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小学的一个暑假，我撒欢似的穿梭在村里的每个角落，玩得不亦乐乎，活脱一个假小子。

大人们都忙着，没人管我。我从早上跑出门玩到晚上，中午偶尔会回家扒口饭吃，那也是饿得急了。太阳落山时分，妈会站在家大院门口喊我的名字，叫我回家吃饭。通常快到那个时间，我也已经玩累了，会在离家较近的地方一边玩一边等妈叫我。

我记得那一天，我在大前院的老庄家和同学玩皮筋，跳得腿都酸了还未尽兴。听到妈的喊声时刚好轮到我跳，我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应了一声，然后继续跳，心里寻思着这把跳完再回家。

估计妈没有听见我应她，又连续喊了几声我的名字。我心里着急，脚上跳着花样嘴里念着皮筋童谣，便没有再应声。谁知，妈喊了几声没见我，像是慌了，我明显听出她后来喊我时声音里带着颤抖。

那天的最后一把皮筋，我跳错了。之后我气急败坏地往家走，心想都怪妈影响了我。这样想着，远远就望到歇斯底里的妈一边喊一边四处张望，正狼狈地寻找我。

她很快看到了我，跑过来时眼睛红得吓人。我顿时忘了刚才的不愉快，以为她要打我，吓得后退几步。却不料，妈抓住我的肩膀，弯下腰紧紧把我搂住，嘴里带着哭腔：“桃儿……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妈了……”

回家后听妈说我才知道，村后山出事了。舅姥家的小儿子到后山去玩，不知被什么东西捅瞎了一只眼睛。

说“不知什么东西”，是因为没人知道是人是鬼。后山那个地方，种什么都没收成，久之便成了荒山。平时那里别说人，就连野兽动物都很难见到一只。

正是因为如此，大家都被吓坏了。人们都面带惧色地说，后山出了鬼怪。

妈吓得要命，以为我也跑到后山去玩，才那么急着找我。

第二天我看到了舅姥家的小儿子，他躺在炕上，一只眼被包成了粽子。他脸色苍白，嘴里不知在呻吟着什么，依然昏迷未醒。

舅姥和舅姥爷愁眉不展，据说昨天有人在后山山脚发现小五子时，他趴在地上，满脸是血，左眼眶已经空了。

舅姥家有四个女儿，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可谓老年得子，却不想飞来横祸。

舅姥爷坐在炕沿上连抽了几根旱烟，忽然脸色一沉，一掌拍在炕上，起身喝道：“我要去后山看看。”

屋子里刹那安静，随即一下子炸了锅，舅姥更是放声大哭：“你就那么不要命了？要是你出了事可让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啊……”

舅姥爷眉头深锁，气呼呼地又坐下。

从这件事发生后，村里的大人便不再让小孩到后山去玩了。我也被妈连续唠叨了几天，玩的时候也不敢走远。

再次见到小五子是在半个月之后，他左眼依旧包着，像极了动画片里的独眼海盗。我们几个小孩问他咋弄的，他面带惧色，低声对我们说：“我碰到的不是人，是鬼怪……”

他说他那天在山脚附近玩，忽然看到只小狗跑过去，便想抓住带回家。结果追到山上快要抓住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只怪物，一下子将他摁倒在地。挣扎中他看到那怪物手持一根白色条状物往他脸上扎，他只觉左眼剧痛，翻身推倒那怪物，死命跑到山脚，却一脚踩空绊在石头上，失去了知觉。

我们听得玄乎，小五子用手指玩弄着左眼上已经脏掉的纱布，吸着鼻涕说：“我怀疑那是只狗精，护崽子所以才攻击我。”

二

后山鬼怪挖人眼，这件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搞得村里人心惶惶。到了晚上，各家各户都早早栓上了门，甚是恐慌。

这天我闲来无事，刚要出去玩时被妈叫住，交给我一篮子花生让我送去舅姥家。

我一路走着一路从篮子里偷出几个花生来吃，到了舅姥家大门口抓了一把花生揣在口袋里，这才送进去。舅姥一个人在家，他说舅姥爷带着小五子去集市了。

和舅姥道别后我跑出了门，想要到前院找同学去玩，这时我看到从院子一侧的偏房里跑出一个人来，蹑手蹑脚出了大门，看背影像是小姨。

小姨是舅姥家的小女儿，比我大不了几岁。以前总和我一起玩，后来考到镇上的高中，就不常回家了，有时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我想和小姨打个招呼，顺便和她聊聊天，问问她高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当我跑到大门口时，她却已经走远了。

好奇心作祟，我十分想知道她这么急着去哪里，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转了几个弯路，却见她出村口走向后山那条小路。我犹豫了一下，但又一想，她既然敢去我有什么不敢的？于是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小姨一路小跑上了山，走得很急。我跟了她一会儿却有些吃不消，放慢脚步喘了几口气。不想再次向前面看去时，竟寻不到小姨的踪影！

四周除了树木就是山石，根本看不到一条路。我登时蒙了，站在原地眼泪急得快流出来。我心里呼唤着小姨，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又想到爸妈，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如果寻不见我，他们一定急死了。

就这么胡乱想着，忽然我听到身后的草丛中传出一阵细碎的声响，我顿时吓得一声尖叫跳了起来，手捂着嘴，眼泪跟着往下掉。

草丛里一阵蠕动，钻出一只白色的小狗，尖耳短毛。后腿好像有一只受伤了，一瘸一拐地正往外蹭。

一时间，我的恐惧感没了一大半。我蹲下身抚摸这只可爱的小狗，它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十分可爱。

就在那一刹那，我感觉背后一阵冷风。一回头，一个黑影已经扑到面前，没等我来得及尖叫，已经把我按在地上。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完了！我的眼睛也要被挖了！脑海里闪现出小五子那丑陋的左眼，顿时紧闭双眼，涕泪横流。

蓦然，不知什么东西捧住我的脸，我感到有温热的体温，是一双手！我慢慢睁开眼，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盯住我看。但我随即又被吓到，这个似人的怪物虽有人的体征，但却更像是只野兽——头发乱成一团粘在脑壳上，无数条伤痕横七竖八地分布在脸上，皮肤皲裂像树皮一样，只有那双眼睛可以看出是人的目光。

他看上去十几岁的年龄，身材并不是很高大。

我闻到他身上的酸臭味，有些想吐。这时他咧开嘴笑了：“哈哈哈……你……哈哈……”

原来他真的是人！感觉他的手松动，我连忙挣扎出他的钳制，一骨碌爬起来。却不料他起身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口中唔了几声，一副兴奋的摸样，半天终于吭出了话：“你……我……是你！”

我盯着他仔细看了看，赫然觉得他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见我不说话，从一旁抱过小狗递给我：“玩……和你……玩。”他晶亮的眸子里闪着光芒。

我见他并无恶意，便不再那么害怕，双手接过小狗，问道：“这是你的小狗？”

他连连摇头：“不……不是……是狼！”

我心里一个翻腾，差点将手中之物扔出去。这个小动物不是狗，是狼？！

他嘻嘻笑了几声：“不吃……人。”

小狼浑身洁白十分乖巧，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得担心，就这样和一个半人半兽的少年在山腰逗着小狼玩了好半天。良久我才想起要回家，起身看了看四周，对那少年说：“我得回家了，可我不知道路，我能带我下山吗？”

少年瞪着大眼睛想了半天，估计是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又重复了两遍，他木然地点点头：“我……带你。”起身走在前面，我便跟在他身后。

他对山路很熟悉，很快便将我带到山脚。我和他说：“我认得路了，再见。”

他歪着脑袋扯出一抹痴痴的笑，指着怀里的小狼说：“明天……来玩。”

我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我明天来找你玩。”当时一点都没有在意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况，只是想那只小狼很可爱。

三

回到家后时间还早，妈也没有问我去了哪儿。吃晚饭时我一直在想那个少年是谁，直至晚上睡觉前躺在炕上还在想。我脑海中浮现出少年的容貌，觉得他和小五子似乎有点像。蓦然我脑子里闪动了一下，这个少年，我小时候认得，他是舅姥家的儿子！

没错，小五子现在是舅姥家的独生子，但之前他没出生时，舅姥家还有一个男孩子。

他叫五宝。那个时候他是舅姥家的独男苗，是个宝。

我记得那是六、七年前，五宝大概七、八岁，我整天和他一起玩，我叫他小舅。周围人都说他智商有点问题，可我却没察觉，只是觉得他很爱笑，有时傻乎乎的。他很喜欢带我玩，总是“桃丫、桃丫……”地叫我。除了我之外，没人再和他一起玩。

后来忽然有一天，听说他生了很重的病，死了。舅姥那时怀了孕，也不顾身体在家里哭了好几天，舅姥爷也跟着落泪。我站在大人身后，只觉得有些突然，但毕竟对于死亡的意义不是很了解。

我想到五宝的死，顿时一个激灵。他死了，那后山的少年又是谁？

屋子里关了灯，漆黑一片。我渐觉头皮发麻，将全身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

次日太阳升起，我又忘记了恐惧，想想还是去了后山，因为想看那只可爱的小狼。

少年果然在那里，见到我，他丑陋的脸上扯出一抹笑。虽然他满面伤痕，但我仍确定他便是几年前那个痴傻少年。

我开口唤他：“五宝！”

他愣了愣，呆呆看了我半晌，终于笑了：“桃丫……”

真的是他！只有他叫我桃丫。

我追问他：“五宝，你这些年都在这里吗？怎么不回家？”

五宝歪着头目视我：“回……家？我带你……”说着便走在前面，我也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只是跟在后面。

过了一会儿，我渐渐感到恐慌。我们竟走到了一片坟地！四周全部都是荒坟，足有二十几个。

我吓得停下脚步，四周看了一圈再也无法镇定。谁知一转身，五宝却不见了！

周围渗人的冷气将我包围，我颤抖着声音喊：“五宝……你去哪儿了？”

忽然，面前不远处的一个土坟里传出声响。我一声尖叫，抬腿要跑时却吓得无法动弹，眼睁睁看到那个坟的后面有个东西钻了出来。我的心跳快要停止，后退几步被一块石头绊倒，屁股顿时摔得生疼。

我紧闭双眼嘶声大哭，却听见五宝的声音：“嘻嘻嘻……我，我家……”

睁开眼，五宝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我。我忍住了哭，他凑上来，手中拿着白色的棍子：“武器……我的……打坏人！嘻嘻……他抓小狼，我打他……”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便是捅瞎小五子眼睛的那个怪物？！他手中举着的，是一根人的骨头！

我的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往后跑。身后传来五宝的喊声。我不敢回头，死命跑出了那片坟地。

我记不清那次是怎样找到路跑回家的，只记得当天晚饭我没有吃，脑子里不停飘着那根人骨的幻象，全身感到又冷又热。到了半夜，狠狠地发了一场高烧，一连几天都没能从炕上爬起来。爸妈担心极了，一直在身边照顾我，在我记忆中，模糊地看见妈坐在炕沿上抹眼泪的画面。

几天后，我恢复了健康，妈嘱咐不让我跑太远去玩，她说村口这两天半夜总是传出狼嚎叫的声音。

我一下子想到五宝，是他带着小狼来找我吗？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事情讲给爸妈听，但若是被大人们知道五宝就是谣言中的怪物，会不会有人像追杀野兽一般扛着土枪去追杀他？

五宝毕竟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不能将他供出来！

（未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