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从母亲搬到半边街以来,在母亲的大屋子里穿梭往来,时间或长或短,跟母亲有过生命交集的各种狗狗,用两只手指头已经数不过来了。母亲所养的狗狗大多都是草根出身不修边幅的普通狗狗,即便有过两三只身价稍高的宠物狗品种,待遇也基本上都跟其它草根狗狗一视同仁。
从母亲这辈子的生活范围基本上不超过方圆两公里以外和血统论的标准来看,母亲肯定算不上是“阅狗无数”!可是比起我这个一直有着养狗的贼心,却没有贼胆实施的人,母亲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人虽然都算不上见多识广,对狗情世态的悲欢离合却也称得上是经验丰富了。
我则太了解自己的德性,绝对承受不了小屋藏娇的繁琐生活义务和令人抓狂的狗毛,因为即使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可爱的狗狗,毕竟也还是缺乏人类标准的基本生活自理能力的。另外,我更担心狭小的城市居所拘束了狗狗们狂野不羁的天性——一副摇尾乞怜的奴像的确有辱祖先荒原狼的血性!既然喜欢狗狗的忠诚,我们人类当然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对于狗性的批判就适可而止吧!
总而言之,在田野里自由地奔跑打滚儿貌似更符合它们的性情,如果你喜欢的恰好又是体格高大的品种,纵然你爱得有如心肝宝贝儿似的,每天锦衣玉食祖宗般地供着,也改变不了对于它们来说水泥牢笼的本质和囚徒般的憋屈感。若是生活在伸手即可摘星的沙漠故园或是云雾缭绕的高山深谷里,我一定养只狗儿随我布衣夜行,陪我看日出日落。但是,为了我的一己之喜和一己之利,而是狗狗们受拘禁之困,绝不!所以我一早就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置之度外于养狗的好处与烦恼的矛盾之中。
历史是由人书写的!或杜撰的!可惜呀!即使聪明如狗也汪汪不出自己的历史,母亲又大字不识一个,书写母亲养狗野史的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肩上。
我保证以下狗史所记句句属实。虽然,千真万确,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和目的,人类历史上某些时期的部分细节非常可能都是已经被人篡改过的了,所以史书也不可尽信,历史学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揪小辫子——拿着放大镜,趴在历史的尘埃里考证来考证去。但是对于狗屎,哦!不,狗史,相信我,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周折。

真的提起笔来,在我脑海里汪汪乱窜它们又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可书之处。它们的喜怒哀乐都是那么的诚实,并且没有在人类身上司空见惯的虚荣毛病,我也就羞于绞尽脑汁地给它们杜撰一些悲惨离奇的身世,或者什么舍命救主呀,守护孩子之类感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了。
母亲的草根狗狗们真实的日常生活每天都是那么简单乏味的重复,不是四处浪荡互相追逐,就是吃饭打盹儿狗咬狗。可是说心里话,这种不劳而获自由放荡的生活又有几个被生活和房价的枷锁压抑得喘不过气的都市人不羡慕的呢!
母亲的狗狗们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虚度狗生”,因为放养的它们没有接受过基本的训练和教育,就像人类从一识字开始,每天就被鞭策着过度思考要怎样度过短暂而有意义的一生。警犬和猎狗或许不在此列,毕竟它们算是有正式工作的,没准儿劳保社保都齐全也说不一定呢!不过放眼望去,大把的人类都在虚度人生,200多年前的卢梭早就发现:“大多数人过着一种平静的绝望生活,他们心中的歌和他们一起埋入坟墓。”“虚度狗生”也就实在不需要大惊小怪了,况且他们大部分都是好吃好喝地被人包养了的,不虚度又如何!没颓废就已经不错了。
不服气,心里不平衡的人,下辈子可以考虑投胎做狗,不过考虑到大部分路边狗野狗的日子并不好过,请务必确保投胎成血统高贵的纯种狗,找个心中不仅有爱还有歌,会吹着口哨遛狗的好主人!说回到识字,虽然确实有少数聪明的狗狗可以用字母拼写简单的单词,可是对于象形方块中文子字它们大概也要抓耳挠腮了吧!
据说,狗狗是重度人类依赖症患者,可母亲绝对不是个重度狗狗依赖症患者,连轻度都沾不上边,甚至连个普通的爱狗人士也算不上。有一点可以佐证这个论断,那就是作为一个简朴的自然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母亲不认为吃狗肉是一件值得争议或者上升到道德层面的事情,狗肉跟她饲养并且贩卖给屠夫的鸡、鸭、兔、牛、猪一样,不过是众多美味肉食中的一种,虽然她本人几乎是个天生的素食者。少不更事时曾经吃过一次狗肉火锅的我,虽然在感受过狗狗忠诚友好的陪伴后,一直心怀愧疚,却也实在无法虚伪地否认这个残忍的事实。所幸,大部分狗狗都以自己与人类高智商和高情商的互动和陪伴赢得了人类的喜爱和尊重,从而避免了大范围沦为人类餐桌上美食的命运。
谈不上喜欢狗狗的母亲前前后后养过这么多只狗,多少有些令人感到困惑。孤独是最不可能的理由,一天到晚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母亲没有时间孤独,过度勤劳是否还应该算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实在有待商榷!总之,我倒是更有些担心母亲养的狗狗被冷落,落下个忧郁症什么的就不太好了。幸好还有一大群鸡鸭和一只猫,如果再算上几只明目张胆的硕鼠,我的这种担心貌似有点杞人忧天。同时,至少母亲的狗狗们还享有别人家狗狗没有的自由福利!
我记忆中养狗这个传统的起源最初还是秉承实用性的原则从一条看家护院的大狼狗开始的,之后的大部分狗狗只能说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吧!如果养狗必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的话,“缘分”这个甚至可以跨越时间的万能胶囊,可以搪塞一切莫名其妙的世态。
既然母亲养狗并不是为了宠爱它们,所以它们也都算不得宠物。在母亲这里叼拖鞋、跃扑扣篮、摇尾乞怜这类雕虫小技的献媚都提升不了它们的存在感,尾巴摇秃噜了也不管用,朴实的母亲不吃这一套。搏君一爱的必要前提是:要么你得真的特别可爱,要么你就得忠诚。
这个时代,“颜值当道”的真理在哪儿(狗圈、猫圈、人圈)都是一样理直气壮,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母亲大部分时候还算是雨露均沾,当然,的确有一两个颜值颇高的小妖精深得母亲恩宠。没办法,你得承认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公平,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宠妃,有些狗狗生来就是为着取悦于人并且被人宠爱而活着的。好在狗狗的心态在这方面,一般来说都表现得比人要平和许多,明显的宫斗剧情还谈不上。
母亲的大屋前面临街道,后面是自由的田野,前后门穿堂而过,所以大部分时候母亲养狗的方式都不是宠物狗的方式,没有狗绳或狗链,只有自由。母亲也从不给它们梳洗遛弯儿,它们都是满世界地撒着欢儿自己遛自己。

虽然没有火炬女神的庇护,在自由这方面,相比隔壁院子那条被关在只能勉强转身的笼子里的,整天心理阴暗压抑得有点风吹草动就狂吠的黑狗来说,我丝毫也不怀疑母亲的狗狗们生活得还是非常有尊严的。除了唯一的一条大狼狗,因为怕咬伤人特意用铁链拴着喂养的以外,几乎所有的狗狗都是来去自由,有时也并不刻意喂食,有吃就吃。或许是因为天性热爱自由的缘故,即使伙食并不算好,主人偶尔甚至略微粗暴,选择留下来的狗狗也从来没有选择主动离去的。
为了这种自由,母亲也曾付出了代价,买菜时丢失了一只我从未有幸谋面的,母亲最喜欢的黑色卷毛小泰迪狗。更不用提再早之前,唯一一次花真金白银购买的另一只宠物狗,它们果真是不适合母亲这种粗枝大叶的养法的贵族。受尽白眼的流浪狗和被主人抛弃的狗狗则觉得母亲这里比起尘土飞扬,车轮滚滚充满危险的大马路上好了千百倍,夸张一点或许犹如狗类的天堂。
一旦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不知道城市高楼鸽子笼里那些被宠爱的狗狗们,是否还愿意心甘情愿地继续享受笼中金丝鸟雀的幸福。
我观察了很久母亲跟她的狗狗们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得出的结论是:也只有狗这种热情忠心的动物才能忍受母亲经常性的视而不见和叱责,喵星人对人类的冷淡,都被母亲加倍地还给了她的狗狗们。因为大部分狗狗都是各种原因自己落难投靠上门来的,所以母亲有时候对这种冷落也丝毫不加掩饰。有的时候淡得我都看不下去了,比现在流行的日本性冷淡装修风格还冷淡。总之,狗狗之于母亲就跟她养的那些鸡呀鸭呀猫呀一般稀疏平常,我给他们的平均亲密度定性为关系松散的室友水准,有一两个甚至连这种程度也达不到。
要想挨个儿地回忆起陪伴过母亲的它们,对于只是每年短暂地回家一两次的我是困难的,有些我还没见过就消失了。有的狗狗长得模糊,它们的生命历程也只能被模糊的带过了,我尊重每一条逝去的生命,可是原谅我!我的确记不得了,我知道这也将是我们大部分人类的下场,自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的内疚并不能改变它们的生命轨迹。生命来来去去,古时皇帝纵然有三宫六院,出挑到名留史册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
即便如此,絮叨起他们,无需从脑海里搜肠刮肚,我还是能如数家珍地嘟噜出一长串儿。最早出现在我记忆里的是那条为了看家护院的实用需求而主动喂养的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小黑,对于它高大凶猛的样子我偶尔回家来看到,绝对不是亲近而是畏惧。现在回想起来,对比现在流行的性别模糊的小鲜肉娘炮来说,小黑的形象实在是特别适合用来重新定义男性的man,虽然它其实是无数只小狗的英雄母亲。因为发生过咬伤人的纠纷,年事已高的小黑最终被卖了,我宁愿不去想象它最终的去向。我以前并没有特别关心过这些狗狗的命运,因为写这篇外传不久前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它的命运结局,心里还是觉得小黑曾经劳苦功高,多少有些埋怨父母对它不够厚道。

之后就是别人弃养或者送养的各种狗和流浪狗。如果母亲收养流浪狗这个消息被哪个狗狗不小心走漏出去,我担心每天都会有一大波流浪狗在赶来母亲家的路上,幸亏狗类不擅长网络和流言蜚语。母亲的大屋基本没有空窗期,一只狗狗意外走了或者是离世了,很快又有了新来者填补这个空白,所谓名副其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大自然中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此真理同样适用于每一条狗狗。

灰灰是一只死亡时刻让我印象无比深刻的串串狗,大白天里它就悄无声息地老死在了我们家的过道里,到死也保持生前从不打扰人的一贯作风,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尤为难能可贵和值得尊敬。活着的灰灰是一只安静的,存在感不强,平淡无奇的老狗,饿了就自己去母亲的养鸡场找食物吃。记忆中只有它灰扑扑蓬头垢面的模样,母亲给狗狗取名字向来很形象。我分辨不出狗的年龄,母亲说灰灰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流浪狗,到我们家来养老了。
我留意起母亲养的狗是从一条活泼好动的吉娃娃开始。这是母亲的一个朋友出远门暂时寄养在母亲这儿的小狗,因背上有一块黑点遂取名叫点点。大概是母亲的住所够宽敞,可以肆意撒欢,最后它竟然再也不愿意回到自己原来主人那巴掌大的楼房居所去了。
点点还是个狗孩子,属于自来熟的火星人性格,见面一两个小时就已经放心大胆地跟我们出去散步遛弯了。调皮的点点总是对什么都很好奇,经常忘我地在杂草丛里探头探脑地寻宝。散步的路上也总是会数次邂逅不同种类的狗狗,过程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浪漫!点点总是很激动友好的先冲上去打招呼“Hello!你好”,天真烂漫的它还不知道世道险恶,对方都是无一例外地粗鲁地恶狠狠回答道:“臭小子,去你妈的!”在良好的教养方面点点还是明显胜出一筹的,可是在狗狗的世界大概没有谁会称赞它的绅士风度,反而会沦落到被嘲笑被欺负的境地。不信,你看它那一脸惊愕委屈的小眼神就知道了。

无论是比它高大的狗,还是比它个子小却比它凶猛的狗,总是都能毫不费力地把它追得鸡飞狗跳,落荒而逃!虽然结局没有一次是友好的,可是没有狗狗比点点更热衷于这种奇怪的屡败屡战的社交方式了。我们都怀疑它上辈子一定是七秒鱼投胎转世的,不长记性的它下一次仍然重蹈覆辙,又好奇地凑上脸去主动挨打。我们经常在忙着拯救它于尴尬境地之时,又不得不服了它这种贱到家的狗格!或许它只是享受着只有它自己能懂的被追逐的乐趣。
我无法在跟点点的大眼睛对视超过10秒以后,还镇定自若地不沦陷进那纯洁无辜的黑洞里,继而答应它的任何要求。它那超常大小奇怪的五官比例配上一脸的认真经常令我忍俊不住,怎么也算得上是个异国风情品貌不俗的小美人了。如果你养过一只时不时地博得路人赞美的可爱小狗,你就会明白虚荣的绅士们对于陪伴在侧的美女始终不变的品味和追求了,那种感觉不只是春风拂面,还有骄傲,即使自己平凡得没有丝毫亮点,甚至是个丑八怪,也半点无损于种“我”站在美人身边的这种无厘头的自豪感。
几天的分离,点点就会激动地扑上来,依恋地蜷缩在我臂怀里,时不时地用怨念的目光质问我:这几天你们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带上我?也没人陪我散步了!当然,这真实的热情和想象出来的对话,非常有效地让我们感觉到了内疚,进而更加深了我们的感情。
家里人都很喜爱点点,可是欢乐的点点的故事却是个伤心的结局,我离开家之后几个月,听哥说点点出门玩耍时意外被车撞了,不治而亡。我们都黯然惋惜了些日子。母亲后来回忆起她的狗狗,又坚持说点点是因为难产而死,大概是委身于一只体格高大的狗狗,却又因为自己身形过于娇小无法顺利生下狗宝而亡。无论是哪个原因,听闻之后都令我更加难过。
这次回家发现母亲的狗后宫热闹异常,不说三宫六院吧,普通养狗四条也不算少了,并且各有来历。
花花和讨人嫌是两条长相性格和行为举止泾渭分明的狗狗,母亲对待两条狗的态度也是泾渭分明的。
花花是一只身高和体格不成比例的有点类似侏儒感的土狗,除了腿太短,倒也透着股狗模狗样的帅气。花花的前主人是几个月前才因病离世的八十岁的邻居老奶奶,不知道他是否一直因此而郁郁寡欢,至少看上去表情庄重肃穆。葬礼已经结束,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无人收养的花花有一天游荡到母亲养鸡的院子里就留下来不走了,70多岁的老奶奶跟80多岁的老奶奶,大概在他眼里没什么差别,除了一个瘦一个胖。花花有一个经常令母亲嗔怒的癖好,喜欢叼走母亲的鞋藏起来,而且当你质问他时还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知道那个已经去了天堂的80岁的老奶奶是不是还会经常梦见找不到鞋?

母亲给狗狗取名字向来很直白,明明是一条模样非常man,性别也是货真价实的male纯爷们儿,只因为身上脸上有一些深浅不一的色斑,母亲却给它取了个颇具姿色香艳的名字花花。不请自来的花花永远都是一副不卑不亢,淡定从容,任我百般撩逗却不为所动的表情,如视若不见,一脸——我跟你很熟吗?的表情,并且再次见面也永远止步于两米之内的距离,我尴尬地承认:好吧的确不熟,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如何是好?10月下旬天气还没有那么冷啊,初次见面的我还是被冷得不行不行的,难道我忘记了狗圈的某些见面礼——一根带肉大骨头是再好不过的了,或者应该热情恭敬地握住花花的狗爪用只有我俩才能听懂的语言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讨人嫌是一条走向了另一种温差极端的梗类狗,它和花花的性格可谓冰火两重天。初次见面,即使它不是那种你喜欢的令你一见钟情的长相,说实话有点脏兮兮邋遢的感觉,你也一定会被讨人嫌的热情所打动,并且会为母亲对它冷漠粗暴的态度而打抱不平,可是还没等到一天结束,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不胜其烦,想要尽快摆脱它的令人一言难尽的殷勤了。最具嫌疑的一点是讨人嫌的叛徒潜质,它的殷勤似乎不局限于任何一个陌生人,三秒钟安全警戒就解除了。让人不禁怀疑如果真的到了面对外敌入侵的危急时刻,讨人嫌就会是那些打开城门,引导八国联军入侵圆明园的愚昧民众内奸之一。母亲经常呵斥它,讨人嫌仍然我行我素地热情似火,不受任何负面情绪的影响。想必脸皮特别厚的它还不明白在人际关系中,过度殷勤对彼此都是精神负担。作为一个天性比较淡漠,人情和狗情都不愿意欠的人,讨人嫌的这种过度热情几乎让我无法招架也无法理解,更无法照单全收,因为无以回报。从这一点上看来,花花倒是跟我比较对路子。
我们家狗狗的马屁关系是,讨人嫌讨好所有人,我讨好花花,花花对谁都无动于衷,即使母亲偶尔对他略施恩宠爱抚,他的内心世界似乎也不起一丝微澜,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荣辱不惊。
狗类也有无赖,讨人嫌大概配得上这个名号。“相由心生”这句古话在狗圈也管用。正如花花不止脾气温和忠厚老实这一个优点一样,讨人嫌也不止过于殷勤这一点令人反感。
讨人嫌是一条被熟人弃养的狗狗,早于花花半年来到我们家。前主人把它夸得跟朵花似的强行塞给母亲之后,就逃之夭夭了,几日相处下来感受了讨人嫌的品行之后,母亲连连直呼上当。虽然讨人嫌每天极尽所能欢呼雀跃的地讨好家里每个人,可是它狡诈的眼神和行为举止从一开始就出卖了它。讨人嫌每天游手好闲地出没于各种藏污纳垢之场所,还跟谁都不见外,一见面就欢快兴奋地扑上来,想要跟你来个肌肤之亲,搁谁也受不了呀!尾巴摇得比电风扇转的还快,居然也降不下来它热情似火的饥渴。
务实主义的母亲嫌弃它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根据母亲口述我笔录,记录在案的清单还在不停地增加:它不忠,不勤,偷食、挑食,抢食,没有自知之明,明明不招人待见,还死皮赖脸地黏人,在大屋里随地大小便,晚上喜欢扰民,扒主人的房门,发出怪异的叫声,四处留情,不停地怀孕生子……在一落户就老老实实替母亲看守鸡场的花花的衬托下,更显得一无是处,地位也每况愈下。母亲至今连个名字也懒得给它起,讨人嫌还是我根据母亲的态度给它起的名字。

讨人嫌的模样长得并不讨喜,我发现我居然从来没有给它拍过照,同时我的手机里却充斥满了花花,胖胖和它妈的影像和视频。以前的年代狗狗没有留下照片还可以理解,可是这显而易见的差别待遇竟然发生在手机随拍如此方便的时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令人羞愧的歧视,如果我被起诉,讨人嫌也请得起律师的话,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轻则有可能面临被取消讨人嫌的监护权——这我相信母亲一定会欣然执行,或者高达500元罚款——讨人嫌的邋遢样绝对值不了这么多钱,重则处以三天以上十天以下的拘留——狗权居然大于人权的小题大做。我简直应该庆幸讨人嫌还没有这么强的维权和法律意识。
讨人嫌除了对人一脸献媚之相以外,对其他的狗狗态度凶恶霸道,群众关系恶劣。讨人嫌跟所有狗狗共同的不愉快的交集就是下面这样的场景:毛发倒竖,低沉凶恶地咆哮着抢夺别的狗狗的食物,直到在一旁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手主持公道而结束。为什么恶人总是有奶吃?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到了春天,自然万物异性相吸的规律起了作用,情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见过几个女人的乡下傻小子花花居然对讨人嫌动心了,远远一看到讨人嫌的影子,花花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去,笨拙地讨好献媚。讨人嫌这样轻佻的风流狗狗当然看不上木讷的花花,花花的满腔爱意换来的只有讨人嫌的鄙弃和呲牙咧嘴的怒斥:讨厌,滚开,离我远点儿!不知所措的花花则讪讪地退到一边,乖乖的一点儿脾气也没有,真的不是一个会讨女孩子欢心的笨男孩!这幕春天里每天反复上演的单相思剧看得我尴尬症都发作了,既同情它又有点怒其不争。
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在几条狗狗里面讨人嫌的智商最高,往好里说是机灵,贬义的说法却是狡猾了。我在厨房忙的时候,不希望被它打扰就把后门关上,它可以绕个五百米又从前门溜进来,这些路数都难不倒它这个老油条。别的狗狗都老老实实的在养鸡场吃饭,只有它一到饭点准时就溜回大屋里,不合胃口都不带正眼瞧一下的。
有一两次讨人嫌死皮赖脸地尾随我去了一公里以外的另一个陌生住所,在吃了闭门羹之后,它花了两天时间才回到了并不十分欢迎它的家里,熟悉了这条线路以后,它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晃荡回家了。我毫不怀疑即使一只狗也是有自尊心的,但是在讨人嫌身上没有丝毫迹象显示出它有这样的宝贵品质,很多人身上也没有。那么,我们是否要对一只狗如此严苛是个很值得讨论的话题。一秒钟前才被斥责过,一秒钟后讨人嫌的热情立刻就能满血复活,不计前嫌的它反倒显得我们很小气,不禁想要赞美它强大的心理素质了。公正地说,比起花花那副永远都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面孔,心宽也算是讨人嫌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
讨人嫌还有一个抽风的娱乐项目。猫鼠游戏的动画片相信大家都不陌生 ,汤姆猫被杰瑞鼠戏弄得狼狈不堪,直到今天重温也能给我带来颇多欢乐。母亲的住所则经常上演着另一类画风:狗狗追逐猫的游戏。母亲养了一只极其温柔娴静的黑白色猫,安静得我经常忘了它的存在。电瓶车的座椅就是他的贵妃榻,它常常慵懒安静地葛优躺摊在那里,讨人嫌则是他的梦魇,猫猫经常被它追逐得魂飞魄散,四处逃窜,这也练就了猫猫极其快速的反应能力和爬树神功,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几乎不能相信极其安静温柔的她瞬间就窜上了三四十米高的树。高处和低处的前世仇人相互对视数分钟,直到主人来将讨人嫌呵退,或者讨人嫌狂吠得无聊了自动离去,安全警报解除方才下树。夜晚,猫猫会蜷缩在母亲的腿边,安静的听我们聊天,偶尔还会捉只大老鼠。母亲说,会捉老鼠的猫是只好猫,显然,喜欢追逐猫咪的狗狗不是只好狗,母亲更有理由嫌弃这只讨厌狗狗了。
胖胖和它的单亲妈妈米粒是租客搬走后留下的一对蜗居在废弃柴房的母子狗,属于单独行动的另一个小分队,花花据守养鸡场,讨人嫌则在母亲所有的不动产之间四海为家。四条狗狗平时就像住在一所房子里的不用交房租的租客,生活基本各不相干,偶尔凑在一起撒欢打闹狗咬狗。
胖胖是一只肥嘟嘟的可爱贪吃的出生一个多月的婴儿狗,是母亲的独生子。他的母亲米粒是一只苗条的其貌不扬的米白色土狗,性情温和矜持,而且是一个极其有爱心认真负责的母亲。

是否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人类与狗类有几点共同的认知标准:比如任劳任怨的付出奉献,米粒在胖胖已经成了一个肉球的情况下仍然允许臭小子撒娇地继续吸允自己干瘪的乳房,并且不断温柔地舔舐着它的毛发;比如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有任何风吹草动,或者陌生人和其它狗靠近它的孩子,米粒立刻寸步不离地小心警戒守护胖胖;比如臭小子开始摇摇摆摆地四处撒欢打滚探索新世界时,米粒则亦步亦趋地跟随,用母性的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它的成长。
在成为妈妈这一点上,讨人嫌依然是个比较极端的反面教材,最近听说因为她愚蠢地将产房选在了废弃的柴火灶膛内,里面还有一直没有清理的灰烬,导致三个宝宝都被呛死了,全军覆没。虽然我相信眼下母亲并不希望她的狗家庭再多增添三个新成员,并且对讨人嫌的基因也一直心存疑虑,这个悲剧还是证明了:跟人一样,不是每只狗都适合做狗妈的,投胎需谨慎!
当胖胖第一次从它那凌乱的隐蔽空间小心翼翼地蠕动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粉灰色的,毛茸茸的移动的肉球,还差点一脚踩到了它。它怯怯地扬起头,抬起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只跟他那呆萌的小眼神对视了一秒钟,我的心儿立刻就被它融化圈粉了。

胖胖是米粒唯一的孩子,充足的奶水和营养很快把它吹成了一个充气毛球,估计它的可爱模样能消除所有女对“胖”这个字眼儿的偏见和憎恨。我知道婴儿在几个月的时候会磨牙,胖胖在我们熟识了之后,就很不客气地把我的翻皮靴子和牛仔裤当成了它的磨牙利器。

美好可爱的东西总有人窥视和窃取。跟胖胖分别后回到自己家才几天,我正憧憬再过几个月可爱的胖胖长大以后会有多帅,母亲就在电话里告诉我胖胖被人偷走了的坏消息。“唉!要是被偷走的是讨人嫌就好了。”母亲最后以这样一句感叹结束了这个悲剧。咳!我顿时语塞到无法表示我对讨人嫌的同情,我无法替它回答它自己究竟是怎么堕落到被主人嫌弃至此的境地。
夜晚柴房是插上了门闩的,对陌生人还毫不设防的胖胖是在大白天在门口玩耍时被人偷走的,这就是自由放养所付出的代价。伤心的米粒也很快被附近的一户人家领养走了。
我略微有些遗憾,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胖胖了。胖胖失踪后几个月,父亲去世没几日的一天早晨,家里仍然笼罩着悲伤的气氛,母亲有些激动地在门外大叫着我的名字,呼唤我出去看看谁回来了。我推开院门,一只皮毛光滑,俊美的米白色大狗欢快地扑向我,我不敢确定眼前的这个帅小伙就是胖胖,但是眉眼分明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长长的眼睫毛,温柔的羞答答的眼神,只是现在已经长成了一只训练有素的英武的小伙子。胖胖即使是在跟我们亲近玩闹时也是斯文有礼,很有分寸,不像粗鲁的花花有一次不知怎么的突然亲昵的扑向我,没轻没重的咬了我一口,隔着裤子我都立刻痛得跳了起来。看得出来偷狗的人家一直把胖胖当宝贝一样宠爱着,照顾的很好。
胖胖体格健壮,比米粒高大很多,估计是遗传了它那并未谋面的爸爸的良好基因。我们不断地呼唤着它的乳名,再次重逢它跟我们还是像老朋友一样亲昵熟络,即使是只相处了十天左右的我,就好像从未分开过。接着胖胖又去大屋和鸡房来回地故地重游了几圈,对每一处都如此熟悉自在,就好像从未丢失过,那只是一个未曾发生过的噩梦。我们的喜悦之情这回让素来不动声色的花花也嫉妒了,花花黑着个脸,闷闷不乐地趴在柴房门口的那片荒地中央,拿愁苦吃醋的眼神斜睨着我们的欢乐团圆。任凭我怎么呼唤它过来陪胖胖玩一玩,小心眼儿的花花就是不动,真不够义气,怎么说他们也算是旧相识了,而且花花还是长辈,一点儿也没有长辈的样子。
母亲是在大马路上碰见胖胖的,它老远就认出了母亲,欢呼雀跃地就跟着旧主人又回到了家里。母亲说也许偷狗那家人的狗链松了没发现,胖胖找到了机会就逃了回来。母亲相信这是个好兆头,我则诧异一个月大的小狗的记忆竟然如此刻骨铭心,一番激动的重逢拥抱之后,母亲临时找了一根布绳将胖胖拴在了柴房。我不忍心将可爱的胖胖拴着,解开了绳索,陪它在门口玩了一会,就留它卧在老地方邻居门口的石板上跟呆头呆脑的花花四目相对。
解开绳索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除了还自由于胖胖还会发生什么,可是二十多分钟以后我就知道了。乐极生悲的事情发生了,胖胖在我们家的户籍名册上从失而复得又回到了得而复失的失踪状态,连汪汪的告别声也没有就消失了,证明它跟新主人也非常亲近。胖胖再次被来找寻它的偷狗人带走了。我大意地认为既然胖胖能回来就安全了,继续放任它在大屋附近自由放养,可是比我更精明的偷狗人早已想到了胖胖也许又回到了他的出生之地。两个多小时的重逢成了相反意味的讽刺,这回就好像是一场没有发生过的美梦,连影像也没来得及留下,因为我自以为是的梦里有大把的时光,来日方长。
母亲说他们不会再次给胖胖逃脱的机会了!母亲说的对,可是自责是没有用的,生命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好在除了自由,这家人会善待胖胖。
生命在继续,母亲的阅狗也仍然在继续,人狗情未了,且阅且珍惜。
后记:隔年崩溃论盛行的12月初冬,因为非洲猪瘟的影响,本地猪肉的价格在十几日之内,便如同火箭一般蹿升到令坊间啧啧称叹的地步,鱼火锅店的生意也冷清到连老板都想关店出走打工一身轻的境况。大雪将至的凛冬,寒意似乎从四面八方扑来。
另一个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现象,也同样令人隐约不安,那就是周围自由活动的狗狗都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母亲养了三年的草根狗狗花花和五六年的讨人嫌也未能幸免。正值冬天狗肉时节,它们令人揪心的命运在我们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跟那些热气腾腾的狗肉锅关联到一起了。
起初我并不愿意恶意揣度人性的恶,仍然幻想几日之后,贪玩的狗狗们或许会突然归来。冬雾渐浓,我内心深处实际上已不再天真对人性抱过多希望,历史和新闻都早已佐证了人性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恶得多,也“饿”得多!
现在我只能无奈地诅咒那些偷吃别人狗肉的人上吐下泻,下辈子也投胎成被人猎杀吃掉的狗。
跟花花和讨人嫌生命的消亡形成鲜明轮回的是:新的生命又诞生了!米粒在这个秋冬再次做了母亲,产下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害了一周左右的眼病,但仍然一如既往地尽心尽责照顾自己的宝宝。狗生和人生都在自然的生生不息和个体的绝望和希望中延续……

狗生尚且令人唏嘘,人生无常的况味若是一把年纪了还冷眼看不透,又当如何有勇气细细咀嚼……我始终明白,最糟糕的终究不是死亡,而是一部分人类身上名存实亡的人性。内心深处弥漫的无力感像冬雾一点点模糊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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