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饺子
陈一飞驶入街道,发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有一套自然形成的生态圈,和张家咀街道在结构上相差无几,只是布局不同。他相信这样的街道全国有上百万条,通通一个模块。一条街上缺少什么,不久就会有人来填上,就像一个具有自愈能力的有机体。陈一飞看见一家灰蒙蒙的饺子馆,写着“黑龙江饺子馆”,他停好车,走了进去。
馆子里弥漫着富足的肉馅儿香,里面坐了3个顾客,一个哭丧着脸的30几岁男人,看起来像失恋了,手机平放在靠碗的桌面上,边吃边看。一个戴近视眼睛,穿白衬衣的斯文老头儿,对着夹起的饺子吹气,还一个正是他刚进街道从公交车站看到的那个中学生。他1米6不到,瘦的跟豆芽似的,嘴里反刍一般缓慢的咀嚼着,两眼直勾勾望着桌面。今天星期二,他显然不应该在饺子馆吃饺子。
厨房在最里面,散发着一股面粉味儿。老板长得有点像赵本山,两腮鼓着,像虎着脸,含着牙套的拳击手。还有一个揉面的伙计,正低着头勤勤恳恳地擀面。
陈一飞坐下后,老板走来,像马一样嚼动着下颌,用打发人的口气说,“吃点什么?”连称呼也没有。
这种店是没有菜单的,陈一飞侧身仰头看墙上的公共菜单,口水很快分泌出来,“羊肉一份,牛肉一份,水煮花生米一份,再来一小瓶酒。”
“猪肉呢?”老板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新鲜的,下午才进的。”
“回族。”
老板悻悻的走回厨房。
羊肉饺子先上来,陈一飞没调醋,一口气吃精光,然后等牛肉饺子和花生米,可是他吃不到了。
店外走过一个壮硕的黑脸男人,伸着脑袋向店内看,然后像发现了仇人似的,惊怒交加,气势汹汹的走进来。他的目标不是陈一飞,是那个中学生。中学生的眼睛在桌子上,对迫近的危险毫不知情。当男人的巴掌挥过来时,他正在往嘴里送饺子。
一声尖锐,稚嫩的惨叫,像一条无辜的小狗被走路不长眼的壮汉踩了一脚。筷子没捅破中学生的脸颊,血从嘴里淌出来。
几个人都停下手中的事,看着他们。赵本山放下翻水的大勺,嚼着下颚,揉面的伙计不揉面了。
中学生抬头看着黑脸男人,陈一飞坐在他旁边一桌,他懂得那眼神。
他浑身血流乱窜,头皮炸火星子,在心中喊着,“拿筷子戳回去!”他希望中学生有他当年没有的胆气。
那残酷的一巴掌丝毫没有亲情,却产生于亲情,这就是我们的“父爱文化”,如山。
陈一飞的父亲死于9年前的第二次脑出血,仅61岁,他至死也没有真正的与父亲和解,与父亲和解就是对母亲的背叛,就是对自己多年遭受家暴的认同。所以,为什么要和解?为什么不可以不和解?就这样活着,死去,不挺好吗?
陈一飞侧过身体,正对着冲突现场,连路边的野狗都知道反抗,一个有思想的人为什么要轻易屈服?
可是那个少年只是望着黑脸男人,似乎在静静的等着事情自然度过。
男人咬牙切齿地说,“还敢逃学?信不信我打死你!”
戴眼镜的老头儿走上前来,双手像乐队指挥一样悬在半空,说,“诶,你怎么能打人呢?这孩子才多大,哪能这样打?”
“不能打?”男人没有对付老头儿,他一把拧住中学生的衣领,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甩在脑壳上,声音响得让旁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中学生垂下头,像死了一样,他放弃了反抗的权利。
“哎!哎!不可以打人!”那个失恋的青年突然高声阻止,似乎从悲怆中走出来了。他从一旁抓住男人粗壮的手臂,冲中学生说,“走,快走!”
青年的举动令陈一飞惊讶,旁观者一般不会参与到这种程度。
中学生像突然醒了过来,他从桌子窜出来,打算跑出去,但是男人紧跟着一脚,踢在中学生小腹上,发出捶大鼓一样沉闷的声音,瘦弱的中学生没吭声,身体向后飞去,倒在厨房门口,“梆”一声,像刀背砍在砧板上。
陈一飞倏地站起,指着男人的鼻子吼道,“够了!”
黑脸男人被陈一飞的呵斥惊到了,就在这一刹那,一大勺滚烫的开水泼到了他的脸上,他歪倒了,撞在桌角,坐到地上,两手捂着眼睛,像被兽夹夹住腿的野猪一样嚎叫,口水跟着冒热气的汤水淌下来。中学生瞪着双眼,双手握着大勺,老板一把夺过大勺,但已太晚。
同情的对象一下子转向黑脸男人,他仰倒在地上,不停哭号,喊痛。“叫救护车。”陈一飞说,说完他离开了饺子店。
以暴制暴是陈一飞信奉的处世之道,被他打伤的罪犯不下50个,他现在开始怀疑,什么样的暴力才是符合道德的暴力。在陈一飞的字典里,道德属于生僻词,他一直逃避俗世的道德准则,认为那是用来操控弱者的教条。他成了弱者?
陈一飞在街上找旅店,忽然想起还没付饺子钱,不过他已经走出一段了,不想折回去听那黑脸男人的嚎叫。
工人村只有一家旅店,叫“忘忧旅店”。旅店的氛围有点像前天在北江区住的那家,潮湿,陈旧,郁闷,只是稍稍明亮一点。一共四层,大堂很宽敞,将近100平方,装修风格分两块,一边贵气,一边俗气,看来当初有隔出去做餐馆的打算,不知怎么放弃了。吧台的歪脖子老头儿坐在一张蓝布靠椅中,半眯着眼睛,呼吸均匀。听见客人的脚步,他缓缓睁眼,不紧不慢地办了入住手续,递给陈一飞门钥匙和小半卷毛糙的卷纸,告诉他电视有点问题。
陈一飞回房开电视,发现是坏的。他躺在有点泛黄的床单上,抽了一支烟,感到无聊。这时睡觉太早,又没电视看,抽了第二支烟后,他打算出门打发时间。
旅店旁边有一家小发廊,桃红色的灯光投射到马路上,成了整条街最抢眼的店面。小店的玻璃门上一边写着“发廊”,另一边“休闲”。明眼人都知道这里干嘛的。陈一飞摸摸鬓角,有阵子没理发了。他将井茶工作证解下,放进口袋,大跨步向发廊走去。这家发廊主要服务厂区的单身工人。社区里虽然有些良家妇女不满,但不可否认它存在的合理性,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一共生关系。她们确实多虑了,有家室的男人断然不敢来,街道上四处是耳目。有没有真心到此理发的呢?据说是有的,现在陈一飞就是一个。
一个胖妞坐在门后边,利索地嗑着葵花籽,那张小嘴犹如脱壳机,飞快地抛出瓜子壳。她的脸除了胖点,五官各在其位,如果瘦一些,姿色一定上佳。她穿着黑色连衣裙,上面挂满闪亮的细鳞片,丰满暴露的胸部和浑圆白皙的大腿刺激着来往行人的肉欲。她睨了陈一飞一眼,说:“帅哥,进来玩玩啊。”她甚至没花力气拉客,因为客人正迎她而去。
桃红色的灯光从外面看有趣,进去了只觉得胸闷压抑。红色激发人的血压,“血脉贲张”才好做皮肉生意。小店左边有两个理发座椅,另一面是一个宽大的三人沙发和廉价的玻璃方几。墙角落有一个饮水机。这里再无其它家具。店内的另一个女孩坐在一张理发座椅里,长发低垂,半边脸被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着。她身穿白色衣裙,身体歪向一边,还算匀称,嘴唇不知怎的,像啄木鸟的喙一样尖。她皮肤粗糙,艳丽的灯光和妆容也遮不住。
长发女孩仰起头,眼睛泡像核桃一样肿着,用安徽腔说道,“帅哥,看中了哪一个?”俨然店长的口气。
陈一飞坐进另一张理发椅,点着烟,说:“哪个会理发?”
长头发露出鄙夷的神情,嘴看起来更尖锐了。门口的胖女孩转过来,讪笑着,嗑瓜子的嘴不停。
这时,里屋二楼阶梯传来嬉笑声和皮带扣的金属敲击声。一个流里流气的30来岁年轻人提提裤子,和一个步态似醉鬼的女孩出来。女孩身穿紧身豹纹,短发,脸部扁平,像被平底锅拍过。她个子不高,娇小瘦弱,不过看年龄也不小了。
“那让她给你剪吧。”长头发说。她脖子往后仰去,对身后的女孩说:“燕燕,给这位帅哥剪一下。”说完,她一脸真诚的对陈一飞说:“燕燕是我们这最会理发的。”
叫燕燕的女孩没反应过来,朝陈一飞看看,陈一飞表情肃然,抽着烟。“哥,来理发的?”她问道。
“你们这儿不是发廊吗?”
燕子叉着腰,说:“理发收你半价,80。别嫌贵,剪得不好也别怪我。”
“50,不洗头。”
“那就50,也没地方洗头。”
燕子从桌台拿出几乎没用过的推子,剪刀,梳子,吹风机。它们看起来却不新了,貌似前东家盘出去时留下的。
女孩一边梳头一边说:“哥,你还真有趣,你是我第二个在这里理发的。剪得不好真别怪我,好几年不剪了。”
“理发店不好做是吧?”
“不好做,和一姐们儿一起开的,不到半年被隔壁新开的挤垮了。就出来了。”她苦笑两声声,接着说道:“那一个理发的不像你,他是不懂事。好像是附近一学生,15、6岁的样子,剪完就被我带二楼去了,后来又来了一次,不过不剪头了。哥,能不抽吗?你这什么烟,这么冲……”
陈一飞丢了烟,踩熄了。“你们这儿来过一个叫郑国实的没有,前面那超市的,一米八的个子,脸挺圆的。”
“叫什么我们哪知道,不过你说的这人我还真有点印象……”她冲胖女人喊道:“花姐,超市那个大个子,每次都来点你的,是叫光头不?”
胖女孩嘟哝道:“我哪知道叫什么……不过你们说的也没第二个了,小伙子真带劲儿,每次把我*的那个舒服,都想给他打折,叫常来。”胖女孩的瓜子吃完了,百无聊赖地靠在门边。
“他来这儿说了什么没有?关于那个被炸死的超市老板?”陈一飞侧眼朝胖女孩看过去。
胖女孩不耐烦,“大哥,你是井茶吧?上我们这儿来破案了……”说完她紧闭双唇,掏出手机玩起来。另外两个女人也有些不自然了。陈一飞没再打探下去,这里确实不是来套消息的地方。
理完发,陈一飞站起身,给了钱,又拿吹风机吹了好半天,碎发扎得他脖子难受。
“哥,真不上去玩玩?我给你把下面的头好好洗一洗?”燕燕用下流的语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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