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临近傍晚,街道上突然热闹起来。
张记饭馆的门口人头差攒动,相互咬耳的窃窃私语渐渐淹没了张玲玲的那句——无良商家,还我公道,无良商家,还我公道......
一张一米长的大红纸被张玲玲高高的举着,额头已冒起了虚汗,那纸上的8个大字,耸拉着,歪斜着,似乎已然没有了起先的气势。
一群围观的群众,一个铿锵怒容的女孩。
张玲玲眼前的密集的人群渐渐模糊,直至黑成一片。
再次醒来,看到了含着泪光的母亲。她永远那么柔弱,但这并不是别人随便欺负的理由。
她要为母亲讨回公道,劲头来了一把掀开被子。
母亲说了句,“你再去,我就死给你看。”
母亲永远换汤不换药的重复这句话,张玲玲认为母亲太懦弱了,这样只会被坏人欺负。
走到门口的张玲玲无奈的转口说,“我只是上个厕所,憋了一个下午了。”
张玲玲的母亲在张记饭馆做洗碗工,因为摔了一跤就老板辞退,这是张玲玲从母亲那条受伤的腿推测出来的。
母亲心慈,不爱计较,可张玲玲不,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吗?
爹在的时候,爹护着家,爹不在了,她护着。想起爹,张玲玲又忍不住了,一股子气噌的冒了上来,过往的惨痛教训告诉她——做人心就得硬。
不顾母亲的恳求,出了门的张玲玲就往张记饭馆的方向去了,走的急,撞上了迎面的刘大象。刘大象捂着胸口哎呦一声,说“玲玲,我的小心脏都被你撞散架了。”
张玲玲对刘大象没好印象,从小学就如此。
刘大象喜欢偷东西,这在同届的学生中没几个不知道的,名声在外的连一些家长都略有耳闻。其实刘大象一直对她不错,还经常送她礼物。
虽然多半是偷来的,但那也是别的女孩没有的优待。
那时的张玲玲双亲健在,并不像如今这般泼辣不饶人,很懂得好学生坏学生之分。
因此时常躲着刘大象,可能就是如此,越发引起刘大象的兴趣,总是在她身边晃悠,玲玲长玲玲短的。长大后德行依旧。
张玲玲着实烦他,白他一眼,推开他,“真是贱的你。”
刘大象依旧嘻笑着跟上,“玲玲,你说的真对,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我。”
玲玲不理,继续朝前走。
刘大象说,“你还去找张老板,再晕我可不负责背你回来。”
玲玲突然停下,严肃着一张脸,“谁让你多管闲事,我晕死也和你无关。”说完朝前走几步,吼了一声,“滚啊!”
自从出了那件事,顾玲玲对别人的关心近乎恐惧。
父亲惨笑的脸和男人阳光帅气的脸时常交替驾临在顾玲玲的脑海里,往往在她最幸福的时刻冒出来,顾玲玲知道这是对她的惩罚。
刘大象并没有她的愤怒而停止脚步,对于厚脸皮三字,刘大象称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的。
刘大象说,“你去找张老板是没用的,人家根本不是因为你娘摔跤而辞了她的,你娘偷了店里的钱被张老板当场抓住的。”
顾玲玲已经不能忍了,什么话都涌到了嘴口,她拽出了一条辛辣讽刺的,“你娘才是小偷,你全家都是小偷,滚,你给我滚,没听见吗?”
头脑一热带来的快感是暂时的,刘大象无父无母,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村里谁人不知,因此大家对他的行偷行径是停在同情的高度而不是责备。
如今她肯定戳中了他的痛点,但顾玲玲转念又想,谁让他乱泼脏水的。
顾玲玲到达镇上,见张记酒楼依旧生意红火,并没有因她白天的闹而损耗半分人气突然觉得自己是沧海那一粟,不值得别人关注。
她的母亲,她的家庭都是小的,全世界每天日新月异的发生那么多事,她的行为也只不过在汪洋大海里用针搅动一下,一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再次寻上她。
父亲惨白的脸,男人开朗帅气的脸。不,顾玲玲绝对不允许被欺负,她要保护好这个家。
张记老板一见张玲玲又来了,不是担心害怕,而是烦,或者可以用随便你折腾的无奈感。
“来啦!”还顺便指了指门外的墙根。
顾玲玲注意到那是她白天写的红纸条。
顾玲玲冲转身的张记老板冷不丁的说一句,“不良商家,还我公道。”
张记老板摇摇头,倒背着手走开了。
顾玲玲像小丑般被冷落在舞台。一时怔在哪里,她开始咂摸起刘大象那斯最后说的那句的意思。
一对吃完饭的老年夫妻出来,看见顾玲玲,爱怜的说了句,“丫头,你还是走吧。”
顾玲玲竟然一时有点恼,“刘大象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02
其实放在三年前,顾玲玲是没有勇气站在大街上那样貌似寻找正义的嘶吼的,一个干干净净的邻家女孩,看见蛇会吓一跳,被父母骂也会羞红脸。
一切的变化来自于那个噩耗——他父亲的死。顾玲玲恨自己,那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才是罪魁祸首。
如果她掐灭青春悸动的火焰,就不会爱上李军。后来的悲剧也就终止了。
那个时候,女孩子都有个爱情梦,嫁给一位军人,当个军嫂。
那一个部队齐刷刷的一声军嫂别提有多美了,顾玲玲是女孩,她也梦。而那位梦中军郎竟真的出现了。
他叫李军,一个满脸洋溢着热情开朗帅气的男孩,朝气蓬勃的如天上的太阳。就连村里最帅的小伙也暗了几分。
这是顾玲玲的第一印象。
李军被村长安排住在了顾玲玲家,李军除了每天去村部普及军队理论,其余时间都在顾家。顾玲玲每日都准点喊他吃饭,年轻人间的荷尔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军走了,顾玲玲的思念化作她脚下的动力,去城里找到李军表思念之情。
当晚顾玲玲就把自己交给了李军,李军甜言蜜语一通,安抚顾玲玲回去,他会找时间去看她。
很快顾玲玲发现自己怀孕了,顾玲玲的父亲暴跳如雷,一个黄花闺女就这样被糟蹋了,找李军理论,李军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顾玲玲的父亲被李军推倒,撞在了石柱上。
父亲的死在当时只不过引起了小小的波动,这便是小人物的命运,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再无其他。
顾玲玲在一日推磨时,肚子撞了上去,结束了他留在她身体里最后的冤孽。
顾玲玲恢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娘家霸占父亲的地夺回来。抱着瘦弱的母亲宣告旧日玲玲的死亡。
顾玲玲从张记酒馆回来,看不清站在门槛上母亲的表情,但顾玲玲能感受到母亲不悦的气场。
母亲深深叹口气,顾玲玲最怕母亲叹气,那是无奈,更是对她保护不周的亵渎。
“你到底去干什么?过去了就过去了,娘不在张记工作了,就没饭吃了?”
“娘,我不允许他们欺负你,你的腿现在还瘸着呢?”
“娘不想你出去,你答应娘。”
顾玲玲咽不下这口气,赌气说了句,“明天我还去。”
母亲显然被顾玲玲的话激怒了,“你再说一遍。”
顾玲玲也扬起嗓子反问一句,“是他们理亏,娘,你究竟在怕什么?”
母亲闪烁着目光,怒气从脸上消失,代替的是惶恐不安。
母亲转开脸,默默道了句,“不早了,收拾收拾睡吧。”
刘大象那句话又开始在脑子里打转。尽管顾玲玲一再以娘的种种好暂且掩饰,可“娘偷东西”几个字很快如黄沙般覆盖过来。
顾玲玲没再去张记门口闹了,除了响应母亲的要求,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刘大象的那句话。
她不想怀疑母亲,但她剥除不掉。
刘大象平日里浪荡随性了,走东窜西的,对村子上的年轻娘们没少毛手毛脚。
他的这一副派头完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架势,娘们的男人也只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他对新娶进村里的媳妇往往表现出格外的殷勤,不晓得他臭名昭著的新媳妇权当他是个热心肠,被摸了还以为是人家扶着呢?但刘大象有个克星,那就是顾玲玲。
他怕她,村里人都知道。怕也可引申为喜欢。
在这一方面,刘大象表现出极高的素质。他从不强迫顾玲玲。刘大象就是搭一下顾玲玲的肩膀都要事先请示一番。
他的一些狐朋狗友嘲讽他以后是个怕老婆的,刘大象瞥着顾玲玲,登时理直气壮起来,“咋样,我怕老婆,我愿意。”
顾玲玲的心没人知晓就连她自己也模糊着。顾玲玲曾经有资本做一只骄傲的母鸡的,傲视一切雄性动物的,可是她的资本在李军身上被她花完了。
“破鞋”二字,顾玲玲不想用到自己身上,可出炉的烙铁必须有承载的物体,她就是那个物体,那两个字就是模子,深深刻在了她身上。
刘大象的纠缠总让她产生她还是只骄傲的母鸡的错觉,她享受着,为了不让这份错觉消失,她对他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顾玲玲从李军身上得到过一条至理名言——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到万不得已,顾玲玲是不会找刘大象的,但顾玲玲心中的石头是他抛下的,他必须负责。
刘大象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从一堆男人里出来,嬉皮着脸“来找我的。”
顾玲玲望他一眼,没有好眼色,也没有好脸色,转身走开了。
刘大象甩下手中的牌跟上,后面的那些破皮瞎起哄,“大哥,好好玩。”
顾玲玲走了十分钟终于站定,没有多余废话,“你凭什么说我娘偷东西。”
刘大象一脸轻松,“这也不是秘密,全村的人都知道。”
“你胡说。”顾玲玲走了嗓子,顺出一口气,慢慢又平静下来,“请你以后把嘴关严实了,别竟说些虚头巴脑的事,破坏别人名声。”
顾玲玲走了,一步,两步,她的心不受控制的乱跳,刘大象在她走出第三步时还是说话了,“你不信,我有证据。”
顾玲玲的心仿佛停止了。
大街上人流如织,顾玲玲不知道为什么会听刘大象的话寻找所谓母亲做贼的证据。
一位裹着方巾的妇人从巷子口窜出来,倒在了一辆轿车的车头下,哎哎的叫着。
顾玲玲的手心开始冒汗,面目慈祥的妇人嘴里不断喷射出恶毒之语,得理不饶人的对对车主横加指责,在获得几张票子后才勉为其难的停止威胁。拍拍屁股离开。
刘大象瞅了一眼顾玲玲,“你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幕,还有更多劲爆的,你要不要我讲给你听,免费哦。”
“从我眼前那立刻消失。”顾玲玲冷的僵硬的几句话。
“你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走不走?你走不走。”
“走,走还不中吗?你看又生气,笑一个嘛!好好好,你别生气,我走。”
顾玲玲抬头,不停的自言自语,重复着一句话,“那个妇人不是娘,不是娘。”
03
顾玲玲转悠到金霞满天才回村,一进门,就闻见了红烧肉的香味,看见堂屋里妈妈来回忙碌的身影。她有必要找妈妈谈一谈,一定有什么苦衷的。
可直到吃完饭,她也没有张开那张嘴。母亲的自尊心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顾玲玲跟踪了母亲,她想印证什么,或者推翻什么。
一个下午,顾玲玲看见母亲进入一家超市顺走了一件背心,在某个天桥下装扮了以为乞丐,在一个摆摊小伙哪里偷走了一个手机壳。
母亲又做了一顿红烧肉,在灶台上哼唱曲着喊顾玲玲吃饭。
顾玲玲扒拉着碗里的饭,母亲看出她有话要说,“玲玲,你有话说。”
“妈,我今天......”顾玲玲望着母亲单薄的身体,她还是没说出口,“.....的红烧肉真好吃。”
母亲夹了一块送到顾玲玲的碗里,“多吃点。”
暴风雨来临前,空气总是异常窒闷,顾玲玲快喘不过气来了。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睁开眼来,狗吠的声音已经终止,顾玲玲判断已是深夜,耳朵像被拽了似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隔壁传来,随后是轻微的关门声。但绝对不是老鼠,这一点顾玲玲倒是可以肯定。
那间间断断的声音催促着顾玲玲下床,隔壁是暗的,她不知道母亲睡没。借着月亮些微的余光,顾玲玲探头观望,反射油光的胳膊正和另一个胳膊纠缠着,床帘子的朦胧感似乎为二人增加了情欲的氛围,床发出吱吱的声响。
忍着不发的喘息逗留在顾玲玲的耳朵里,不停的荡啊荡.
她想起和李军的那晚。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慈爱的母亲竟然会做这种有辱风俗的事。她没有看清男人的脸,她有点后悔,其实即使看清了,她也不能怎么着,那牵扯到的是母亲半辈子的声誉,她没有勇气去破坏。
顾玲玲愤懑极了,不是气母亲,是气自己。为什么好奇,当做老鼠夜晚瞎溜达就好了嘛。
第二天一早,顾玲玲闻到了炊烟味,公鸡打鸣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
一切依旧,可她却感觉她的世界在变,不是日新月异,是日见颓败。
母亲依旧为她做早饭,笑语盈盈的叫她吃饭。顾玲玲更慌了,是母亲早就习以为常?在父亲走的日子里,背着她,一直和男人鬼混?
她偷东西难道也是为了养这个男人?顾玲玲寻不到答案。
她感到阵阵的恶心,早饭没吃,慌慌的跑出去了。
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漫无目的竟然走到了刘大象家的门口。除了母亲,在这个村子里,顾玲玲竟然发现刘大象有某种亲切感,出现这个想法的她觉得自己疯掉了。移步要走,被满嘴肥皂泡的刘大象喊住了。
刘大象说,“看你脸上乌云密布,你别走,要不人家说我欺负你。”
“我爱去哪里管你什么事。”
刘大象拦了上来,一股清新的柠檬味扑了过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顾玲玲挣扎着,没用,其实她根本没想挣扎,她心里烦闷,需要个出口排泄。
刘大象带她去的是个简陋的孤儿院,至少顾玲玲是这么认为的,一个个脸蛋灰扑扑的小孩,躲在角落里,睁着惊恐的眼睛,望向来人。
其中一个男孩一脸的机灵样,一看见刘大象,转身对着小伙伴惊喜喊道“是刘大哥,你们这些傻愣子,快起来。”
刘大象从怀里揣着一袋子面包。
顾玲玲睁大了眼,豆子似的逻辑噼里啪啦似的在脑子里乱晃,面包店罗老板昨日咋呼说他家招贼了,原来面包是刘大象偷的,难道他一直都....?
顾玲玲再次望向这群正吃着兴奋的孩子,才明白,城市的一角,真的有被遗弃的人。
顾玲玲还在思维重塑,那个一脸机灵的小孩啃着面包瞄了眼顾玲玲,蹭了蹭刘大象,“哥,有情况呀?”
刘大象兜住顾玲玲射过来的目光,嘻嘻笑着,低头佯装愤怒,“小鬼头,别没大没小,叫姐。”
“我才不信,你的眼睛放着光呢!”
顾玲玲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刘大象,带着这群城市孤逛遍了附近的大小超市,虽然并未买东西。
他对孩子们说想吃啥随便拿,哥有钱。
孩子说“想吃牛肉,要最贵的。”
刘大象说,“好,给你拿个65.5斤的。”手只放在牛肉上做个拿的动作,又有模有样的扔进了购物车。
孩子叫,“哦,有牛肉吃喽。”
顾玲玲能感觉到一些消费者异样的眼光,尤其是售货员,更多一种成分嫌弃。
她想离远点。
刘大象又说,“吃肉长胖,该吃点素,这样吧,我们让顾姐姐为咱们挑几样素菜。”
顾玲玲接过刘大象的目光,又接过孩子的欢呼,她心突然软了,暖了。学着刘大象挑了几样可口酸爽的蔬菜。获得了一圈欢呼声。
顾玲玲似乎忘记了什么,配合着刘大象真情的演戏。孩子也配合的给予欢呼的奖励。
一边是浪荡嗜懒的刘大象,一边是温情善良的刘大象,那个才是真的那一个?顾玲玲似乎已然有了答案。
一边是慈爱稳重的母亲,一边是放荡纵情的母亲,那个才是真实的母亲?
顾玲玲的脑袋乱麻一般,直到那天,这团乱麻轰然爆炸,成了一堆碎纸片。
母亲最后的时光是在家里那间小屋子里度过的,她摸着窗花,眼睛闪闪发光,说了一句都旧了,她用袖口使劲的擦,使劲的擦,久经时光的窗花,哪能承受住这般重量,纸屑不住的落下。落光那天,干净了,母亲笑了。最终定格在那抹笑上。
母亲被艾滋病夺去生命,顾玲玲才想起,也许从前的无数个夜晚,不止一个男人出没于母亲的房间。
母亲留给顾玲玲的是一个信封,10万元,和一些金戒指。
如信中所言,这是她的嫁妆。她可以作回原来的自己,因为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顾玲玲已经有足够资本追求自己的幸福。
顾玲玲蹲在炕沿下,捂着嘴,哼哼的哭着,声音凄凉不绝。
刘大象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这次刘大象伸手搂住她,她没有拒绝。
绝望的时刻,谁都是肩膀,但顾玲玲却觉得这肩膀温暖,宽敞,甚至有母亲所说的幸福感。
母亲说过,女人不需要硬,女人是水做的,该软。
那个困惑的问题,顾玲玲也终于有了答案——母亲用一生的幸福换来顾玲玲的一生幸福,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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