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回到故乡，立刻叛若两人。
故乡让他变得率性，平日里有严苛的瘦身计划，在这里大快朵颐地吃肉，大碗地盛饭；平日滴酒不沾，在这里，喝着自家酿的米酒，或浅酌，或豪饮。
故乡让他变得健谈。平日有几分内敛的他，操着乡音与左邻右舍高谈阔论。
这些都还不算，故乡让他变得性情起来。他一直喜欢用yes or no 的方法去看待或解决生活中的零零总总，惜字如金，是个实在的人，对浪漫、诗意这类词常会呲之以鼻，而在这里，在一个夏雨萧萧暮色渐沉的下午，我们在院子里小坐，他突然对我说：＂honey ，这里的空气太清新了，我们要不要在这建一栋房子。你是city's planner ，你可以把这个地方好好规划一下。＂
我皱了皱眉：＂不要提规划这两个字好吗？头疼。＂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意兴阑珊，继续说：＂你看这个地方，背面靠山，左边有河，我爸种的广玉兰林也成气候了。＂
＂要盖房子，东阳渡（我的家乡）也是个好地方啊！＂
他用一种鄙夷的语气回答我：＂东阳渡，核污染严重，能跟这相比吗？＂。
＂可是这离我们家太远了。＂
＂三个小时的车程不算远。＂
＂可是砌别墅要很多钱啊？＂
他面有不悦：＂说到底，你还是心疼钱，你还是不是文青啊？＂
我刚要反唇相讥，他已经转移话题了，他问我：＂如果我没上大学考出去，现在一定留在这里，你说我会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我有些诧异，故乡还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他的语气在这暮色中格外温柔，而且会跟我聊这么感性的问题。
我回答：＂我知道，你会找一个健硕的女人，生三五个孩子。 总之，不会碰到我这个唧唧歪歪的女人。＂
他大笑起来，忙安慰我道：＂你假如在这多待一段时间，你会白白胖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苗条了。＂他很及时地把要脱口而出的＂消瘦＂换成了＂苗条＂，真难为他，他知道我这一向听不得＂你又瘦了＂这个话题。
他继续着他的多语症。
＂honey ，你猜我在Belfast的五年，最常做的一个梦是什么？＂
我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他得意地笑道：＂我知道你猜不出来，我最常做的梦就是在这条河里畅游。＂
我茫然地望着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他脸上一副痴人说梦般的沉醉，我突然有点紧张，再聊下去，倘若他说出：我不能给你天上的星星，只能给你尘世的幸福这种烂俗无比的话来，我怕我会疯掉。
我一时恍若梦中，是这夜色太美好吗？多年来我们之间形成一个默契，一句话能说清楚的话，就不用说一句半了。没想到，在故乡的这片天空下，今夜，他成了话痨。
但毕竟这绵绵夜雨时，共话西窗烛本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我带着紧张期待的心情，等着他继续痴人说梦，哪知他倦意上来了，哈欠一个接一个。他到底还是没说出面朝小河，春暖花开，就去睡觉了。
第三天，我们返衡，在高速公路上，我忍不住地问他：＂那个⋯⋯你那天说要盖房子的事⋯⋯＂他平静地打断我：＂现在车速很快，不宜说话。＂我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近了，故乡已渐行渐远。我开始明白：是近乡情怯也好，是故土难离也罢，故乡真的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那么一霎那，让你无法掩藏，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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