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曾提到过凯尔特人的一种信仰。
他们认为,我们失去的至亲好友的灵魂,被禁锢在某些低等物种的躯壳内,比如一颗树,一只动物,或者一个无生命的物件。
如果我们没有再与他们相遇,那么他们就真的永远消亡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经过一棵树,发现恰恰是这颗树禁锢着他们的灵魂。
于是他们的灵魂大为震动,呼唤我们,一旦我们认出他们之后,魔法就随之被打破。由我们解救的灵魂终于战胜死亡,又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看过关于余秀华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之后,我的脑海里总是想着凯尔特人的这个传说。将这两者联系起来的,是“被躯壳禁锢的灵魂”这个意象。
余秀华是个脑瘫诗人。而她的诗歌却是自由且凶猛的。当我注视着她因面部神经瘫痪而歪着嘴,以近乎抽搐的表情,念出那些诗句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在她那又薄又脆的身体里,有一个什么别的东西正在挣扎着出来。
一定是有什么魔法,把它禁锢在了里面。
2015年,余秀华的诗歌在网络突然爆红,这位“脑瘫农妇诗人”成为舆论的焦点。
这部片子记录的,是余秀华成名之后的生活,时间跨度从2015年到2016年。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余秀华照旧生活在乡下,依然以一个农妇的身份过日子,每天打水,煮饭,喂兔子。
与以往不同的是,不断有媒体找上门来。而每隔一段时间,余秀华就会去北京,香港,或者别的大城市,去参加节目、访谈和宣传活动。
到现在,余秀华已经出了三本诗集,拿了各种奖,上过大大小小的节目。赚到的钱也足够她过上更好的生活,甚至,终于有能力跟丈夫离了婚。
这一年多的时间,的确是她生命中重大的转折。
但是 ,在此之前,她已经度过了四十年的人生。我始终觉得,那些默默无闻的、卑微的、混杂着青草和泥土气味的日子,才是她最真实的生命状态。
余秀华出生于1976年,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出生的时候,由于难产缺氧,小脑受到损伤。在童年时代,余秀华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只能由家里人轮流背她。后来她开始用拐杖走路。再后来,她觉得用拐杖走路实在太丑了,就把拐杖扔了,从此跛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行走。
家里请来赤脚医生为她看病。病当然看不好。医生告诉她,之所以残疾,是因为前世做了坏事。这成了余秀华童年时代最伤心的事。她总在问自己,为什么上辈子不做个好人?
诗歌在很早的时候就来到了余秀华的生命里。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写那些喜欢的句子。当她把一整本都写满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是那么快乐。从此之后,诗歌成为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情。只有在写诗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
我想大概是诗歌帮助她认出了自己。沿着诗歌这条线索,她发现了“活着是很重要的事情”,也发现了尘世间独一无二的自己。
如果我们看看余秀华身边共同生活的人,他们的思维和情感,与她有多大的隔阂,我们就会惊讶了,惊讶于她的那些思想和情感的来路。
父母是最传统保守的村民。他们既不能理解女儿的诗歌,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和行为。
她的丈夫,是那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有一些恶习,但也算不上坏蛋。他每年外出打工,赚钱回家。不懂体贴,顽固的抱持着一些陈腐的价值观念。他有一些一起喝酒的朋友,那些朋友喝了酒之后,会说出“女人就是个猪,只靠你会哄”这样的话。
有一个场景,余秀华和父母在屋子里吃饭。一番争执之后,余秀华恼怒的说,你是活给自己看,还是活给人家看。母亲很坚定地说,活给人家看。
这就是他们之间无法沟通的地方。一个自我意识过于强烈的人,是无法按照他人的安排去生活的。一个在尘世间找回了自己的人,也就再也无法随波逐流地活下去了。
在这部纪录片里,最打动我的镜头,是余秀华在乡下日常生活的那些片段。那是一些平平常常的、日复一日的农家生活。那也是春天吹起的南风,冬天落雪的原野,一场午后无人过问的雨。
阳光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听风吹过白杨树叶哗啦的声音,用两根手指艰难地在电脑上敲下那些诗句,那些写给世界的人间情话。
我相信正是那些寂寞而静谧的时刻,让余秀华认出了自己,从而使得自己的灵魂产生了令人不安的震动。
在凯尔特人的传说中,一个被禁锢的灵魂,如果被人认出来,那么他身上的魔法也就被解除了。但在人世间,孤独的人往往并没有那么幸运。没有人经过他们的身旁,召唤他们回来一起生活。于是,他们只能通过一些微妙的线索和恍惚的记忆,找回他们原来的样子。之后,就这样继续孤独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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