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诗.小雅.采绿》
用诗经的典故做《本草中华》纪录片的解说词,真是绝配。
画面上出现一帧扇面书笺的画风,一株设色清淡的工笔植物,再竖行打出几个楷书字体……莫名就是说不出一种雅致。
我翻到这一篇诗的时候,脑子里就闪过《本草中华》里关于“采蓝”的片段,耳边是一个浑厚的声音,不紧不慢。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
“蓝”是什么?光是要说清这一个词,就会是一篇小文章。我像是嘴里咀嚼着一个橄榄,好多话回味一般堵在舌尖,到了嘴边,自己感觉到的香气,一时间又吐不出来。
首先,“蓝”是一种颜料。我们现在如果要做颜色分析,要拿一个色谱,根据明度灰度,编出一号蓝二号蓝等等。简单一点可以说深蓝,浅蓝,孔雀蓝什么的。
古代不这么说,他们叫“靛蓝”,就是那种很纯正,很亮眼又不刺眼的蓝色,直观感受我们可以参照现在少数民族旅游区贩卖的,价格比较高的蓝染布,前提是非化学加工。经过工厂生产的蓝染布,只要有化学成分,很奇妙,入眼一瞬间,就会感觉有点“刺”,发干,不润。
“靛蓝”如果颜色再往深一些偏黑,就叫做“青黛”。除了染布,古人把靛蓝粉掺在矿物里,或者混在一种舶来品贝壳粉“螺子黛”里,用来画眉毛。所以,古代的美妞画眉毛,得用一个小刷子扫上去,不然就黑过了头显得直眉愣眼的有点凶。所谓“淡扫娥眉”,那是唐代和五代十国的审美,一张丰腴的银盆大脸,眉毛的宽度和黑度很难掌握。不知难煞多少姑娘,在妆台边对着铜镜发愁,面前一层扫少了不够,扫多了要去掉的靛蓝粉。
张祜写“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形容虢国夫人自恃美貌,丽质天成,脸上加多了颜色是多余,反而不如“素面朝天”。
到了宋以后,更多就是把眉毛拔掉,直接用以上配方画上一条线。我们今天看唐寅们画的仕女图,就明显是大家都赶着又短又细,眉分八字,搭配单眼皮。
靛蓝还是“青绿山水画”的颜值担当,只有靛蓝和宝石蓝粉比如青金石粉,才蓝得那么鲜明雅致,才能和“石绿”的绿色比肩。越久越耐看,不掉色不俗气。
那么说了半天“靛蓝”,和诗经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们的主人公,为了制造这种原料,正在夏天潮湿的山中涧水边,采摘一种名叫“蓼蓝”的植物。采回来枝叶,晾、晒、沤、捣、矾、搅、捞、染……于是,终朝采蓝。
当然,蓝染植物不止蓼蓝一种。明宋应星《天工开物·蓝淀》:“凡蓝五种,皆可为淀”。还有马蓝,吴蓝,苋蓝,菘蓝等等。年代太久,我已经实在想不出,先秦这个情怀派劳作者,在历史的深山里,花费终日的功夫,要采来哪种叶子了。
蓼蓝们还可以入药。说蓼蓝青黛能清热解毒,清肝泻火,凉血消斑可能没概念。但是我们一听板蓝根,就明白了。那就是蓼蓝的蓝草姊妹——“菘蓝”,荀子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指它。
女儿出生的时候,一个朋友送我一块日本蓝染披肩,我就不禁脑洞大开,联想起靛蓝们东渡扶桑的海船。
说到这里,一个文明故国,从我的书页间,立起一扇雕花木门,望进去流水潺潺,蓝草摇摇,芬芳明丽,仪态万千。
真想掩卷入山中,体验一下终朝采蓝。虽然我已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伊们就算长在我阳台上,我也是两眼一抹黑,纸上谈诗,认它们不出。
我认不出是正常的。那么《诗经.采绿》里这个佚名的古代小姐姐,她为什么也是“终朝采绿,不盈一匊”呢?绿是荩草,这个能染黄。
因为她心不在焉,她心有所牵。
几天前,小姐姐的蓝孩纸,出门去渔猎。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狩是狩猎。韔(chànɡ)是弓袋。纶是钓鱼绳。鲂(fáng)是鳊鱼。鱮(xù)是鲢鱼。
很好,我不怀疑出门这个是小姐姐的专属“美蓝纸”。因为,小姐姐把弓装进人家的弓袋。如果出门打猎不是搭伙走路的平民,人家用的弓那叫做“弼”,贵族豪华版。用大黑牛角熬的胶黏住,拉起来必须是训练过大肌肉的精英力士,普通人不搁在膝盖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是拉不开的。而且弓把,用金属材质做成八棱,外裹竹片,生牛皮打绑腿一样缠起来,再刷漆装饰。凭空想想这个重量。我们看古代演义小说,“弯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一点不夸张,那是骄兵悍将。
诗经采蓝的小姐姐不操心这些。
她手里拿着围裙,看看忙活半天还兜不成一兜,不盈一“襜”;“予发曲局”,早上起来还没梳洗,现在更加汗流浃背,头发起毛,鬓角一缕一缕粘着脸,特别不好过。
心里怕是又气又恼吧。哼,钓什么钓,鱼就那么多么?什么鲢鱼,什么鳊鱼,钓得完么?说好五天回家,都六天了,影子呢?呢?
每次看到“五日为期,六日不詹”,我就不禁莞尔。詹就是“瞻”,目字旁,活画出那种张望,那种焦急,那种张惶。
信天游唱“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我已经过了望哥哥的时代,我望的是我出门的闺女。
她家族里人多,孩子也多。小妞一放寒暑假,就和外婆一起,跟着她堂叔伯,或者表舅姨妈,一大群出门去玩。她已经是“撒手没”的年纪,放出去信誓旦旦,说一天给两个电话。实际上不出意外的话,会两周没一个电话,必须我亲自“跟踪”。
有时候跟得气急,她外婆一脸的坏笑,意思是呵呵,闺女你也有今天,想想你当年跟我发脾气嫌我啰嗦那时候吧,终于懂了吧。
是,我明白,孩子长大了。心里一点不失落,那是假的。很怀念黏在身边的小肉团,话都说不圆又爱叨叨,动不动要抱好烦人……
时间就是如此不可逆转,浪不浪费都会过去。时间又是如此有相对的感受,专注在外面新鲜世界的人日月如梭,等候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度日如年。
还好我不会度日如年。尽管有时候会记挂她俩的安全,偶尔联系不上也会胡思乱想,气恼,跟LG诉苦,跟哥哥告状……瞬间变身一下小女孩。
但我也明白这是个过程。最好的行动,是没有多余的行动。放个假出个门,只是小事而已。
但她的世界,早晚会长出枝叶,早晚会有她的弓箭,她的鹿与大鱼,她的游牧与畋猎,她开满花朵的海洋。
这就是自然的规律。
她给我的誓言,“五日为期”,是她对我的抚慰。
孩子懂事,妈妈也要懂事。
不是吗?我就好好坐在家里,下了班散散步,两个人做一顿饭菜,泡一壶茶,找个舒适的位子躺下,把自己埋在看不完的书里。
随手拿出扬之水《终朝采蓝》,看看故国的岁时风物;随手拿出诗经,跟千年前那个佚名的姑娘,聊聊天。
我们沿着山中涧水,缓步而上,两岸是先秦的闷热与清凉,是蓝草白石,是染衣是捣药,是等候的心情,是人间的烟火。
我们终朝采蓝,不盈一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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