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庄园叫“维拉”,纳博科夫童年一直在这里居住。在管家带领下,我走过空旷走廊,在一个略显局促书房前停步。纳博科夫坐在房内书桌前,若有所思的样子像座雕像。
墙上挂着蝴蝶标本,书桌上堆积着各种卡片,还有一些开封和未开封的信笺。
“先生,在这里您还会怀旧吗?”
“我在这里总是把自己看做诗人,只有在柏林我才写小说。对了,你是从柏林过来的吗?”
“不是,但是来之前我认真地拜读了你的柏林期间的作品。”
他起身和我握了握手,手很热,他示意让我坐在旁边一个高背带扶手雕花木椅上。
“三十年代我都在柏林流亡,没有钱,一直搬家。只能每天七点起床去家教,科目包括英文、法文、网球和拳击;一天之中,为了赶去好几户人家,公交车上跳上跳下,在柏林城穿梭。”
“你一定很熟悉柏林的街道?”
“当然,我收了80多个学生。”
“能让你衣食无忧,安心写作?”
“你肯定没有吃过生活的苦,对钱的概念理解不深。开始我还能寄点钱给布拉格我的母亲,不过房东还是怕我们逃房租,总是把我和薇拉的外套藏起来当做抵押,那是段匆忙的日子。”
“没有人能够看到你闪闪发光的未来?”
“哈哈,那时候我才是闪闪发光,比利时读书会请我讲演,我连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
“听说你在浴盆上横上旅行箱,通宵写作,抽很多烟?”
“我不想做一辈子家教,虽然经济状况灾难深重,但还得专一投入。”
“你是一个能让自己快乐的天才。”
“布莱恩·博伊德也这样说。他看见了我给客人表演绞干尿布,我告诉他们要像网球场上反手一击般的优雅扭动手腕。”
“从我的观察,这是你品质上的一种高贵。”
“母亲一直教诲我:从日常中抽离每个时刻,把它摩挲成颤动的惊喜。”
“你将自己很多生活体验写进了作品之中?”
“每个人生活的核心里面,都潜藏着艺术的品质。也就是说,每个人其实都可以把我们自己的生活过得非常具有艺术品质,真正伟大艺术的核心应该洋溢着生活气息。”
“在柏林的时候,听说常有人希望听你的法语新作。”
“我的法语还够用,但一辈子都没有用它写东西。”
“你的语言天赋超过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希望不是奉承。父亲说过,无论决定做什么,只要达不到全国知名都是家门不幸。孩子都很努力希望配的上他的要求,这是打小心上沉甸甸的事。”
“生活经历翻天覆地,你恨革命吗?”
“1919年,红军攻势强劲,白军败退。我们一家人驻留在萨瓦斯托波尔港口的希腊轮船“希望号”上,轮流在木凳上睡觉。红军占领了制高点,轰炸开始,还有机枪扫过来,夜里十一点半我陪父亲在甲板上下棋,看了最后一次俄罗斯。轮船开了,当时觉得告别了一种生活,过去父亲的衬衣都是送到伦敦清洗的,现在我们可以直接到伦敦去了。”
“你在剑桥读书后,选择了柏林定居,一定没有想到还会再次逃亡?”
“谁也想不到以后的命运。希特勒上台,薇拉是犹太人,我们只能逃亡巴黎,1940年5月,纳粹逼近巴黎,我们只好再逃亡美国。”
“你的脚后跟上,两大文明世界土崩瓦解。这是让你憎恨和远离政治的原因吧?”
“人脱离不开政治。1922年父亲被保皇党枪杀,1937年母亲在布拉格孤独穷困地离开人世,三年后弟弟谢尔盖死在集中营,还有那些帮助我收藏蝴蝶标本和手稿的巴黎朋友们,都死在集中营。我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家园、童年,还有母语,所以只想记住、看清,关注生活最庸常的细节。”
“你拥有一个强大心脏,这是你伟大的地方,我甚至担心这些苦难会摧毁你。”
“你指作品中的疯狂和变态吗?那是自我侵蚀。”
“作品中都有你的影子吧?”
“你的想象。”
“我很喜欢《洛丽塔》,还有《普宁》,只看一句话,就知道是你的风格,可以感受到每一个词都指向那个遥远的国度。”
“美国人没有文化,他们只有利益。我也有迫不得已的地方,但总体上,没有失去对自己的要求。”
“你的卡片写作法让我记忆深刻。有人说,卡片的创作与交互,正是你的魔法。”
“1938 年,我开始使用索引卡创作,此后 39 年中持续使用。我的作品并不从开头写起,只是一章接一章地写到结尾。我对画面上的空白进行填充,完成脑海中相当清晰的拼图玩具,这儿取出一块,那儿取出一块,拼出一角天空,再拼出山水景物,再拼出 —— 我不知道,也许是喝得醉醺醺的猎手。
卡片创作不单是指在卡片上书写灵感,还包括在卡片间寻找交互的可能。”
“读你的书,感觉像看电影。”
“我希望激发更多的想象力。”
“《普宁》中提到他少年的恋人:
‘我们必须遗忘——因为谁也无法带着那样的记忆活着:这样一个优雅、脆弱、温柔的姑娘,拥有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笑容,背景是那样的花园和雪景,被一辆牲口车拖进了灭绝集中营,死于注入心脏的那一管苯酚。’
真是发自内心的忧伤,仿佛站在圣彼得堡特维尔镇上的坦克边,感受渗透肌肤的寒冷。”
“只有梦中的故土才能让文字充满力量,我的灵魂在那片土地上。”
“因为热爱,所以细致考究。”
“是的,我想控制读者在每一个字词上的反应,这种面面俱到催人心神。有人觉得我聪明过头、得意过头。可是,真正将我的书读两遍的人并不多。他们所说的喜不自胜和卖弄文字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很多人靠咀嚼你的字句生活,但你可以感受到,大多数人发自内心地爱你,你的作品。”
“也许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曾经翻译奥涅金的作品,我的恩人,还有挚友艾德蒙·威尔逊说我胡乱翻译,我和他反目成仇。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找到自己的风格和性格。我就是一个愚钝和爱伤人的人,我所钟爱的人,只有等他们化为灰烬,或者一弹穿心,我才认出他们来。”
“母亲给你的影响很深吧?”
“是的,母亲对散在我们乡间住处各种景象记忆深刻,她珍视过往,我总是炽热回想她,回想自己的过往。我继承了一个精美的假象——那种美是无形宅邸、虚幻庄园之美——后来也证明,这是让我承受未来失落的训练。”
“用一种怀旧的温情拥抱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细节?有人说你的三观是十九世纪唯美派的东西,一点进步都没有。”
“唯美不好吗?在残忍的世界里找寻美,执意去自由,同时拒绝对想象力的约束,这是人应该做的事情。灵魂能够分辨,知道这个世界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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