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万校长尽量提高声量,好使同学们能够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然而同学们只是在底下东张西望,各做各的事,甚至玩起了手机,根本没有理会校长声情并茂的开学演讲。万校长仍在滔滔不绝地叫着,心里却泛起一阵悲凉。曾几何时,他也曾像现在这样,向高一新生发表开学演讲,激励他们努力学习,做一个栋梁之才。那时的学生都壮志满满,洋溢着青春期应有的蓬勃的朝气。
“东本事件影响极其恶劣,现在所有人都在质疑你的教学丶管理模式,希望你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给所有人一个合理的交代”。
他想起了上级领导愠怒的语气。他明白这是领导充分考虑了他以往的教学工作而给予的宽大处理,否则他早就被革职查办了。事实上,上面领导确实是想把他革职,多亏了他的小学好友,现也是某高中校长的据理力争,才把他留了下来。可是面对东本如今的现状,他已无能为力。他的小学好友找到他,试图安慰开导他,可发现他就像现在的东本一样消沉颓靡,没有以往叱咤风云的豪气了。他还是试图激发他的斗志:
“老万,想当初你刚接手东本的时候,东本也没比现在好多少,你在任的这五年里不也奇迹般地把它发展成为本市最好的高中吗?大家都说进了东本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清华北大。高考收割机,市丶省优秀高校,这些都是在你的带领下的成就啊,你现在怎么就轻易否定自己呢?”
“就是在我的带领下出了人命,东本逼得学生自杀,我还能说我是个教育家吗?”
万校长所说的是两年前省内外人尽皆知的东本学生跳楼事件,跳楼的学生当时就读高一,据说跳楼的原因是受不了学业的压力以及学校严苛的教学管理。确实,东本对学生的教育是出了名的严,学生的学业负担也号称是最重的。但许多家长仍然要把孩子送到东本,他们都希望子女成龙或成凤。可自从跳楼事件发生后,他们就一改严师出高徒的观点,纷纷替孩子办理转学了。而后,东本的辉煌就一去不返了,再进入东本的学生大多都是中考失利准备混日子的。
“那只是那名学生心理承受能力不行,也没见所有人都去跳楼嘛,你的成绩还是得到很多人的肯定的。”
“我良心上过不去,”万校长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打算辞去校长的职务了。”
“良心?”小学好友不屑一顾,“良心就像大白菜一样分毫不值。”
万校长望着他,若有所思,终于没有再说一句话。
白灵一路穿过人群,细致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在脑后随着她轻灵的步伐晃动,她那明净清澈的眸子似乎因为些许疲惫而显得有点黯淡,一身朴素的校服装扮更显出她青春的气息。她并没有因为别人注视的目光而羞怯忸怩,反而她落落大方的气质与她的年纪有点不相符合。
白灵敲了敲校长办公室的门,得到允许后便推门直入,她始终很疑惑,日理万机的校长点名道姓要见她究竟为了何事。
万校长西装革履地正坐在办公桌前,笔下在急促地挥舞着,见白灵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用他那惯用的口吻吩咐道:“别紧张,坐。”
白灵在墙边的横凳上坐了下来,我不紧张,她心里说道。
“叫你来也没什么事,”万校长一边走到饮水机前一边说,“就是想问问你以你的成绩怎么会选择东本?”
白灵怔了一下,随即给出了校长想要的答案:“因为喜欢?因为执念?我不管它现在怎样,我只知道我应该来这。”她眼睛里闪着光,表情坚定,倒好像不是在回答一个问题。
白灵回去后,万校长拿出了一摞档案,快速地翻动着。白灵的回答让他感到东本似乎又有了希望,但他总有隐隐的担忧。他在某一页停住了,扫视几秒后,目光凝视着家庭关系那一栏。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向后仰去靠在椅子上。
“该来的总要来。”
只见那一栏写着白帆,与本人关系——哥哥。
白灵有一个哥哥叫白帆,而白帆正是两年前跳楼的那位学生。
白灵回到教室,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她走到靠墙的座位上坐下,通过窗子可以清晰地看见篮球场上一群男生正在打球,时而传来传球等篮球术语。她有点欣喜教室里空无一人。她眼神迷离看着空旷的教室,慢慢地,她把头埋在手臂间,趴在了桌子上。万校长的问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为什么要来东本,因为我不相信哥哥会跳楼自杀,更不会因为所谓的学业压力而跳楼自杀。作为白帆唯一的妹妹,她很了解自己的哥哥是一个怎样的人。
哥哥自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东本还是辉煌时期的时候,他就以全区最高分的成绩被录取。而且哥哥是个非常乐观的人,虽然妈妈早逝,我们几乎都没有体会过母爱的感觉,但是哥哥一直都很坚强,是不可能会自杀的。他有理想,有 追求,他说长大后要做一名医生,救死扶伤,他还说要一直保护我,但是……
白灵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母亲因为癌症早早离世,父亲为了维持这个家庭生计四处奔波,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孩子。所以白灵所有的喜乐哀愁都跟哥哥白帆有关,白灵实在不能相信,哥哥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以往的记忆历历在目,像是昨天才刚发生,又似乎从未发生过,它们一瞬间消失,然后再回来,再消失。白灵深陷其中,不自觉地哭了起来,肩膀随着抽泣的声音颤动着,她极力控制自己的哭声,可那抽噎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听起来更觉撕裂人心。她感到身心俱疲,慢慢地,她睡着了。当白灵再次醒来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注了铅一样沉重。她揉了揉眼睛,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并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
“今天食堂的白菜不错,可清热除烦。”
白灵哭笑不得,她从未见过这样安慰人的,不过她倒是从心底里感激这个人。她环顾四周,教室里散落地坐着几个人,会是谁放的呢?
天空灰沉沉的,没有以往秋日的爽朗,万校长驱车驶在田边的道路上,他感到胸口憋着一口气,久久难以吐出。两旁的田地里,种着各样的蔬菜,这里是市内最大的蔬菜种植基地,他要来见一个人。
白老汉正弯腰观察蔬菜的长势,万校长以想要批发蔬菜为由过来搭话。他们都见过对方,也知道对方的身份。在谈妥了果蔬的具体事宜后,万校长才不经意地切入正题:“你经营着这么大一家蔬菜基地,事业有成,想必家庭也幸福美满把。”
白老汉望着田地里的一畦白菜,满脸沧桑:“我辛苦养育了十六年的白菜,蔫了。”他叹了一口气,双唇在颤抖着。
“你家白帆跳楼自杀了。”
白老汉回想起电话里传来的一记晴天霹雳,悲从中来,他满是沟壑的瘦削的脸不断地痉挛着,最后,他抑制不住悲痛,双手盖住脸庞,抹去了眼角的泪。现在,他已不怪儿子的无情,而是自责自己忙于工作,没有注重对孩子的心理教育。他也并没有像外界的舆论一样去责怪学校,他把白帆送进东本时还是满怀骄傲的,自己的儿子是个有出息的人。
看着白老汉悲痛的神情,万校长有点后悔来这了。他没想到,两年过去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依然笼罩在这家人上。是啊,至亲之人离去的悲痛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半分的,它会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因为一个熟悉的物件,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噬人心血。
万校长离开后,白老汉觉得很奇怪,他原本以为万校长是因为所谓的欲加之罪而觉得对不起自己,特意来帮衬他的生意,以表同情。可是一番交谈之后,白老汉觉得他的行为过于自责,好像儿子的死亡是由他直接造成似的。他突然想起他去东本帮白帆办理相关事宜的时候,不经意地听见食堂阿姨的一段话。
“我看见一男一女到楼上去了,不久之后,那个女学生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下来,看样子好像是校长的女儿”
白老汉当时正处于极度悲痛的时候,没有在意这句话,现在想来,他感到心里发毛。他脑海里又回想起女儿白灵常说的那句话:
“哥哥是不会自杀的”
难道这件事真的另有隐情。
万校长从班主任那了解到,白灵这孩子上课挺认真的,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他唯恐白灵步她哥哥的后尘,再一次把她叫到办公室,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在生活上是否有困难,是否需要帮助,并告知她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到心理社去逛逛,排遣烦恼。
白灵只当他的关心是为了学校的发展,没有多想别的,毕竟他上次也说了自己的成绩是这一届中最优秀的。不过她倒是听了校长的话去了心理社。心理社是学校目前为止发展最好的社团,因为自东本有人跳楼以来,学校方面极其重视学生的心理教育,因此给了社团很多的便利。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心理社的社长竟然是哥哥的好朋友,她曾在哥哥的一张照片中见过两人的合影。
“李清然。”白灵在背后叫道,快步赶上他。
李清然转身,只见一个瘦小的女生一路小跑过来,当她走进时,他才看清她的模样。乌黑发亮的头发自然地披在双肩上,长长的睫毛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灵动,她的脸蛋白皙细嫩,因为小跑而显得红扑扑的。李清然心里扑通一跳,就像平静的湖面里扔入一块石子,波纹荡开久久不能平息。
“你还记得白帆吗?”还没等他开口,白灵就率先问道。
“白帆,”李清然疑惑地问,“你是谁?”
“我叫白灵,我是他妹妹。”白灵一边回答一边把零乱的头发拨到耳朵后。
“哦,白灵呀,”李清然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和白帆去蔬菜基地做社会实践的时候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你现在的样子我差点没认出来,也越来越漂亮了。”
白灵笑笑,没有注意李清然泛红的耳根,对李清然所说的事情也没有记忆,她认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完全是因为哥哥的关系,不然她不会主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
见白灵只是笑笑,没有再说话,李清然托辞有事先走了。他心里说不清的什么滋味,走了一段路后,又回头看看刚才两人站的地方,白灵已早走了,夕阳的余晖映在墙角。他心里悲伤起来,害怕与她再没有交集,可当一年后高考填报志愿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轨道因为她彻底改变了。当舍友问他是前途重要还是一段可能并没有未来的关系重要时,他哽咽:
“前途很重要,可我舍不得一个人。”
白灵此时当然不知道李清然隐秘的心思,她心里想的是也许可以通过李清然多了解哥哥在学校的一些日常,找出他并不是自杀的证据。于是她加入了心理社。
在心理社第一次见面会上,李清然想不到短短两天他又见到她了。在看到她的申请表后,他就已欢欣雀跃,可是当又见到她时,他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言行笨拙的小丑。他频频望向她,已经无心主持,好不容易等到见面会结束了,他才找到机会和她说话。
“嘿,白灵,又见面了。”他故作轻松地说。
“嗨,你能跟我说说我哥哥的事情吗?哪方面都行。”白灵开门见山。
李清然答应了。他给她讲白帆在学校的各种事迹,奇葩经历,恋爱史等等,全都是她以往不知道的,因此她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话也渐渐变多。以白帆为契机,他们交谈的次数逐渐增多,话题也不仅仅限于谈论他人,从过往经历到对未来的憧憬,他们几乎无话不说。
随着深入的了解,李清然发现,白灵外表看似冷漠,难以接近,但实质内心是个温热的人。她善解人意,时常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却又不表现出来。她对她哥哥有极深的感情,自她哥哥离去后,她就一直把自己隐藏起来。外表倔强,是因为内心脆弱。李清然暗喜,因为他认为白灵内心荒芜的一面只有他一人了解,同时,他也为白灵的遭遇感到难过心疼,想要保护她的欲望也更加强烈。
乌漆嘛黑的教室里只有一块屏幕投射出各样的光,白灵正在利用学校的机房看一场话剧,因为学校规定不是上机时间不能使用电脑,,所以她没敢开灯。据李清然所说,这场话剧白帆跳楼前曾参演过,而且是演男主角。她还得知,哥哥的女朋友也参演了这场剧,而最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哥哥的女朋友是校长的女儿。白帆有女朋友她知道,不过关于她的身份,白帆倒是没讲过。她很想认识认识哥哥的女朋友,可是李清然说在白帆跳楼后,她就出国了。可能是伤心过度想要逃离吧,她想。
教室里的黑暗令白灵感到有点害怕,她有点后悔没让李清然陪着了,但她还是坚持想把话剧看完,只要是有关白帆的,她都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突然,她瞳孔增大,一副极度震惊的样子,她凑近屏幕,认真观察着某一处细节,待确认无误后,她已经眼眶湿润,流下了温热的泪珠,她用双手捂住嘴巴,尽量抑制自己的情绪。
白灵看到的是话剧中男主角给女主留下的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
白帆跳楼后,警方在他的宿舍找到一张一模一样的便条,而且确认是白帆的笔迹无误。白灵再也受不了教室里的黑暗,冲出了教室。她马上找到了李清然,呜咽地说不出话。李清然从未见过她这般焦心如焚的样子,竭力安慰她。待白灵平静下来后,她向他说明了情况,并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如果那种字条只是哥哥为话剧准备的一个道具,是不是就能证明哥哥根本不是自杀?当初那些参演的人为什么没有向警方提供这个线索?就算他们不知道,那么女主角呢,她总知道字条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们为什么都避而不谈话剧的事情?”
李清然也感到很震惊,难道自己最好的伙伴真的不是自杀?他看着满眼泪花的白灵,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安慰道:“放心吧,有我在,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白灵依偎在李清然怀里,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万校长近来总感到心里有一块大石悬着,右眼频频跳动,不久前,他得知自己的小学好友因为受贿已被革职,并处三年有期徒刑。自他说出良心如白菜不值分毫的时候,万校长就料想有这么一天,他似乎也预见了自己的命运。他叹了一口气,对坐在对面的女学生无奈地说:“回来就回来吧,但是这件事你不要插手,我来解决。”
女学生留着时髦的卷发,头发染成金黄色,看起来像俏皮的外国小姑娘。她有点不耐烦甚至带点嘲讽的语气说:“怎么解决,又是用钱买通吗?”
“明玉。”万校长有点发怒。
“爸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犯下的错误就应该我来承担。我已经不是当年只知道逃避的小孩子了,在美国的这两年,我无时无刻都受着良心的谴责,快三年了,但凡还是有良知的人,都不应该再沉默下去了。”万明玉劝解道。
万校长来回踱步,疑惑地问:“那你想怎么做?”
“去自首。”万明玉斩钉截铁地说。
望着女儿毫不犹豫的神情,万校长感到一丝羞愧。事实上,他这两年也时刻受着痛苦的煎熬,自己教书育人,却还败坏了师德,丧失了良知。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巴蠕动着,如释重负地说:“我们一起去。”
白灵和父亲白老汉商量后,决定把白灵的发现告知警方。警方接到报料后,决定重新对此案立案调查,可是没想到短短一周不到,万校长父女就来自首了。据万明玉所言,当时她和白帆两人闹了点小矛盾,不慎失手把他推了下去。事后,她感到非常害怕,万校长为了保全女儿,打点后一切,营造了白帆是跳楼自杀的假象。
万明玉要求亲自去给白帆的家人道歉,得知真相后的白灵,泣不成声,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她感到悲愤,哥哥已经永远离她而去了,而有些人还能随意篡改别人的命运。两年多以来,她始终在白帆离去的阴影中苦苦煎熬,特别是白帆刚离开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世界轰然倒塌,她倒在地上,浸没在无尽的痛苦中,呻吟,痛哭。
如今,她终于为哥哥拿回了公道,但是又能如何呢?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了。春风拂过柳枝,世界那么平静,我看到了一切。
李清然在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后,终于决定起程了,他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可是已经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白灵特地到车站送他,并交给他一封信。他几次想表明自己的心意,可话到嘴边,舌头却打了结。窗外的景物在缓缓倒退,夕阳下的那一角,多么令人怀念。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白灵给他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白菜熟了,就别让它蔫了。”
木讷的李清然第一次懂了她小小花招背后的一片柔情。既然已经让我喜欢上你,就别让我失望。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白灵,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一年后,白灵进入了高三,作为新生接待大使的她,热情地为新生提供帮助。她笑得那么自然纯真,好像从未经历过世事,没见过豺狼虎豹一样。真正的成长是看到世间所有的肮脏与不堪后,内心还能向往积极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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