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单薄的世界
六年前,二十岁的我坐在某大学餐厅里,招娣坐在我身边,褐色大眼睛美丽地对着我以及她对面的男生笑着,高高兴兴。她额前毛茸茸的胎发被理得齐齐的,小麦肤色纤薄脸蛋。我偶尔抬起头,罔顾他们的对话,发一发呆,像游泳时换气一样。
招娣有两个早早嫁出去的姐姐和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弟弟,她那让我惊叹的包容与耐心大约是生活的担子日积月累慢慢地磨出来的,像熟制好的皮革,耐看耐久,温润忍让——面对她时,我永远无法发脾气,连句抬高声音的重话都出不了口。
而此时,我内里的厌恶像晕船时的呕吐,难以抑制,却碍于招娣的兴致,不得不强行压住自己将筷子拍在桌上走人的冲动。
厌恶的对象是招娣对面那男生。他刚考上北京某名校硕士,从中国文化谈到外国心理学研究,语气高慢空洞,眼镜后的双目闪着精光,周身漫出地沟油的昏黄——通常光晕泛黄的人大多左右逢源,机会主义者,并喜欢一切世俗享乐。然而这关我屁事,重点是他在试图泡招娣。这里称他“油光男”好了。
招娣对名校有种天然的崇拜情结。她高中复读了一年,只为考上某校,然而还是失之交臂。
对她而言,考上名校意味着对得起父母的培养。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女孩子,父母让她读书考大学已经很是开明开恩,然而她却没能考上名校,实在问心有愧。看着父母白天黑夜地忙,为了盖新房,以及给弟弟盖婚房,觉得自己虚长二十多岁。没有混出头,也帮不上家里,更加内疚。
种种因素加起来,让她眼中充满了对油光男的崇拜。油光男利用这一点,享用着她的体贴,享受着她的崇拜,填补自己因虚荣跑得太前而底蕴跟不上造成得茫然落差。
吃完饭后,招娣问我觉得油光男如何。
我说:"配不上你。"
招娣推着自行车噗嗤一笑:"怎么每见一个男生你都这么说,我哪有那么好。”她低头看着转动的轮毂,“我觉得他懂得好多,挺好的。"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懂得也不少啊!”一想觉得有点奇怪,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周末,和松糕聚在一起吃小火锅,说起招娣和油光男。
松糕弹了弹刚做得美甲,漫不经心地说:“这回轮到我劝你了,别人的事,你操心什么呢?不如吃顿好的,多读本书。”
我默不作声,把肉一片片涮进锅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操心招娣的事呢?是从她端午节给我带粽子,时常找我一起背单词,或是某次一起在校门口吃疙瘩汤,她突然给我说了她小时候的小事——有次父母在外忙迟迟没有回家,留她一个人照顾弟弟,她太小不会做饭,又实在饿得厉害,于是做了一锅疙瘩汤,不过汤里没有鸡蛋也没有西红柿。她笑着说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我对温柔懂事的女生有种难以克制的保护欲——儿时有个玩伴,漂亮乖巧的女孩子,特别会看人脸色,一转眼七八个心眼专门讨人喜欢。我本来不怎么爱和她玩,觉得她猴精猴精的,但彼此家住得近,也常在一起耗着。直到某天晚上,她带我去她爸的公司。
办公室里有另一个年轻阿姨,她甜甜地叫阿姨好,我有点奇怪但也叫阿姨好。
那年冬天她生日时,我突然想起来,跑去找她玩。发现她蹲在她家施工的楼道后面,低头用沙子和瓷砖给自己堆一个圆圆的蛋糕。堆好了捣散,然后继续堆,继续捣。眼泪鼻涕都掉进蛋糕里,一言不发。
再后来,我才知道办公室里的那阿姨是他爸包养的小三,那时她妈妈在家里用剪刀割手腕,被她拦了下来。而八九岁的她,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
至此以后我知道了孩子过于懂事大多是被外界搓扭或穿刺的结果。而我能寄予的保护从来微不足道,起不了任何决定作用。
大三时招娣决定跟油光男走,见他父母。我知道自己阻拦不在,招娣对他是认真的。
回来后,油光男提出了分手,招娣觉得被嫌弃了,十分消沉,几周内瘦了二十斤。
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愤怒:"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看他那贼眉鼠眼尖嘴猴腮刻薄寡恩的贱样,哪里好了?!不就是个名校吗,有什么了不起?来来来你把世界地图摊开把前十前二十的名校列出来随便挑一个,我考给你看看。”
我并不是很会安慰人,即使会安慰人,我的安慰也丝毫不起作用。
很久以后招娣终于走出阴影,然后考上那所名校的研究生。依然吃苦耐劳,拼命努力。
人是会追求意义的生物。招娣想打破自身所处世界的局限,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带着让我不忍苛责不忍直视的执着向往。
目之所及,处处都是单薄的世界。没有营养,没有丰度,单薄的玻璃空瓶。除了拼力打破这屏障,或就闷在这瓶中龃龉一生。然而打破屏障之后呢?
来到Yale后,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其中有几位想起来,让我几度想提笔,但最终依然放下,不忍细写。就像一张不忍直视的面孔。比如某些日韩风格女孩子用化妆品涂抹泡养出来的皮肤,带着不相称的轻微浮肿,如同果冻或罐头里加了防腐剂的苍白果肉。再配上美瞳与假睫毛,一张整出来的脸就是一句简短的对自我与天生的全然否定。那是单薄的外界能寄予她们的全部反馈。她们反施于自身,于是永远不快乐,永远要努力,永远苛责着改变着自己。
有个叫小宁的女生,和很多人都熟得很快。让我惊异的是她会和我突然提起她之前非常隐私的经历,一半是出于倾诉,一半是希望可以快速拉进距离。
熟得快的,大多没有必要认识。我保持着距离,但冷眼看去,依然百感交集。
小宁告诉我她父母很早离异,妈妈嫌爸爸没本事,爸爸嫌妈妈作。她妈妈在外做生意,让高中毕业的她帮忙发传单:“看到楼下那排车了吗?挑好车,往里面投。”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是个官员。官员用钱和成熟男人的手段把她泡到了手,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到出国前。有钱真好。
小宁还告诉我:“我妈说我长得难看,担心我嫁不出去。”她妈妈和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女人要多才多艺有绝对高的品味,然后嫁得好才是最主要的。钱是保持美丽的原料。女人必须活得美丽,不然干枯在这时光里,挣扎或者凄凉。小宁不希望重蹈妈妈的覆辙,过得那么辛苦。她希望过更好的生活。
“你并不丑。”我语塞之中说。
我并不喜欢小宁,但我理解她周身为何时时刻刻都有巨大的不安感。小宁弹钢琴时,我会听一听。从学习到爱好,她都非常努力。至少是我无法做到的认真。
我的朋友阿嘟也弹得一手好琴。阿嘟家境富裕,父母疼爱。一次我听她冷笑着谈起小宁:“还说自己钢琴几级几级,一出手就是理查德克莱德曼那种三俗品位,什么玩意!”
简短的一句话,让我顿住,让我意识到那也许是小宁再努力也无法打破的障壁,那障壁自小便被种植在身体里,隔断了她向往的更好的镜花水月的另一个世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