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超是沈冰最好的朋友，也是惟一的朋友。当村里其他孩子远远地嘲笑沈冰是“野种”的时候，阿超便会拿石头狠狠地掷过去，口中还骂骂咧咧：“滚远点，再喊就砸烂你们的嘴！”
要是遇到比自己大的孩子叫嚣，阿超也不惧，直接上去就跟对方干架，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
沈冰一边嘤嘤地哭，一边吐点唾沫抹在阿超的伤口上说:”我奶奶讲这能止疼。” 阿超憨憨地笑，露出两颗大大的虎牙，任沈冰在脸上抹来抹去。
沈冰的父亲陈建设是知青，当年响应国家号召到农村发展，他们住在刚搭建的窝棚里，每天早起出工干活，有空了就看书。
在那个年代，读书人身上仿佛都笼罩着一层光，村民总免不了对他们高看一眼。
沈冰的母亲叫沈梅，家里五个兄妹，小时候上过几天学，后来因为实在太穷就辍学了。虽然离开了学校，可是沈梅很想继续上学，出去干活的时候，总忍不住往学校的方向走。
知青们的窝棚离沈梅家很近，一次偶然的机会，沈梅认识了高大帅气又有文化的陈建设。陈建设喜欢看书，下乡的时候带了许多过来，于是沈梅就时常从他这借书看，作为回报，沈梅会帮他些小忙，比如缝补或清洗衣服。大家觉得这没什么，是再正常不过的革命友谊了。
没上几天学的沈梅，有许多字不认识，那个时候还没有互联网，字典也是稀罕物，于是就经常找陈建设教她认字。一来二往，俩人渐渐对彼此有了好感，越走越近。
在沈梅心里，她对陈建设有一种强烈的崇拜，但少女悸动的心，早已经超过了这种崇拜，变成了一种迷恋。而乏味辛苦的知青生活，曾让来自大城市的陈建设备感折磨，但沈梅的出现，让他的生活有了诸多趣味，变得生机盎然。
2
相处的时间一长，俩人各生欢喜，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悄悄跑到村外的草地偷尝了禁果。在那个连牵手都害怕被别人看见的年代，做这种事情可以说是非常危险了。
在那之后不久，国家政策改变，停止多年的高考终于被恢复，而知青们也可以返城，但名额有限，条件也很苛刻，要通过关系才能得到。
为了得到一张病退证明，想出了各种法子来伪装生病，他们服用麻黄素、升压灵来制造高血压，喝麻醉药制造“心力衰竭”，喝农药制造“胃痉挛”，喝墨水制造“胃穿孔”———不惜一切，只为回家。
陈建设通过城里的叔叔帮忙，终于拿到一个名额，他兴奋的把这个消息告诉沈梅，而沈梅也有件事告诉他：“我有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陈建设火热的心立马凉了下来，他知道现在政策卡得很严，未婚就有孩子是非常大的错误，如果这事被组织知道，叔叔也保不了他，而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名额，也将化为泡影，他就得在这穷山沟里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陈建设让她把孩子拿掉，但沈梅死活不肯。无奈之下，陈建设让她一定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等他在城里安顿下来，就来接她。沈梅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纸终究包不住火，时间一天天过去，沈梅没等到陈建设，肚子却渐渐大了起来，这一下家里人坐不住了，开始质问，但她闭口不言，父母打骂一通，也实在拿她没有办法。
不久后，这事就在村里传开了，大伙刚开始只是在背后小声议论，后来见到沈梅就直接开骂了：“这破鞋，真不要脸，没结婚就有了孩子，不知是哪个的种，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背地里也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一切的屈辱沈梅都认了，她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只要有孩子在，他总会回来看一眼吧，这是她全部的希望。肚子大了也干不了活，于是沈梅每天独自坐在村口的大枣树下，望着远方，好像对面的天边就是陈建设去的地方，也许有一天，会看到他归来的影子。
3
孩子出生了，取名沈冰，她一天天长大，能走会跑了，可村里的孩子都不怎么和她玩，大家都知道她没爹，时常嘲笑和欺负她。
阿超比沈冰大两岁，他也没什么朋友，虽然有把子力气，但不招人喜欢，因为太笨了，跟那些古灵精怪的同龄孩子们玩不到一块。沈冰和阿超是邻居，这两个孤单的小孩就成了彼此的好朋友。
沈冰很聪明，长得像沈梅，可村里人都说她长得跟妖精似的，邪性，是无根之后。所以沈冰一直很自卑，走路都不敢抬着头。
而阿超正好相反，长得粗枝大叶，总是动不动就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好像是在炫耀似的。
这两人就像是老天特意安排似的，互相弥补，可那时候还小，谁又能懂得这些微妙的缘分呢？
阿超胆子大，爬树游泳都是好手，沈冰一样也不会，像小鸡一样跟在他后面。阿超要帮她练练胆子，教她爬树：“脚踩树上，手在上面抓住了，弓着腰使劲往上蹬，看准树杈子踩。”
沈冰站在树下怯怯的说：“我不敢，万一掉下来怎么办？”“不用怕，按我的方法准错不了，放心，我在下面接着你呢，上面有个鸟窝，里面的鸟蛋刚孵出小鸟，可爱极了，你不想上去看看？“
夏天到了，阿超带沈冰去河里学游泳，他叫沈冰下水，沈冰不敢，说河里有水鬼，专吃小孩子的。
阿超笑笑，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半天没见浮出来，吓得沈冰在河边不停叫唤，眼泪止不住的就要流下来，此时阿超突然钻出水面，手里拿了条鱼，憨憨地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好不得意。他对沈冰说：“我就是水鬼，你再不下来，我就去抓你了啊……”。
就这样，在阿超的鼓励和威慑下，沈冰学会了爬树掏鸟窝，下河去摸鱼，还骑上了当时村里仅有的一头大黄牛，她的童年生活有了欢声笑语，不像以前总是跟着母亲去村口傻傻地坐着，望着远方，一言不发，压抑得让人想逃离。
4
村子里其他孩子看俩人走得近，就时常拿他们开玩笑：“傻子和野种好上喽。”每到这时候，阿超就冲上去狂喊：“不许你们这样讲，你们才傻，是大笨蛋”。
一群人围上来要揍他俩，阿超把沈冰拉到大树下用身子护着，然后任由背后的人对他拳脚相加，沈冰在里面吓得直哭。
一帮人打累了，各自散去，沈冰问阿超：“疼吗？”
“不疼，这点算啥，你没事吧”
“没事，你都帮我挡住了。”沈冰用小手帮阿超揉伤口，她觉得阿超是除了母亲之外，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在这个穷山沟里只有一所小学校，沈冰和阿超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们斜挎着用粗蓝布大衣改成的书包进入了学堂。阿超比沈冰大，不在同一年级，于是他就故意留级。
沈冰就训阿超：“你是不是傻，怎么还留级了？”阿超嘿嘿地笑：“没办法，我脑子不灵光。”
沈冰很聪明，成绩一直排在前列，自然就成了阿超的课外辅导。两人天天形影不离，每天一起去上学，放学后再一起回家。阿超教沈冰抓泥鳅，然后用柴火烤熟，洒点盐，那滋味又腥又鲜。
沈梅每天有空就坐在村口的枣树下，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虽然心里明白希望不大，但这就像一种仪式，缺了它，生活就好像不够完满。
两个孩子在她身边嬉笑打闹，沈冰让阿超背九九乘法表，阿超歪着脑袋背了一半就接不下去了：“三三得九，三四是多少来着？”“你真傻，这么快就忘了……”沈梅望着她们笑，年轻真好。
从小学到初中，阿超和沈冰都在同一个班，只不过阿超基本是倒数第一，而沈冰总是占据班级第一。上完初中后阿超辍学了，成绩不好，家里又穷，于是被叫回去养猪了。
沈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沈梅准备砸锅卖铁也得供她上学，家里一直劝她趁还年轻，再另外找个男人吧，起码有个帮衬。
可是沈梅从未松口，她心里还忘不了那个陈建设，她这辈子走不出这大山，她把希望全放在女儿身上，能去大城市上学，去那个叫上海的地方，去找她的生父。
5
时光荏苒，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沈梅家中，一切如愿以偿，女儿终于要去上海了，穷山沟里飞出了大学生，村长点鞭炮庆贺，再没有人敢叫沈冰“野种“了，她是村里的骄傲，是英雄。
学费不够，村里资助了一些，阿超此时也长成了大小伙，他这些年一直关心着沈冰，看她一路高歌猛进，终于能走出这大山了，他把这些年存下的私房钱全给了沈冰，带着所有人的期望，沈冰上了火车。
临行前，母亲把沈冰父亲的事告诉了她，只有一个名字，叫陈建设，70年代的知青，五十岁左右。
在偌大的城市要找到这么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她不知道会不会找到，但为了不让期盼多年的母亲失望，她便一口答应下来。
沈冰到学校后申请了补助金，又找了份兼职，学习与生活总算安定下来，正当她准备着手寻找父亲的时候，家里传来噩耗，母亲病倒了。
多年劳累，加上情绪一直被压抑着，身体终于扛不住了。家中已经没有钱，爷爷奶奶守着病床上的母亲也只有叹气，可怜的母亲忍着疼痛说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沈冰坐不住了，请了假带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肝癌晚期。这犹如晴天霹雳，打得沈冰措手不及，她强忍泪水，没有把这结果告诉母亲。
她明白母亲这辈子过得太惨了，年纪轻轻背负骂名，承受了太多本不应该的屈辱，熬到现在，是有多么不容易。
沈冰没有别的路可走，她此时只想能弄到钱帮母亲治病。她在学校看到有贷款的小广告，想都没想，立马打了电话过去。
不久后，瞒着所有人陆续借的三万块钱全砸医院了，母亲的病是个无底洞，奶奶一边抹泪一边劝沈冰：“娃娃，还是放弃吧，你妈走到这一步，也是命，别拖跨了自己。“
6
沈冰心里憋得慌，在村里，除了阿超，她没有知心的朋友。他们坐在当年的小学操场草地上，沈冰一言不发，阿超知道她有心事，等她先开口。
正在这时，沈冰的电话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沈冰不由得心头一紧。
是贷款公司打来的，短短几个月，三万的本金居然滚到了十万，规定一个月内归还，不然就公布自己当时被拍的裸照，还要到学校去闹，让她名声扫地。
沈冰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真的六神无主了，她把这事全部告诉了阿超，委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花了这么多钱，母亲的病却不见好，可又舍不得放手，这叫她怎么忍心？
阿超递过来一张纸巾，当年那个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她每一次抽噎都激荡着阿超的心，他想保护她，像小时候一样，直到一辈子。
阿超问来放高利贷的电话，让沈冰在家陪着母亲，他拿着自己所有的积蓄四万块钱去上海了。
阿超找到高利贷公司，说明来意，把钱拍桌子上：“就这些，连本带利，多了没有，再要，就拿我这命去换！“
领头的刀疤脸冷笑一下，说不够，双方谈不拢，阿超跟他们打了起来，混乱中有人被他提前准备的匕首捅成重伤，警察来了，一伙人全被逮了起来。
警察查明事情原委后，取缔了非法贷款公司，让阿超只归还了本金，另外，他因犯故意伤人罪，被判了两年。
得到消息的沈冰赶来探望阿超，他们隔了一道玻璃墙见了面，沈冰哭着说：“为什么这么傻？”
“两年换十万块，值了，窝在山沟沟里，我还挣不到这么多钱呢，我只想保护你，见不得你痛苦和无奈，看见你一愁莫展的样子，我心就堵得慌”
“我不值得你这样。”
阿超涨红了脸说：“怎么不值得，唉，不管了，我是个粗人，讲话不懂得转弯抹角的。其实我一直喜欢着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可是你现在是名牌大学生，我只是个山沟沟里的养猪汉，这距离让我一直不敢跟你说，现在马上要蹲监狱了，我也顾不得那些，反正我就是喜欢你。”
沈冰破涕而笑，她何尝不知道阿超的心思呢，这么多年，她都能感受得到：“那你会喜欢我多久？”
“一辈子”
狱警提醒时间不多了，沈冰把手放在玻璃墙上，阿超也把手放上去，就像小时候两人手牵手漫步在上学路上，去河里摸鱼，去树上捉蝉的时候，那么近，可现在又那么远。
沈冰哭着说：“在里面好好的，我等你。”阿超用力地点着头，咧开嘴笑，露出他那两颗硕大的虎牙。俩人许下了诺言，爱情如此而来，让彼此的心都有所慰藉，有了依靠。
几个月后，沈梅因病情恶化去世了，临死时她依然望着村口的方向，无法瞑目。
沈冰收拾好一切，重回到学校，母亲一生的遭遇让她对陈建设痛恨不已，但人已经走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她放弃了寻找他下落的念头，她要好好的，准备去迎接属于她的爱情，一段可以预期的幸福，踏实得让人心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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