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舒宅,夏末的午后,闷热而烦躁。
门口的两座麒麟依旧目不斜视地坐在原处,像忠实而无奈的管家看守着厚重古红木的大门。
这是一处大宅子,院子里有家仆提着水桶急匆匆地来来往往,神色凝重而紧张。台阶上坐着一个少年,竹扫帚扫地的“刷刷”声不断地进入他的耳朵,他不想听,可是却如同着魔般不能动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往忙碌的人。
地上流淌的水和家仆手中挥舞的扫帚,似乎都想还院子的青石板新生,可是在少年的眼里,血迹,怎么都冲不走!
冲不走的还有人的记忆。
几个时辰前,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杀。宅子的男主人被杀死在院子里。
“公子,回去吧,不要坐在这里了。”上了年纪的老仆躬身,声音苍老而怜悯。
男孩一动不动。
老仆一下抱住了少年,“不要再看了,公子,不能再看了。”
老仆轻易地就能感受到怀里的少年在发抖,他嘶声哭了起来,“老天啊,为什么?孩子,进去吧,去看看你的娘亲。”
少年木讷地回头看着动容的老仆,然后慢慢地站起来。他的腿软了一软,然后默默地走去里房。
里房,他的娘亲在撕心裂肺地哭。他没有进去。
天空突然惊起一个炸雷,暴雨霎时就倾倒下来,从此那个午后就成为梦魇,连着那杀手最后看他的一眼,成为那个十五岁少年走不出的梦魇。
那年的十月初一日。
整个雍州街头巷尾都在小声议论着舒大侠被杀,舒夫人失心疯,而舒公子从此不再说话的消息。不时,满城悲恸,人们都摇头叹息。
段逐是在十日后到达雍州城,虽然人们的议论已经逐渐变少,可是依旧有人在低低哀叹。
舒宅的大门紧闭,斑驳的红漆如哭丧的老妪的脸。
他翻身进入园内,凌厉的眼神扫过整个宅子,死气沉沉,空气里似乎还有血腥味。他想见见那个孩子。
段逐轻身上了屋檐。而少年看到了一角黑衣,他坐在屋子里不知所措,心如鼓擂,来了么,那个杀手又来了么?
段逐推开房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张稚嫩的脸,一双抖动的双眼却视死如归地看着他。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破碗,横在身体的面前。
“我不是他。”段逐想过该怎么做才能最快让孩子相信他不是坏人,所以他迅速把剑放在桌子上,摊开双手示意他自己已经没有了武器。
少年依旧没有改变姿势,可是他也没有大喊起来。
段逐所幸坐下来,让自己看起来和那少年一样高,“我叫段逐,我知道你叫舒小楼,我来是想带你走,教你武功,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看到少年在慢慢地放松,他把腰牌递给少年,“你是否愿意?”
“你会帮我报仇么?”少年讲了十日里的第一句话。
“人人都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你可以自己选择,可是你不是为报仇而活。”段逐看着那只破碗,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浮现,他苦笑地摇了摇头。
马匹上。
“你不怕我骗了你?”
“我可以叫你师傅吗?”
“嗯,可以。”
“师傅,从此我叫舒十一。”
02
舒十一,所以你不想忘却那一天。
仇恨有时候可以让人一蹶不振,有时候也可以让人充满斗志。
年少的舒十一比谁都认真刻苦,一招一式模仿地惟妙惟肖。
段逐看着不远处为了把招式练精而不断重复的少年,心里却隐隐有了担心。
而这边,朝廷有意打压自己的势力,扶持了燕文仓,一时之间,燕文仓风头正劲,而捕门也悄无声息地分成两派,段派和燕派。
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即使他容得下,却不知他人是否能容下。
“师傅。”十一蓝衣短刀站定在段逐面前,“是不是十一哪里招式不对,师傅心事重重?”
“没有,十一练得很好,只是要有自己的招式,”他看着和他已经差不多高的少年,“这样才会让人措不及防而一鸣惊人。”
“带你出去走走。”
青州城最大的酒楼,人声鼎沸,歌舞升平。段逐带着舒十一径直上了二楼的雅座,不一会儿,白玉公子摇着玉骨扇翩翩而至。
“段兄,几日不见又清瘦了几分呀,”又看了看舒十一,“有没有人说你们两个长得像,都不苟言笑。”
“玉公子几日不见,春风又满面。”
白玉一口茶呛在喉间,咳起来,“段兄这么会说话,怪不得惹人讨厌。”
段逐皱了皱眉头,他知道白玉意有所指,“近日生意可好。”
“好,西域来了一拨人,恰好新来了一位琴师,不要太好。”
从舒十一的位置看出去,刚好可以看到坐在台侧的琴师,果真是纤纤十指,琴声悠悠。
“只是那些人是在那三日后才来,不然哦。”舒十一见白玉喝了口茶,眼神往下一瞟。
与此同时,他们都看见了刚进来的燕文仓和几个同门师兄。
白玉起身,“段兄,没有办法,红人大驾,我只好去奉陪了。”
白玉前脚刚走,段逐便起身,“十一,我们也走。”
他们从酒楼后门闪出。
舒十一看过卷宗,上面记载着一件多年前的已了结的案子。可三日前有一朝廷官员被杀,手法一致,离奇的是当年的凶手已就法,所以,师傅这几日都在查办此事。
不想他们刚出酒楼,便迎面撞上燕文仓。
“段兄,何必如此着急,想请你喝杯酒都不曾有机会,”燕文仓轻笑了一下。
“燕兄,我们有话在捕门就可以说,何必来此。”段逐严肃着脸。
“那段兄来此处做什么?看新来的琴师,还是来带徒弟逍遥?”
舒十一跟在段逐的身后,看不到段逐的表情,只听到师傅说“我们先走”,燕文仓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待走远,舒十一才松口气,“师傅,我们要不要去查西域那些人。”
“不,玉公子的消息不会有假,我们先不轻举妄动,再去趟御史台。”
琅琊令之捕快|刀仇03
苦难会让人失丧勇气,也会让人沉淀而迅速成长。
那日在去御史台的路上,段逐收到飞讯,必须速速赶往捕门。一切发生得似乎井井有条又蓄谋已久,毫无破绽。
唯一让人产生疑惑的就是段逐反对的态度。
五年前是他亲手缉捕凶手归案。他记得很清晰,不仅是因为案件难破,死者都是达官显贵,而且凶手大义凌然,毫不辩驳。
那是极快的剑法,伤口极细却刀刀致命,死者发现时都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表情却不狰狞。
段逐问过他是否和死者说过话,凶手只是笑。他随身带着的除了剑还有范公的文集。
所以当年很快结案。而如今燕文仓却缉捕了一个西域人回来,口口声声承认三日前死者系他所杀,五年前也是他。
舒十一隐约觉得不妥,可是现在捕门哪有他说话的地方。
下庭时,燕文仓凑到段逐耳边,“段兄,我听说你的剑也极快,你说我要是说凶手是你,你猜有几人会信?”
段逐冷笑了一下,当年不是没有质疑声,可是身正心安。
十一知道捕门已不似从前,他只有更加努力地练习,琢磨,精益求精。
段逐想起当年他带十一刚来到捕门,在兵器部让他自己选合适的武器。十一来回看着长短不一的刀剑,选择了短刀。
“师傅,短刀是不是不易发现。”
“是。”短刀利于暗杀。
而如今凌晨时分,十一的刀光好似漆黑的夜空中新升的晨星,划破寂静的黎明。
“十一,你可以选择离开。”段逐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少年,不知何时开始少年的下巴上也长出了胡须,喉结上下翻动。
“不,师傅,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少年的眼神比以往都要坚韧。
你带我走出漆黑,我也会陪你黎明到来。
白玉第一次单独见到舒十一的时候,这个印象中的少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蜕变。
“小捕快也有自己的腰牌了。”
“玉公子。”
“今天来想知道什么?”
舒十一没有回答,他一直盯着坐在楼下的燕文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注意燕文仓呢,或许是从一次看到他的剑开始。他的剑法也是极快。
白玉不再说话。这是一个好苗子,或许有机会可以引荐给鬼谷的三水公子。
04
雍州城郊的一处小院子里。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娃娃。
娃娃奶声奶气地说着话,“爹爹,花花,我要花花。”
男人眉开眼笑,“花花不能摘,爹爹给你画,好吗?”
院子外面的榕树上,有一个握着短刀的男子一动不动地贴在树枝上,如鹰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院中的男人。
那年还年幼,是他剥夺了自己和父亲亲密的机会,让整个家支离破碎。他一袭黑衣,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眼,眼神悲凉而凄怆,那是十一永远不可能忘记的一瞥。
“爹爹,这是什么花?”
“是蝴蝶花。蝴蝶花花蝴蝶,蝴蝶飞飞惹人怜。”
舒十一飞身离去,放下才是报仇的最高境界,选择饶恕就算是让自己从此不再夜不能寐吧。
“爹爹,你在看什么?”
“没有什么。”男人搓了搓汗湿的手,“我们继续玩。”
没过多久,燕文仓因为护驾不利被免去捕头身份,免不去的是牢狱之灾。
捕门扶持段逐重新上位。
“想好要离开了是吗?”
“是的,师傅。”
“去鬼谷么?”
“先回趟家,然后去见见传说中的三水公子。”
“也好。”
也好也好,闲云野鹤。
【春鸭知暖叶知秋,
十年灯烛记窗寒。
送君一注柳叶酒,
从此岁月不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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