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念念奶奶的丧事办完后,人们整理她的遗物。
平常她的那个天天上锁的柜子,谁都不让动,谁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可她现在,她是再也管不着了。
那个破柜子早已褪掉了颜色,都快散架了。
一家人把柜子打开,一件件得把东西倒腾出来,唉呦,里面都是些啥东西啊!
算起来,念念爷爷去世五十多年了,怎么还留着他的东西啊。
他用过的烟袋锅,烟荷包,鼻烟壶,他穿过的棉裤,棉袄,鞋子,还有系腰带的麻绳,还有一顶破毡帽,还有,念念爷爷早年间赶马的鞭子,还有民国时期的一套中山装,还有很多的零零碎碎。
最后在箱底,家人发现了两套平放的衣服,是一件月白色的旗袍和一件藏青色的长衫,一顶黑呢礼帽,还有一双黑色的有带袢的女式皮鞋。
而那件旗袍和长衫是伸展的,没有折叠,胸膛对胸膛,领子对领子,两对衣袖纠缠在一起,就好像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
念念的父亲默不作声得把东西收拾出来,最后在箱底有一张镶在木镜框里的老照片,是念念的爷爷穿着藏青色长衫和念念奶奶穿着月白旗袍的合影。
爷爷五官端正,是个很帅的小伙,而念念奶奶,却是个相貌一般的女子,但是很清秀。
老年人都记得念念奶奶初次进村的时候引起了轰动,那个时候谁见过穿旗袍的女人啊。更呵况她还是一双大脚,还穿一双高跟皮鞋。扎一对麻花大辫。
那身扎眼的月白色旗袍,两边开叉,露着腿,再加上那双没有裹过的大脚,村子里的女人们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忌妒还是恨,明明大脚穿皮鞋好看,还舒服,她们硬说大脚丑死了。
那旗袍穿身上,大方中还带有婀娜多姿的韵味儿,把女人衬托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女人们议论纷纷:“天哪,她那是多不害臊啊,怎么露着腿,怎么那么浪啊,浪死了。”
可念念爷爷却只是乐呵呵的,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说:“就喜欢看你穿旗袍的样子,美极了”。
而村子里的老人们就劝他,也不看着点媳妇儿,打扮的那么妖,早晚跟人家跑了。
而他,只是笑笑。
(七)
我爷爷年轻时在青岛做生意,就是贩卖旱烟叶,解放后才从青岛举家迁回来。
念念的爷爷华生,曾经跟我爷爷一起在青岛呆过,不过,他是在码头上抗大包的,当时他去青岛投奔我爷爷时,本来也是打算做点小生意的,可他做什么都不挣钱,最后赔了个血本无归,后来去码头上抗起了大包。
抗大包做好了也是挣钱的,只要肯吃苦。
他抗了六年大包,白花花的银元攒够了,可以说媳妇儿了。
从十六岁到青岛,他在青岛已待了十年。
青岛的洋车旗袍高跟鞋,吸引着年轻人的眼光,他每天去码头,还能看到很多穿洋装的外国女人,他已看不上家里给他说的媳妇儿,那些裹着小脚,穿着大衿褂子的闺女了。
他要娶个青岛大嫚。
按说他野心够大,一个码头上抗大包的,想娶个青岛大嫚?他可真敢想!
可是,馅饼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了,并且幸运地砸到了他的头上。
(八)
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吧。
念念奶奶秋分虽然说不上很美,但是身材很好。吃完饭在海边散步的她,耳边系一跟浅蓝色的发带,海风轻轻地吹起她的长发,在穿着月白色旗袍的肩膀上拂来拂去。
夕阳西下的背影要多美有多美。
一群海鸥在它旁边飞来去,鸟儿越聚越多,她追逐着它们,伸出手来,让海鸥站到她的掌心。
她从一块礁石迈到另一块礁石,她已经离岸边越来越远。
可是,涨潮了。
她忘记了,只知道贪玩,忘记涨潮这回事了。
潮水涌上岸边,她孤零零的站在还没被没掉的礁石上,水已很深,她回不去了。虽然生长在海边,但那时的女孩子很多都不会游泳。
她就那么站在那,眼看着海水快漫到脚脖子了。
天快黑了。
旁边码头上停着艘货船,工人们正在忙着卸货,华生正忙的满头大汗。
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礁石上站着个人。
正抗着一大包货物的他脸正好朝着秋分站立的方向,他看见了窘在礁石上的秋分,正站在那手足无措,无助地四下里张望。
华生放下肩上的麻袋,带着满身的黄豆大的汗珠子,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大海。
他来青岛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了游泳。
初夏的海水还是凉的,他又是满身的汗进的大海,一下子被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游到秋分旁边,让秋分趴到他背上,驮着她游向岸边。
两个人都水淋淋的,而华生从海里出来就开始浑身颤抖,秋分看他不对劲,就问他:“你,不要紧吧,”
华生牙齿打战,哆哆嗦嗦,秋分赶紧领他回家,好歹不是很远。
家里人把他安顿到床上,给他叫了隔壁诊所的大夫。
他是发起了高烧。从躺床上就开始迷糊。
人身上有汗是不敢用凉水激的,否则非发烧不可。
华生在秋分家迷糊了三天,秋分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三天。
烧退后,他开始胃口大开,秋分家里给他熬了鸡汤,做了许多好吃的。他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好起来后,秋分已经对他依依不舍了。
他喜欢上了这个朴实帅气的小伙子。
而华生,虽然烧得迷迷糊糊,可他却热烈的感受到秋分身上的女性气息,好温馨,好迷人,让人陶醉。
他又想起站在礁石上手足无措的秋分,那身月白色的旗袍衬托着被海风轻轻吹扬的秀发,他已抑制不住对秋分的爱恋了。
他要娶他。
从那以后,华生一有空就陪秋分去海边,秋分喜欢海鸥,华生陪着她,每次他们一到,成群的海鸥就飞过来,落到他们身上,肩上,手上,两个人,和一群海鸥,在海边嬉戏。
快乐,在两人身上漫延开来。
有天两个人走到中山路的一家照相馆门前,两个人商量着,给华生买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衫,一顶黑呢礼帽,秋分说华生穿上长衫戴上礼帽就像个先生,温文孺雅,根本就不像个抗大包的。
两个人照了平生的第一张合影,也是最后一张。
秋分是独女,她家人打算让华生入赘,华生因父母双亡,无牵无挂,
也就同意了。
(九)
秋分的父亲是开小厂子的,就是那种家庭小作坊。
从德国进的机器,织花手帕,因为是刚刚流行的东西,那时织出来的手帕供不应求。
没过两年,家里新添了机器,又雇了二十多个工人。
又把秋分的表哥聘为厂里的会计。
正干得风生水起,青岛解放了。
很多大厂都归了国营。
厂子因为缺乏管理经验,很多方面出现了漏洞,再加上那时的什么无产阶级斗争,工人们不满意秋分家的压迫和剥削,都有着满肚子的怨气。
就在一次发工资的时候,工人们嫌工资低,要涨钱,秋分表哥就说了句:“涨钱也不能一下子就涨,得和老板商量商量。”意思呢就是,不是不给涨,先让老板考虑一下。
可工人们等不及了,就开始闹,要马上涨。
秋天表哥又不太会处理事,说什么都是厂子养活你们,哪那么多毛病,净事事。
本来一肚子怨气的工人们火了,外加上工人当中有个心术不正的人挑事,就领头吆喝:“怎么说话呢你,到底谁养活谁?你说,他妈的,拿我们不当人看”!
工人们起哄,秋分父亲又不在家。
秋分表哥压不住事,性子还不好,工人们起哄,他也火了,顺手抄起手里的算盘子就砸下去,正好砸在最前头的工人头上,怎么那么巧,那工人倒地下起不来了。
等大伙送去医院,已是救不回来了。
有人说,他那是砸巧头上了。
秋分父亲本来没儿子,那个年代没儿子受欺负,摊上这事后,苦主跟他不算完,表哥被抓去做牢,厂子充公。秋分父亲赔了很大一笔钱,才好不容易托人摆平,苦主算是不再纠缠。
秋分家一下子几乎倾家荡产。
她父亲因此气得一病不起。
临终时,把秋分和她母亲托给华生,要华生带她离开青岛吧,最好再也不回来了。
老泰山含着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秋分把家里东西收拾收拾,该卖的卖掉,房子也卖了。她决定不回来了。
然后带上母亲,回了老家。
回来后本来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他们也用手头不多的积蓄置办了一个温暖的家。
两年后,有了个可爱的儿子。
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让秋分性情大变……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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