给我。

爸妈如释重负，我哭着求他们别把五宝供出去，他们摇头叹气，让我先休息，随后走出了家门。

傍晚的时候，我被爸妈带到了舅姥家。

老实的爸妈将钱如数奉还，然后说了五宝的事。

我看到舅姥爷握钱的手在抖，仿佛没听到其他的话。舅姥听到五宝的名字时，从炕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我的五宝……他还活着！”

舅姥爷这才有了反应，慌忙问道：“五宝在哪儿？”

爸复述了一遍，舅姥爷低头想了想，说：“得快点把孩子接回来啊！”

全家人纷纷响应，爸说马上动身去后山，却被舅姥爷一把拦住：“今儿早我们去的时候没看见他，估计他是害怕所以没敢露面。这次千万别吓着他了，这孩子脑袋有点问题，我打算一个人去把他接回来。毕竟我是他爸，他肯定认我！”

爸说：“一个人怎么行啊？后山那个地方那么阴……”

舅姥爷热泪盈眶：“为了儿子我还怕啥？”

最终，舅姥爷一个人去了。天色渐黑，一家人在屋子里忐忑地期待着。

整夜昏昏沉沉，天亮时我在妈的腿边惊醒，听到小姨鬼哭狼嚎的声音从外面远远传进来。也不知她昨夜何时跑出去的。她进来后，双目通红地望着炕上的舅姥，怔怔道：“弟弟……这回真的死了！”

语气凄冷得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我们赶到后山坟地时，看到五宝的坟边跪着一个人，是舅姥爷。他的手上沾了许多血，脸上、衣服上也尽是斑斑血迹，此刻双目空洞，近似疯状。

舅姥扑通跪在坟边，呼天抢地：“五宝呢……我的五宝呢？”

舅姥爷喃喃道：“五宝其实早就死了……只是坟没有填好。我帮他……重新填起来！呵……”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忽然静了，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洞。我想五宝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他永远住在那个坟里出不来了。

六

多年以后，我考到镇上的高中。暑假回家时看到小五子，他的左眼已经接受了假眼手术，可以以假乱真。见到我乐呵呵地叫着：“小外甥女！”一如儿时的痞样。

我忽然想起五宝。若是他在，一定会用那双毫无杂质的眼睛看着我，叫我桃丫。

对了，忘了说，那年五宝的死到最后不了了之。舅姥爷半疯半傻在家躺了个把月，之后便恢复了往常一般。

小姨一直仇视他，后来再也没去上学，估计是舅姥爷没出学费。不过小姨见人就说：“我那白痴弟弟真可怜……爹在多年前杀了他一次，发现他没死便又杀了一次……”语气怪异得像个疯子，倒也没人相信。

只是从此，后山真的没人敢去了。

我在上大学之前终于又踏上后山一次，那里真的变成了荒山。遍地是一人多高的草，刺在脸上，很痛。

好不容易才找到那片坟地。二十多个荒坟，再也没人帮那些孤魂清理坟头上的杂草。

五宝坟上的草最长最绿，像是上天怜惜，特别赐予他的礼物。

— THE END —

文/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