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蓝谨记母亲嘱咐,年三十进了门就脱下新外套,从旅行袋找出平时干活的面包服,戴上自己新买的塑胶手套,准备干活。
乔力在院子里帮乔父杀鸡,进屋取剪刀,碰见于蓝换行头,打量一下,“嗬,不错,有新媳妇儿的样子!”
于蓝被他取笑,也觉自己有点儿明显。同居四年,在她和乔力两个人的小家,她大小活都包揽,什么都能干,那是她对乔力的好,她愿意。跟每次去乔家不同。
结婚前她从来不肯去乔家过年,就是平时去,她也端住,做稳,守住自己没过门媳妇儿的底线,活该干就干,不该干决不硬抢着干。
人给了乔力,尊严却不能随便丢在乔家,这是同居四年来她秉持的底线。
现在结了婚不一样,为人妻,为人媳子,就该有妻子媳子的样子。不为乔家人,也得为乔力,为自己娘家父母的脸面。
乔母坐在灶台旁摘芹菜,笑道:“没多少活儿,你上炕暖和歇着吧!”
这明显是客套话。婆媳第一次深入接触,好像拳击赛场上双方相见,一开始互相试探,都还端着呢,互不露底。
婆婆的意思:偏不吩咐你,别说我慢待了人。就看你会不会找活干。
年三十上午,谁家都忙得团团转。乔家对联没贴,院子没打扫,祭祀供品没摆上桌,水盆里泡着一大摞早饭用的碗碟还没来得及刷,怎么可能没什么活儿。
于蓝心领神会:这是我的家了,要干嘛我说了算。又不是没干过!
橡胶手套是个神器,有它家务活百事不愁,于蓝稀里哗啦开始洗碗。洗完问乔母还有什么要洗的。
乔母起身去了里间,找出几摞摆供品的灰扑扑的碗碟,堆在于蓝眼前。
于蓝开了眼,乖乖,这种碗碟是年三十才刷的吗?她在娘家过了二十四年,妈妈年年过小年刷供器,她还以为谁家都跟她家一样呢。
乔母摆祭祀,于蓝打下手。
祭祀是农村过年的大事,五牲碗碟要讲究漂亮体面。于蓝妈手巧,舍得在花样上下功夫,往往费半天时间才能完成。大年初一拜年,人们喜欢到于蓝家来欣赏祭祀品,引以为稀罕物,争相模仿。于蓝耳濡目染,自然得母亲真传,正想小小炫技一下,却见乔母在炕桌上摆开一溜供碗,鸡叨米似的挨个放上白菜帮,然后鸡鸭鱼肉眨眼功夫各就各位,速度之快,竟像长了翅膀飞进碗里一般。于蓝大开眼界,再定睛一看,鸡冠子带着茸毛,鱼是活生生的鲜鱼,方块儿生猪肉透着血丝。都生猛得很。
正赞叹这法子好,赤裸裸直奔主题,恁多爽快。乔母起身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把香菜一把油菜,递给旁观的于蓝。于蓝不解何意,没反应。乔母示意她去洗干净。
于蓝急忙戴上橡胶手套去洗菜,知道这是要搭碗头儿。乔母看她戴手套,耷拉着眼皮不说什么。
青菜细干净了,把绿菜叶搁到鸡鸭鱼肉碗里,这就叫搭青头。于蓝看那碗里青菜还兀自滴着水珠,心里忍不住笑:乔家列祖列宗倒是全吃新鲜物 。
最后一道工序插顶子。无非白果红枣山楂用牙签串起来,插在供品正中。于蓝在娘家一向就干这活。看乔母手忙脚乱,她插不上手,索性自己找牙签果枣串起来,插上。乔母一见,神色有变,把于蓝插的顶子拔下来。
“怎……么?”于蓝吃一惊。
乔母道,“我们家不插那些!”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于蓝暗悔自己造次。乔家堡和于家庄肩膀靠肩膀,没想到风俗规矩如此不同。于家庄只要谁家当年遇白事,过年不贴红对联,祭祀不插红顶子,乔家竟反着来。真是一家门里一重天。
于蓝犯了一个原则性错误。她无意中发动了一次文化入侵。乔母大字不识一个,可很懂得自己地盘自己做主的道理,不容外人插手。表面上接纳儿媳妇,跟内心认同不会那么容易同步。关键时刻,她最真实的想法立刻暴露。
于蓝尽管勉强扮演好儿媳人设,内心也决不会轻易跟乔家缴械。
说白了,男女双方的结合,就是双方家庭两种文化习俗拉开攻守战。哪一方都不会轻易选择退让,这是普天下所有婚姻的宿命。
从生物学角度考虑,乔家大院是乔母的地盘,于蓝是生物入侵者。狮子和鬣狗撒尿阿屎圈定了自己的领地,外来者要随便进入,不那么容易。何况是人。
乔家炕头,桌凳,摆设,挂画,对于蓝都透着陌生,散发出来疏离的味道,明明白白告诉她,这不是她的家。
她想回的家回不去,她想来的家又融不进。进退失据。她被孤零零留在一个人的阵地上。唯一可倚靠的是乔力,可怎么能指望乔力洞悉这些小心思。
想扮演好儿媳的热切劲儿被泼了一盆冷水,有些降温。很快,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跳了出来。怀孕四个月经常尿频,她想上厕所。
上厕所是于蓝老早就担忧着的难题。
乔家还是沿用过去的猪圈当厕所,露天方口石砌大坑,明晃晃的粪便堆着,臭气熏天,冬天冻成冰坨子,夏天苍蝇嗡嗡飞。尤其门口完全没有遮挡,院子人来人往,安全性极差,曝光率太高。
于蓝内急。眼睛死死盯着院子,盯着猪圈门口。
一会儿,公公回家里取浆糊,一会儿乔力和公公一起扫院子。
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于蓝绝望了。境况再不堪,也不能活人让尿憋死吧。
眼看该吃午饭了,对联贴好,院子扫干净了,天公祭棚支起来,只有饭菜还没张罗好。乔力和乔父忙得脚跟碰脚尖。奇怪的是大哥三哥不见人影。二哥提前打了电话说年三十值班看工地,赶不回来,要初二才到家。乔力说过,大哥三哥家往年都回乔父乔母这里过年。
不知怎么,太阳都在头顶了,没见哥哥嫂子来帮忙,两家的孩子也不见走动。
于蓝迫切想找个地方解决内急。哥哥嫂嫂们来了,也许她能借机去她们家上个厕所。不过大哥乔海家的厕所不是猪圈,于蓝却不想去,以前来乔家她去过,蹲式厕所不冲水,堆满大便,比猪圈还恶心。三哥家是新式干净的厕所,可她无论如何去不得。郝梅自从搬弄口舌气病了于妈,她那张时刻准备八卦的十足小人脸,让于蓝恶心。
她慢慢溜达出院子,站在街口向村西的于家庄遥望。望着望着,脚步不由自主带着她往前走。等她醒悟,人已经站在于家庄村头了。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快步疾走。远看家里黑漆大门已经贴上了红红的对联,她轻轻打开门栓,蹑手蹑脚进了院子,猫着腰去了厕所。
蹲在马桶上一泄无余之际,她幸福得浑身颤栗。得意必忘形,一把摁下水箱,听到一声吆喝:“谁啊!”是爸爸从屋里出来了。
于蓝打开厕所门,缩头缩脑走出来。于爸吃惊不小:“蓝子,你这,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于妈听见动静赶出来,大哥大嫂也闻声走出来。
于蓝尴尬,羞臊,一句话不肯说。总不能说自己为上厕所从婆家跑回娘家来。
于爸打量半天,多少猜到了什么。对于妈使个眼色。
于妈示意儿子媳妇回屋,拉着于蓝手摩挲半天不说话,眼里闪着泪花。老家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的女儿不能随便回娘家,不能见家谱,对娘家哥嫂们不利。
老规矩于蓝懂。向屋里瞥一眼,隐约看到红彤彤家谱已经升挂起来,祭祀桌上摆满供品。
她笑着安慰于妈说没什么,就是上个厕所,这就回去。她摆摆手,一阵风似的急急忙忙跑回了乔家堡,生怕遇到村里人,也怕时间长了,回乔家去没法解释。
饭菜做好,乔母叫于蓝摆饭桌,叫了几遍没有应,这才发现于蓝不在。乔力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没找到于蓝踪影。正打算去大哥三哥家找找看,谁想大哥三哥来了,却进门半天不说话。
乔母摆饭桌,乔父收拾贴对联用完的工具。
乔海一支烟没抽完,开始质问父母,“往年都让我们回家过年,今年凭什么不让我们回来?”
乔林气呼呼踹翻了一把凳子,“不让回就不让回,能不能提前给我们说一声,我们过年也有个准备。一声不吭,让我们在家干等。家里什么东西都没置办,有这样坑人的吗?!”
乔父气息急促,倒了好几口气才顺过气来。乔母解释道,“不是不让你们回来。是家里不宽敞,人多挤不开……”
老三横眉竖目,“哦!往年都能挤开,今年多了于蓝,就不行了?这么说,不就是为于蓝,把我们赶出去了?”
“你们……都成家立业的了,拖家带口的,也……该独立了!过个年有什么大不了的!”乔父喘不过气,挣扎着喊。
于蓝进门就听见老爷子这声喊,吓了一大跳,以为老爷子是在喊她,腿都软了,心虚的向房间里探头。乔力从身后拽住她,把她拉进西房。西房平时是搁杂物的,她和乔力回来才收拾出来,烧了炕,散发出潮气。
于蓝觉得肚子不舒服,大概刚才跑得急了,刚才又受了惊吓。她很想在炕上躺一下,可听那边吵得越来越凶,又觉得不安。
乔力站在炕沿上拨弄自己新买的摩托罗拉手机,问她,“你去哪里了?”
于蓝心怯,硬着头皮承认,“回......去找厕所了!”
乔力没上心,“去哪里上厕所,半天找不到你!”
“呵呵,有点远!”于蓝掩饰的用脚踢他,示意他出去管管。乔力不想去。哥哥们和父母闹意见,自己向着哪一边都不妥,干脆躲着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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