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过一场暴雨，榕树果落了满地，深浅的紫色或者褐色的圆形果实，被来回践踏蹂躏，使得原本整洁的石板路变得满目疮痍，像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疤。运气好的果子滚到江边灰白石栏杆下，暂且得以保存原貌。但毫无疑问，它们最终也会慢慢腐烂成泥，即便如此，还要执拗地把最后的颜色渗入这坚硬的石板里，留下长达几个月都难以褪去的印记。
这苟延残喘的姿态还真够难看的，我想。我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低头踢着一颗刚掉落下来的榕树果，它还算新鲜圆滑，骨碌碌地往前翻滚着，停下来的时候我再踢一脚，它便继续歪歪扭扭地往前滚，直到变形，或者偏离轨道太远，我便再寻一颗新的果子重新开始。如此反复。
我知道我很无聊，几何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我们已经这样沉默地走了二十多分钟，从岗顶地铁口开始，一路往下走到江边，路过两个马路环形岛、三家麦当劳、四只猫、七个红绿灯，我们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想，几何大约还在生我的气。
“诶，我们坐船吧。”几何在码头停了下来。
“好。”我踢了最后一脚，这次它滚得非常远，我想它应该感到高兴，毕竟经历了一段终生难忘的旅程，在等待缓慢腐烂的时间里有了可供回味的记忆。
天色阴沉，是浑浊的雾霾灰，空气依然沉闷，没有一丝雨后的清新。江水滔滔，跟天空一样浑浊。白色的渡船自对岸返回，涌起的波浪一下一下撞击着码头浮趸，发出金属与木板碰撞的声音。随着船慢慢接近，江面翻滚起白色的浪花，汽油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看到几何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大概回想起晕船的感觉。
哐当当，我投入两个硬币，与几何一前一后走下斜坡上了船。船没什么特别之处，就像一辆轻轻摇晃的公交车，不过它原本就是一辆水上巴士，不肖十分钟就能到江对岸。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与几何乘坐渡船的情形。高二一个寻常的周末，几何说从来没有坐过船，于是我们到海边去，上了看到的第一艘船，主要是因为船票很便宜。一艘不算大的渡船，开往不认识的小岛，连人带车装得满满的，没有座位，我们就站在甲板上。一些皮肤黝黑的岛民坐在摩托车上，或者推着自行车，赶集卖剩的海货在箩筐里散发出阵阵腥味。空气里混合着海水咸腥的味道、男人的汗味、劣质烟味、汽油味，船在茫茫海上颠簸着，我们甚至不知道对岸是什么地方。几何晕船，难受地伏在我肩头，我一手扶着铁栏杆，一手轻轻搂着她，感到既心疼又幸福得不得了。
毕竟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我感受到她的呼吸，闻着她身上纯净清香的少女气息，一颗心砰砰直跳，身体紧张得丝毫不敢乱动，只小心地护着她。回程的时候我们乘坐了快艇，来时几何的苍白小脸实在叫我心疼。快艇在海面上飞驰，洁白的浪花不时扑腾到窗玻璃上，感觉像要马上冲破阻隔扑到脸上来。几何趴在窗上快乐地尖叫，不时回过头来看着我顽皮地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那一瞬间我失神了，我觉得几何是世界上最美丽可爱的女孩子。
因为那两张快艇票，我吃了一个星期的泡面。但我还是很开心，我喜欢几何笑起来的样子，让我觉得这灰暗的世界都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起来。
我们上了岸，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不知名的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地摆动着，在淡淡的阳光下绿得晶莹发亮。江边这一带曾是英法租界，因而目及之处皆是异国情调的欧洲建筑群，巴洛克风格的博物馆、仿哥特式的天主教堂、邮局、俱乐部，高大的细叶榕郁郁葱葱，看起来应该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活这么久，它们会寂寞吗？有时候想想，做一棵大树也不错，不悲不喜，不嗔不怒，又没有各种磨人的烦恼，比做人好多了。
路过教堂的时候，几何停下了脚步，她看了一会那八角形攒尖顶上的采光窗和棱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沉默地开始走路。
“刚才在想什么？”我试图打破僵局。
“嗯，没什么。”她看着我笑了一下，“你还记得这个吗？”几何从衣领下拉出挂在脖子上的红绳。
“噢，没想到你还戴在身上。”我感到有些意外，喉咙一阵发紧。
她低下头双手伸到颈后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把红绳往上至头顶取了下来，她用右手把长发撸起轻轻甩了几下，刚才弄乱的头发又重新变得整齐柔顺。
“呐，给你。”
我看着她手里卷成一团的红绳，以及那枚依然白得发亮的银戒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接过来，心里乱糟糟的。
“要不，你还是留着吧。”
“不了，还你。”
“几何，你后悔吗？认识我。”我接过那枚戒指，上面还残余着几何的体温，红绳有些褪色。
“还用问，后悔得不得了！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笨蛋！”
我不敢再说话，于是我们又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我手里捏着那枚戒指，食指触摸到里圈凹凸的痕迹，那是我亲手刻的几个字符——“L&F”，是我和几何姓氏的首字母，很简单，但我笨拙地刻了好久，最后还是歪歪扭扭的非常丑。十五块钱买的，我让老板送了两根红绳。平安夜那天我带几何去了教堂，跟刚才路过的别无二致的教堂。那天晚上教堂里人满为患，但几何好奇，偏想挤进去看热闹，我只好把她护在怀里夹杂在人群中往前挪动。里面在演出圣剧，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人多得喘不过气来。几何兴奋得双颊通红，她整个儿紧贴在我身上，又香又软，那会儿我很想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永远也不分开。
后来我在教堂外找了个僻静处，让她闭上眼睛转过身去，然后哆哆嗦嗦地把系着戒指的红绳挂在她的脖子上，我既紧张又自卑，生怕几何瞧不起这廉价的礼物。几何把戒指看了又看，在无名指和小手指上试了试，然后抱着我又哭又笑的，整个晚上我们都在不停地亲吻和聊天中度过。
我们曾如此亲密无间，又无话不说，那时候的爱情，怎么就能那样简单而又美好呢？
“几何，我们去唱歌吧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想唱歌给她听，大约是因为无话可说，又或许是无论如何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毕竟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毕竟，她准备结婚了。恭喜的话，也说不出口，想与她白头偕老的人，是我啊。
几何歪着头想了一会，然后说好，她走到我身边，自然地挽过我的手。
“最后一次，让我们像从前那样吧。”她说，然后舒了一口气。我想她大概作了一番挣扎，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我们变得亲近了一些。此刻，她就在身边挽着我的手臂，久违地我又闻到喜欢的她独有的味道。
我们又走了很长的路到步行街，我记得从前那里有家KTV，想不到它竟然还在。我们要了一个小房间，一壶柠檬水、两瓶啤酒和一些小吃，水果盘、小蛋糕和辣鸭脖。
“饿了吧？”我说。
“有点饿，你也吃点。”几何拈起小块淡黄色的蛋糕轻轻咬着，我想大约是柠檬味的。
我也吃了点东西，喝了一杯啤酒。我在小屏幕上翻看歌单的时候，几何脱了鞋子窝在沙发上，端着小碟子安静地吃东西，像个乖巧的小猫。屏幕和房间里的灯光忽闪忽闪的，墙壁四周滲进来各种嘈杂的声响，有人在狂欢，有人在悲伤。
《年少有为》几个字忽地跃入我眼帘，刺得我的心脏微疼。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电视一直闪
联络方式都还没删
你待我的好
我却错手毁掉
也曾一起想
有个地方睡觉吃饭
可怎么去熬
日夜颠倒连头款也凑不到
墙板 被我砸烂
到现在还没修
一碗热的粥
你怕我没够
都留一半带走
给你形容 美好今后 你常常眼睛会红
原来心疼我
我那时候不懂
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
懂得什么是珍贵
那些美梦
没给你 我一生有愧
假如我年少有为 知进退
才不会让你替我受罪
婚礼上 多喝几杯
和你现在那位
唱到后来，我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是啊，他们说得对，日夜颠倒连头款也凑不到，我配不上她。活该我日夜忍受这分离与思念的痛苦。
后背悄悄传来一阵暖气，一双纤细的手环过我的脖颈，柔滑的发丝轻轻拂过我的侧脸，脖子裸露的皮肤上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
“你知道的，我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
“你说过这辈子非我不娶。”
“嗯，那就不娶了吧。”我把她的手松开，坐到旁边去，又喝了一杯啤酒。
“反正，你都要嫁人了。”我嗡嗡地嘟囔着。
“你是在生气吗？”几何突然凑过来认真地看着我的脸。
“没有。”但我的确是在生气，生我自己的气，我恨不得重重地给自己两拳，又闷声喝了一杯。
“婚礼，你会来吧？”
“这，也太残忍了吧？”我苦笑道。
“说你还爱我，我马上跟你走。”
“什么？”
“呵呵，开玩笑的。”几何冲我顽皮地笑了一下。
说真的，我吓出一身冷汗，但内心深处却又无耻地希望那是真的。
“其实，我并没有要结婚啊，连男朋友都没有。”几何幽怨地说道，“我只是想见你。”
“所以，你骗我回来？”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几何还是从前那个爱捉弄人的几何，总叫人哭笑不得，又欲罢不能。
“说实话，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不会这样一走了之？”几何认真地看着我。
“我……”我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银行存款。
“我不知道……”我无比的沮丧，首期都不够的。
“那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了？”
“那还用说吗？”我脱口而出，又后悔不已。
“给我。”几何把手伸过来。
“什么啊？”
“戒指啊，笨蛋！”
大概是见我愣着没反应，几何把手伸进我风衣口袋里掏出那枚银戒指，边调整红绳长度挂到脖子上，边喃喃地说：“怪不习惯的，这么多年我可是一天都没取下来过。”
“几何……”我轻声唤她的名字。
“干嘛？”她抬起头，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瞅着我，然后又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我忽然觉得心情很愉快，仿佛回到高一开学那天，我卷起本子戳了戳前面的女生。
“喂，冯几何，你的名字好奇怪啊！真的假的？”
那时候她回过头来，也是这么凶巴巴地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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