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论今】下整楼梯
对于楼梯，在汉语世界更广泛的范围内，很主旋律的一句俗话是：矮子爬楼梯——步步高升。利用“高升”的一语双关，表达“人往高处走”的殷切期望或祝福。但这种不进则退的全民往上爬的价值观，也表明了我们的传统社会结构是一个垂直的上下结构。为了出人头地，获得高瞻远瞩的权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可以牺牲一切。
记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国之初，大一统的国家为全体国民勾画出的未来生活蓝图，也跟楼梯有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不幸的是，事实证明，三年赶英——不成，五年超美——休想，谁也没想到，这个并不高远的理想最后的实现，还是半个世纪之后、加入世贸之后的事儿喽。
其实，楼房、电灯都算不了什么，真正改变我们生活结构的，是“电话”，它让我们的生活从此不再是单纯的上下垂直结构，可左可右，可东可西。尤其是如今互联互通的互联网，才让我们彻底地改变了只能靠楼梯作上下运动的封闭的黑暗空间，虽然时常遭遇防火墙的粗暴阻隔。
身处最底层的巴蜀草民自知今生高瞻远瞩无望，既不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又对“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不抱兴趣，而关注点就落在了怎么从高高在上的楼梯上下来。毕竟人生有上有下，方得始终。所谓“下整楼梯”，本义就是：一步下完了整架楼梯，或一步下几步楼梯。不是形容轻功高强的剑仙侠客，而是比喻做事不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令人心惊肉颤的极度危险。“整”念Gen，疑为“亘”字之误。
有一首儿歌这样唱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咕噜咕噜滚下来。”虽然先后有好多个版本，歌词略有不同，但它们最终的结语无一不是狼狈不堪的“滚下来”。好在小老鼠四肢柔软，经得起摔打，顶多不过出出洋相，不然那就恐怖成流血事件了，不适合儿童演唱。这便是巴蜀方言“下整楼梯”的老鼠版呢。但我总疑心它是《诗经》里那只“硕鼠”的后代呢。
往上爬楼梯，两步并作一步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身手敏捷、腿脚矫健，不过是多费点劲儿，多消耗点体力，但下楼梯就不一样了，不能自恃年轻力壮，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得到地心吸引力的特别眷顾。显而易见，下楼梯还得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来。所以，巴蜀小老百姓常常感慨：“上山容易下山难。”
当然，后来改革开放，随着西方电梯的引入代步，上楼之费力，下楼之小心，便得到了改观。三十年前那一则广告深入人心：“上上下下的享受——上海三菱电梯。”借助西方器物，国人感受和体会到了不一样的自由空间。
现在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我们的空间观是改变了，然而，正在大家或争先恐后，或被驱赶，浩浩荡荡冲进电梯去享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那些挥动政策和市场皮鞭把大家往高楼驱赶的人，要么还住在四合院里，要么早已圈地郊区建别墅接地气去了。以为住在上层就离上层社会近一些，纯属误会。
由此可见，空间观的改变，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价值观的更新，更没有改变我们垂直如一的社会结构。我们的生命还是处在“多快好省，力争上游”、扯胳膊使绊子、攀爬追赶的路上，踩踏、碾压不断便是常态。
或许，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心平气和地认识到，并接受：高不可攀、神秘兮兮的上层建筑原来不过如此，任何人只要按动电钮，启动程序，上上下下都不是奇迹。——那才不至于吭呲吭呲爬上去，“咕噜咕噜滚下来”。
如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词语背后的真实之一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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