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的时候,妈妈带回来了一条金鱼。
那天她进门,把包放在鞋架上,就抬起了另一只手拎着的一个盒子对着我摇了摇,说,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盒子,有点迷惑。是礼物吗,我问。
她笑了。过来,跟妈妈到茶几去,她说,就拉着我到了客厅里。在那里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圆圆的玻璃缸。
有条金色的东西在里面游着。
这是金鱼吗,妈妈?我问。
这是妈妈买给你的礼物,十岁生日快乐,儿子。
妈妈看起来很开心。
我看着金鱼,金鱼也盯着我。她和其他我见过的所有金鱼都不一样,她几乎不游动,不拍打鳍,也不摆动尾巴,就那么悬停在水里,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生出了有点奇怪的感觉。
我不太喜欢她,妈妈。我说。
你会喜欢它的,儿子。妈妈说。快把它带回房间去,摆在你外婆的照片旁边。
我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外婆的照片,我想。但看起来把所有那些我不喜欢的东西都摆在同一个地方是个好主意。
我把她带回房间,放在远离窗户的角落里那个小柜子上。那上面有我在手工课上做坏了的玩偶,我最讨厌的牌子的饼干盒,还有外婆的黑白相片。相片上她很年轻,妈妈说,是因为她死的时候就很年轻。
我从来不去看他们,但妈妈有时候会进来擦掉上面的灰。
我不喜欢她这样,我不喜欢她随便进我的房间,我不喜欢她费心去照顾那些,我明明不喜欢,她还要我摆在房间里的东西。但妈妈说让我进去,儿子,让我替你擦干净你外婆的照片。
外婆从一些东西那里保护了妈妈,她对我们很重要。让我去擦。
我只能说,好的,妈妈。不然怎样,她是我妈妈。
我把那些烦人的东西都扫开,把金鱼缸放在了中间。
把她放在那些东西中间的时候,她还在看着我。
别再看着我了,金鱼。我对她小声说。
她不听,她还在看着我,她的那双眼睛和她的体型完全不成正比,简直像是哪里来的奇怪的外星人硬给她安上去的一样。
别看我,金鱼。我说。
她还在看。
妈妈听到了响动,推开门进来说,怎么了吗?
她一直看着我,妈妈。我指着金鱼告诉她。
是吗,它一直看着你?妈妈笑了,走过来蹲在我旁边,这样她看起来就和我差不多高了。
也许是因为它很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她,妈妈。
别这么说。妈妈摸摸我的头,说,你会喜欢上它的。
如果她这么一直看着我,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她的。我说。
她没有选择。妈妈看着我,接着说,金鱼没有眼睑,它只能一直睁着眼睛,所以你才会觉得它一直在看着你。
对,她没有选择。妈妈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她可能是在对自己说话,就没有回答。
妈妈静静待了一会,就又出去了。
我去旁边找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盖在了鱼缸上。
晚上的时候,我睡不着。
我总在想金鱼的那双眼睛。
我想起妈妈说,金鱼没有眼睑,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那金鱼要怎么睡觉呢?我突然想到。
黑暗里我坐起身,想要去看看金鱼是怎么睡觉的。
我下床,走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那个角落里,然后我看到外婆在对着我笑。她的脸看上去很诡异,是黑白色的。
然后我看到金鱼在看着我,她浮在空气里一动不动,不拍打鱼鳍,不摆动尾巴,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我盖在她上面的衬衫呢?本来应该在那里的衬衫呢,衬衫到哪去了?
我回头,想在地上找找不知去了哪里的衬衫。
我看到了我的衬衫,它就那么躺在地上,躺在从窗口漏进来的月光里。它看起来已经湿了。
它湿了,湿成了黑红色。
在它旁边躺着一个人,他静悄悄地躺着,没有声息。我看到有液体从他身体底下漫出来,被月光照成发亮的,怪异的银红色。就那么一大滩流淌在地面上,像是一片冰冷的湖。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大了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转过头去,面对着柜子。
金鱼还浮在那里,她还在看着我,不拍打鱼鳍,不要动尾巴,就那么浮在空气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突然感觉手里多了点东西,低下头,我看到手里多了一把刀,被我正紧紧地握着。
刀尖是红色的。
后面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妈妈听到了我的尖叫声,穿着睡衣跑进了我的房间,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切:月光,衬衫,血,尸体,我手里面还滴着红色液珠的刀。
妈妈说别害怕,宝贝,别害怕,妈妈会处理的。
她把我抱进怀里,我的身体是僵硬的,她却在发抖,她抖得厉害。我想问她,妈妈你很冷吗?你为什么在抖?
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止不住地在哭。
后来妈妈把尸体拖走了。在拖着尸体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听到她一直在低语着:我没有选择,没有,没有选择,这是我的儿子,我没有选择。
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选择,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头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在那个柜子的上方,金鱼一直浮在那里,睁着她没有眼睑的那双眼睛,静静地盯着我。
我突然觉得她在笑。
天亮的时候,我又一次从床上醒来了。
我看了下四周,地毯是新换的,上面看不到血迹。
我跳起来,在整个屋子里转悠,寻找昨晚那一切的痕迹。我趴在地毯上看来看去,地毯是新换的,我不知道是妈妈解决了血迹,还是昨晚的那一切根本没有发生。我到处找那把刀,可是到处都没有,我猜也许是妈妈把它扔了。我打开衣柜,那件衬衫也不见了。
我坐在那里,很迷惑,不知该相信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向那个诡异的角落。金鱼还在鱼缸里,还像昨天一样,瞪大一双眼睛,浮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讨厌你,金鱼。
我说。
早餐的时候,我问妈妈,你把他埋到哪里去了?
妈妈愣了一下,说,嗯?
我说,妈妈,你到底把他埋到哪里去了?
妈妈的手抖了一下,餐具掉到了地上。她弯下腰捡起,露出一个笑容:
你在说什么呢。
我不说话。
过了几天,一个上午,警察来敲门了。
有什么事吗?妈妈问。
我从我的儿子那里听说,你的儿子有天晚上似乎在家里见到了点什么,就来问问情况。警察说,女士,关于最近镇上消失的那些人你有什么了解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妈妈说。
我可以去检查一下你的后院吗?女士?我会很快的。
我站在她旁边,我发觉她在颤抖。
请便吧。过了一会,妈妈说。
警察先生并没有很快就离开,反而是过了一会,又来了很多警察。他们把一个叫做搜查令的东西拿给妈妈看,然后带着铁锹和铲子去了后院。
再然后,妈妈和他们一起走了。
只剩一些我不认识的警察留在我们家里,其中一个陪我坐在沙发上。她告诉我他们带走妈妈是因为他们在后院里发现了他们找了很多年的,当年在我们家里意外失踪的外公的尸体,他们需要妈妈结束这么多年维持的谎言,告诉他们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们说犯错的不是妈妈,事情也许当初在外公外婆手里就结束了。
我问,那那个男人的尸体呢?
一位警察小姐问我,什么男人的尸体?
我说,那个警察先生提到的最近失踪的人的尸体。
最近根本没什么人失踪,警察小姐笑了,只是我们最近掌握了证据,只差找个借口来检查你们的后院罢了。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现实,她为什么要给我解释这么多?我根本不明白。
那天晚上的一切究竟是个梦还是真实?如果是真实,那具尸体呢?如果是个梦,妈妈为什么那么慌张?
我不明白,我觉得很害怕。
我看着警察们在我家里走来走去,戴着手套到处检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说不定可以证明这一切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的事。
我要去看看金鱼。我说。
什么?警察小姐问。
金鱼,我要去看看金鱼。我跳起来跑回了房间。
我跑到那个让我现在感到无比诡异的柜子前,一个警察正从柜子上拿起外婆的照片,照片上外婆的笑容变得很奇怪,那笑容是黑白色的。
你看,小孩,警察用另一只手指着柜子上面:这条金鱼怎么了?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金鱼还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用那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我。
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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