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紫色的甘蔗直戳向天空,顶上的叶子像烟花似得绽放开来,将一碧如洗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图形,上面稀疏的云层都朝一个方向缓缓浮动,空气中始终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阿格慵懒的躺在甘蔗地里,定定仰望天空,他一直觉得甘蔗和竹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否则怎么会如此相似,看见细小的竹子都恨不得咬上一口来分辨两者的味道。这时严明哥就会笑噱着说:“笨蛋,你没吃过竹笋么?”阿格心里很想再反问一句:“我可没像甘蔗一样生吃过。”
甚至他一直觉得竹节虫之类的东西肯定都是和竹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甘蔗种植比竹林排的密集,这让阿格有种身躯变得庞大,在竹林里仰望苍穹的伟岸感觉。
不知道晓晓在干嘛,他心里念叨到。晓晓是她班里学习最为优秀的学生,笑嘻嘻的脸和不那么清冽的笑声在阿格看来才是最为搭配的。她常常穿着一件鲜红的T恤,和红领巾融为一体,有时头上也带着红色的扎带,还有那红色的书包,记得前几天阿格心血来潮像晓晓借了一本三字经也是拿红色书皮包着的,晓晓肯定很喜欢红色。
绿野青葱的的乡间小路还有被杂树分割的田埂,河滩上布满石头的小溪,上面堆着一个个接近方正的石墩用来两岸同行,孩子们像是玩游戏似得踩踏着这些石墩。就这么每天走在这样的地方,和晓晓一起,大多数时间是和村里的一群孩子,一路上停停走走,就像是每天都在郊游,而不厌倦。久而久之,阿格联想到晓晓时总是会把这些朦胧诗般的印象在脑海中串联在一起。
阿格和晓晓其实也算是远亲,可能真的是甘蔗和竹子的关系,他在的阿姨家和晓晓家是有那么一点点沾亲带故的,每年都会互相串门。阿格也跟随晓晓去过她家,父母并没有像阿格家一样去了远方工作,这让阿格感叹真的稀罕。他的父母还有严明哥的爸爸都去远方工作了,据说是在海边的地方。阿格没有见过海,电视上广袤宽广这些形容海的词听多了,让他认为海离他太遥远,谁让形容他所在县市的多是盘山、狭小、逼仄这类词语呢。
“阿格!快过来!。”严明哥在远处招呼阿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阿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朝他所在的方向奔跑过去,两人蹲在一只被蚂蚁蚕食干净的骨架面前,白净的骨架上隐约透出一丝腥红,边上的蚂蚁正四处散去。
阿格感到好奇:“这是什么?”
严明哥掰了根树枝翻了翻,说:“不知道,像是青蛙之类的。你见过青蛙的骨头吗?”
阿格摇摇头。
严明哥拿起骨头走到溪边,一会儿的功夫从水里钓了一只核桃大小的青蛙上来,死命挣扎着。接着用两根手指把青蛙肚子朝天的摁在地上,另一只手用刚才的树枝在它的肚子上划拉几下。不过,只是划破了皮而已,出现两条红纹。青蛙还在挣扎着,不过两人研究到底的性质似乎愈加浓烈。严明哥索性直接在它的肚子中央扎了下去,学着日本武士剖腹的样子向下拨弄了一下,内脏立刻像冲垮堤坝的洪水般涌了出来,暗红色的,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咦!”严明哥发出嫌弃恶心的声音,两人同时跳了起来,严明哥抓起一把草擦了擦手。青蛙还在抽搐,四肢无力的拨弄着,渐渐平稳下来,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与刚才那具骨骼无异了。
阿格提起死尸的前肢,扔到仍有蚂蚁活动的地方,蚂蚁先是零散的爬上青蛙的肢体,最后是黑压压的涌动着,阿格突然心慌起来,像是蚂蚁朝心脏的位置聚拢,起身往家的方向跑去。
阿姨正在做饭,转头看见阿格跑进来,说:“准备洗手吃饭。”
阿格“喔”了一声,径直跑到后院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淌着,池子里水花四溅。几遍搓洗之后阿格把手伸到鼻子跟前闻一闻,仿佛能闻到一股青蛙肚子里的刺鼻味道,这个气味是他想到而不是闻到的,在脑海里发酵一番后演化为呕吐感。随即又冲洗几遍。阿姨看他慌张的浪费着水,走过去把他叫了进来。
昏黄的灯光下,桌子上的碗碟都散发着黄晕,房间边缘还有桌子底下那些光线难以到达的地方都黑压压的一片。几样简单的菜在不大不小的饭桌上摆放的刚好,再多一样菜可能就显得拥挤。两个孩子低头扒饭,一会功夫就将饭菜消灭干净,阿姨做的菜看来是很合胃口。
只是感觉蚊子像是全都聚集在桌子底下,阿格只好不停的变换腿摆放的方式,亦或是通过皮肤摩擦来挠痒痒。两人快速扒完了饭离开桌子。
阿姨看着他俩,说:“你俩先别出去,给你们个活。厂里干不完了。”
阿格点了点头。
阿姨收拾完碗筷,把水汲干净后,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来到里面的房间把地上的一个编织袋打开,抓了几把珠子放在一个盒子里,又掏出了一把白线。珠子是木头做的,跟黄豆差不多大小,分为红色和湖蓝色两种,非常光滑。
阿姨示意他俩看着,抽出一根线,又用两根手指捏了一颗珠子把线穿了过去,说:“要一颗红的一颗蓝的,像这样穿起来,一根线串满。明白了吗?”
阿格和严明哥点了点头,随即动手穿了起来,几串之后变得越来越熟练。三个人一起干活的话速度会快很多,不用几天的功夫应该就能帮阿姨把这些活赶完。
阿姨看着他俩,笑了笑:“你们小孩子的手脚还真是灵活呢。”
阿格也“嘻嘻”的笑了,说:“阿姨你也很灵活呀。”
“唉,阿姨已经老了。”
串着串着阿格连续呵欠打的直泛眼泪,重复的机械系动作一下就会释放他的困意,他放下手中的珠子走去睡觉,看见床沿上的珠子挂件就跟自己串的似得,手上就有被珠子磨的疼痛感。
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户照射进来,让铺着玻璃面的书桌上温暖一片,在昏暗的房间中显得有些刺眼。阿姨交待严明哥和阿格自己解决早饭,她先上班去了。阿格睡眼惺忪,穿上衣服去洗漱。严明哥正在炒饭,远远的就能闻到鸡蛋熟透的香味。严明哥比阿格大个三四岁,刚好高过灶台一个头,不过在他还没有锅高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做饭了。今年刚升初一,这一点令阿格非常羡慕。
两人扒了小半碗饭,匆匆道别往学校去了。
上学的时候多是孤身一人,放学的时候成群结队,所有人都是如此,阿格也不例外,放学的时候一群人不管高年级或低年级的学生总会一起走在那条溪边的小道上。
有时调皮的孩子会说一些毫无关联的话,然后大家纷纷跟着嘲弄嬉笑,倘若有人觉得无趣而看起来不合群的话,就会被大家孤立而成为另类。这种不言而喻的压力会显现在各个方面,玩闹如此,欺负别人也是如此,既尴尬而又无可奈何。幸好小孩子也是没有对错是非观念的,也没有那么多的正义感和同情心,所以好与坏很容易就混淆而忘却。
“晓晓,让我们看看书包里有什么吧。”一位高个男生表情机械的说,随手去扯晓晓背上的书包拉链。
晓晓被拉扯的向后仰去,差点摔倒,踉跄几步后才站稳。随即又把书包背稳,顾自向前走,没有说话。
其他人都起哄着,毫无来由。
他又上前拉住了晓晓的书包,向后一拉,竟轻松的就把书包从晓晓的背上卸下来了。晓晓没有说话,走在前头。
刚巧就要走到过河的石墩,溪水哗哗的声音很大。
他跟着前面走的晓晓,走到和中央的石墩上,站稳后单手拎起书包,说:“晓晓。我把你书包扔河里咯。”
书包里装满了新学期的书,沉甸甸的,他的手一直抖动。其他几个人也都一阶一阶踏着石墩往他那走去。
晓晓已经过了河,回过身看着他,一言不发,站在对岸的阿格能看到她眼眶有些湿润。
他转过头看着阿格,说:“喂!阿格!我们几个人把晓晓的书包扔在这吧!我们几个人都有份。”
阿格直勾勾的看着他手里的书包,没有说话,他是想请求他不要这么做的,可是他知道就算说了出来也只是会成为大家戏谑的资本而已。阿格摇了摇头,瘪着嘴,他的眼睛很大,紧皱着的眉头像是直接连到了黑溜溜的眼珠里。
高个少年把书包“咚”的放到了水里,拉着背带一直拖着向晓晓的方向走去,书包浸了水后又重了许多,他只好远远的把书包甩到岸上,还带上了一大淌水。
晓晓拾起沾满砂石的书包,转身走了。
“晓晓,你就说你自己不小心把书包掉水里了,不然很麻烦。”他趾高气扬的跟在后头,像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指导着什么。几人翻过对岸的土坡,消失了身影,说话声音也渐渐小去。
阿格站在那,有点手足无措,直到他们说话声音完全被溪水“哗哗”的声音掩盖之后,蹲了下来,抱着手,定定的盯着水面。他不知道晓晓回到家后会怎样,可能她的父母会追到那些孩子的家里,而免不了一番吵闹,而晓晓会伤心,会害怕失望。
忽然怀念起晓晓美好的笑脸来。
由于中午的时候下过一会雨,溪水涨了许多,细小的鱼苗还有蛙类都在水岸或者是石头的洼坑中游动。雨过天晴,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形成几条光柱,像是光芒射进深邃的深海里。那些灰蓝渐渐的颜色更加暗淡,越来越深,最后远处都只能看见黑色的模糊轮廓了,对岸也亮起了零星的灯光。阿格小心翼翼的踏着石阶过河,遁着黑暗往家里走去。
家里不止阿姨,还有晓晓的奶奶,说话的声音在门外就能听到,阿格感觉怪怪的。
刚进门阿姨盯着他,表情跟平时相比变得严肃了,说:“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要学着调皮捣蛋?”
阿格有点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连反驳都找不到头绪。
晓晓奶奶上前指着阿格,说:“你为什么把晓晓的书包扔水里?里面的书都被水泡了!”臃肿而松弛的皮肤在他看来有点狰狞。
“我没有。”
“你现在抵赖有用吗?”
“我真没有,是他们扔的。我在对岸站着”
晓晓奶奶觉得阿格不可理喻,又不好对他发太大脾气,接着改换了语气,但其中的阴阳怪气还是像针尖一样刺痛人。
“一个书包无所谓,但是书都在水里泡了就真的。”没说完就“唉”的叹了口气,又低声嘀咕道:“这些小孩子这么这么恶呢,就没点教养吗。”
阿格把眼神望向阿姨,说:“阿姨,我真的没有。是他们扔的,我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你要相信我。”
阿姨解下围裙,擦了擦手,说:“阿格挺老实的孩子,他应该不会这样的。”
“什么不会?晓晓都说了。”
绝对的语气让他感到害怕,反倒没有底气了。
“我真不会的。”
阿格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这么无力的工具,像是做了个噩梦,想挣扎着叫喊又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助的潮水湮没自己的胸口,再往上到眼睛,最后,完全淹没在里面,令人窒息。阿格紧瞪着的眼睛让整个脸都皱巴,倘若他自己能够看见的话一定会嘲笑自己的可笑。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眼泪马上就要突破眼眶,他让眼睛睁的更大,好让眼眶有更大的容量来阻挡眼泪。
说了最后一句“我真的没有之后”阿格跑到房间,躺到床上,一股脑的蒙上被子。房间是一个大房间,中间用几个柜子和箱子隔成了两半,几乎没有什么隔音,两人的对话声还是能从房间外传到阿格的耳朵里。即便是晓晓奶奶走后这样的声音也在他耳内盘旋。
后来阿姨也特意问过阿格,阿格还是一如既往地说没有。
那些孩子们还是会在一起玩,还是会成群结队的从那条乡间小路通过,踏过那些石墩的时候,也不会想起在这里曾经把谁的书包丢到水里,好像一切从未发生,一切都是阿格单独的臆想而已。阿格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诞不经。
那些孩子,像一条天真的毒蛇。天真的肆无忌惮,随性的去攻击。阿格记得自然常识的课堂上老师说过,自然法则就是这样的。
那位老师在阿格看来应该是一位什么都以某某主义或者法则为论调的人,总说着理所当然的偏执话语,让阿格完全无法辩驳,比如她老是会说:“你们小孩子不应该都是无忧无虑的吗?”
这天晓晓奶奶过来串门的时候,阿格正在房间里串着珠子。
“阿格他承认了伐?”晓晓奶奶问。
“没有,他一直都说他没有。”
阿格听见这些词语心里感觉就是把他再拷问一边,只是没有上严刑酷法罢了,不过,这些话语真的影响会次于那些残酷的手段吗?阿格起身把门虚掩,以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他像是被困在了房间里,不能在房子里自由走动。
“晓晓被阿格所做的伤害真的很大,渍渍,真的是……。”
阿格在门缝里偷偷看着晓晓奶奶,她的话语和微翘的嘴角已经不是问责,而是数落他了。他简直不能想象每年串门时都要被她奶奶这么数落的情景。严明哥最近都很少在家,估计都和一群孩子一起去甘蔗地里偷甘蔗,煨番薯去了,这样的活动在孩子们中间传为美谈。阿格心想他也应该跟着去,至少让自己不会陷于这样的困局。
阿格停下串珠子,把串到一半的珠子在手里紧紧攥着,硬是要把这些木头捏的粉碎。
“还真是爽快,西瓜、甘蔗还有番薯,在甘蔗地里边折边嚼,边上升起篝火,底下埋着番薯,一会就能吃了,这样的时刻刺激又有美食,真是太享受了。”严明哥躺在床上跟阿格谈论着自己的感想。
“那要是种甘蔗的人来了怎么办?”
“你跑啊,要是被抓就算你倒霉了。”接着又无所谓的补充道:“再说抓到又能怎么样。”
“哦哦。”
“你要跟我们一块去吗?”
“我还是不去了。”
阿格心里还是有些害怕,要是被抓到他可能就真的会很惨。他就还是留在家里帮阿姨串珠子好了。
严明哥似乎每天晚上都会去,然后很晚才跑回来,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很久。阿格串一阵珠子后就会困得睡觉。
这天,沉睡着的阿格被阿姨叫醒,后头跟着严明哥,阿姨让他赶紧躲到中间隔开房间的箱子里。
阿格揉揉眼睛:“阿姨,怎么了?”
“先别问,你先躲好。”阿姨一脸着急,把还在迷糊中的阿格就拉了起来,半托举着就把他放进了箱子然后关上箱子,上面再压上东西,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过箱子的样子。
箱子里放的衣服不是很多,阿格的身形刚刚好能放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只是箱子里一股陈旧的味道和樟脑丸的气味混合,有些难闻。
阿格被阿姨这么一系列的举动弄得紧张起来,有种天降横祸的不祥感。没两分钟就听见外面有人进来了,并且明显感觉态度不好。
能听见一个声音有些粗的男子叫嚷着:“其他小孩都说是他干的。”
“不会的。”阿姨开始耐心的解释。
接着听见声音越来越近,阿格的心嘣嘣直跳,甚至害怕因为心跳和呼吸声被他发现。
他走进房间,站在隔着房间的柜子中间,又往阿格睡觉的床那边探了探。脚底上沾着砂土踩在水泥地面上而发出“唦唦”的声音,在阿格听来简直就是碾磨一只蚂蚁。
阿格大概能想到,严明哥一起玩的那些孩子可能看他不是村子的人就把偷甘蔗的事也给他头上扣一份,这么一想事情或许就能解释的通了,阿姨又能怎样保护他呢?最好就是希望他不要被找到,他也能想象来阿姨在外面那样的神情。来的一定是看甘蔗的人,他可能皮肤粗糙黝黑,眼神凶狠,因为吸烟而让牙齿看起来乱七八糟,应该还会胡子拉碴,说不定路过甘蔗地的时候都见过。要是看甘蔗的人找到了自己,一定会愤怒的把他从箱子里拎出来,狠狠的摔在地上,再附上阴冷僵硬的表情,然后阿姨也会非常难堪。想到这里阿格几乎要颤栗起来。
阿姨一直劝阻着他:“他早就被他爸爸接回家去了,人都没在这,肯定不关他的事。”
两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这让阿格一直放松不下来。幸好看甘蔗的人没有想到阿格会藏在箱子里,所以只是在上面粗粗扫了几眼。不过他似乎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在房间里反复踱步。
阿格尽量让呼吸平稳,因为箱子里的环境比较封闭,让他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就跟他蒙头蜷缩在被窝里的感觉一样。他把眼睛闭上,反正睁眼看见的也是一大片像是永无尽头的黑暗,一丝光线都没有,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透过黑暗,眼睛能看到心底遥远的光感。那天早晨睁眼看见阳光在玻璃面书桌上的刺眼温暖,严明哥蛋炒饭的鸡蛋香味。晓晓在对岸看着他们的眼神,她“咯咯”的清冽笑声还有被红衣映红的脸,那条青葱的乡间小道。这些场景持续的在阿格脑海里若隐若现的浮动。
渐渐的,箱子外面声音轻了下来,估计是离开房子了,阿格缓缓的长吐了一口气。
底下都是衣服,坐在上面身体感觉软塌塌的,四周是能触摸见的黑暗。
犹如星辰大海,静谧而又隐约能感知到朦胧声音。
阿格曾经有过在深海里遨游的梦境,四周湛蓝,就那么在水里漂浮,没有拘束。又想到上一次尿床的情景,也是在梦里,阴雨绵绵的潮闷天气,他起床在房子里找到厕所,接着酣畅淋漓的尿了下去。
在梦里,这就是终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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