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邻居,是村里的队长。两家住得实在是太近了,房子构成直角,各占一边,共用一个院子,连一墙之隔都没有。
我小时候,常常住外婆家。我们每天进进出出,必须要从队长家门前经过。他家炒什么菜烧什么汤,我都能看到。
反过来,外婆家哪天买酒,哪天吃肉,他家也都知道。两家人距离太近,没有一点隐私。家人想要说点私密话,得关上屋门悄悄说。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可是队长家和外婆家,几乎是互不搭理的状态。
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大人之间的纠葛,外公外婆也从来不和我说。
只是,外公会在星期天,翻两座山来到我们家,跟我爸爸坐在屋里谈话,然后我爸爸拿出稿纸,一页一页地写。
次数多了,我们才知道,写的是状子,告状用的。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起诉书吧。
告的就是队长。
队长家要在两家共同的院子里再盖一套房子——如果盖起来,彻底堵住了外公家的出路,我们将会被堵在里面,插翅难飞。
没有出路,如何生活?活人都要被憋死的。他家强权强势,直面理论,行不通,外公只好借助于法律,把他告上法庭。
老百姓打官司,谈何容易。起诉书我爸爸给写好了,外公小心揣兜里,步行几十里去公社找司法部门。
他去了一趟又一趟,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天黑了外公还没有回来,外婆心神不宁地坐在门口,望眼欲穿,度秒如年。
队长家的大儿子,读书成才,在外面做了什么官。外公想要打赢官司,有很多障碍要排除。
公社里是不可能打赢的,小地方,官官相护,徇私舞弊。
打不赢,上诉,去县里。又要重新写状子,又要新一轮的希望和失望交替。
我们离县城,一百多里地,以前的交通那么落后,外公是怎样一趟一趟地往县里跑,外婆是怎样一次一次在黄昏里忍受等待的折磨……
小时候父亲跟我们讲过六尺巷的故事,我多么希望队长家,会给他在外面当官的儿子写一封信,然后他儿子回信“让他三尺又何妨”。
是啊,他家只要肯为我们留一条出路,不要生生阻断了我们的出路,不至于使我们出门就撞墙上,外公也不会执意去争输赢。
可现实永远没有故事里美好,上诉到县里的官司,还是输了。
外公不灰心,继续上诉,去市里。
队长老婆看外公不罢休,她悄悄在外公家的窗台底下,埋了蛊术。
有个细雨霏霏的夜里,外公听到窗外有动静,悄悄起来看时,队长老婆蹲地上正在挖土,埋东西。
外公不动声色,等她弄完回屋,看到她关门熄灯,估摸她睡着了,才轻轻打开自己家门,把她埋在窗台下的东西扒开换个方向,重新封好。
外公说,不知道蛊术到底有没有害,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对自己家人不利呢。
还要防着他家暗中害人,还要继续打官司。庆幸的是,最后官司终于赢了,虽然这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年,身心俱疲。
外公说,如果到市里还打不赢,那就去省城,省城也打不赢,那就去北京,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有讲理的地方。
队长家后来还是盖了新房子,盖在他老房子的后面,还另外劈出一个院子,收拾得精致美观。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见到舅舅,我忽然想起队长一家。舅舅说,队长和他老婆早就过世了,他家小儿子,去投奔了大儿子,院子里早就没人住了,枯枝败叶,杂草丛生。
是啊,队长又如何,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生前的屋宇楼舍,谁也带不走一间。
网友评论
再说那个队长,何苦来着,别说他还没有理,就是有理,谦让一下又有何妨?到头来,什么东西是自己的?人一去,一切还不都是过眼云烟?可有的人就是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