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单小爱最近开始频繁地梦见过世的奶奶。她看到奶奶站在果园的苹果树下冲她招手。熟透的苹果掉落满地。
她问奶奶,苹果为什么都掉在地上了?
奶奶说,时间到了。
她明白了,自己的时间也快到了,她终究抗不过命运的安排。
2.
单小爱得了脑瘤,晚期,一直在做化疗。
化疗的初期,她还满怀希望,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头发掉光了,吐得吃不进东西,还有一天天衰落下去的身体,无法站稳,越来越看不清东西。
她开始对活着失去了希望。
她第一次跟父母提出放弃治疗是在得知男友刘成跟她说分手之后。
那是三个月前,刘成最后一次来看她,艰难地说了分手。
我知道我很混蛋,但我也实在没办法,你知道我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的。
她笑着说,好。
谁也不愿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的一生,她能理解,要是互换的话,她也许会更快地甩掉他。
他走后,她躺在病床上,又一次剧烈的恶心袭来,她弯下身哗啦啦地吐,直到自己的胆汁都快要吐出来。
出了一身汗,头晕的几乎坐不住。母亲赶紧过来扶她。
她说,妈,咱别治了,这病治不好的。
胡说,她母亲立刻涨红了脸,这不是治疗的挺好的么,再坚持下。
还坚持什么啊,我每天这样生不如死。你看,我头发全掉光了,刘成来找我,我大夏天的还到处找帽子扣头上,我在他面前多丑啊。这样的我谁愿意要啊。她说着就要扯掉手上的针头。
我要你啊,你还有我和你爸啊。我知道刘成走了你难受,要不我去找他,求他回来陪你。她妈紧紧按住她的胳膊哭了。
我真不是为了失恋,我是活着难受。真的难受。她也哭了。
后来,刘成给她打电话,你劝劝你妈别来找我了,她老上我单位来,影响我工作。
她说好。心里对母亲有隐隐的怨气。她看到他的朋友圈已经换上了新女友的头像,她生气母亲的低声下气,自取其辱。
等母亲来送饭,她说,妈,你再也别找刘成了行吗?我求你,咱别让人看不起。
母亲哽咽地点头,说,我只想让你好过点儿。
她的泪奔涌而出,为了母亲,她也得活下去。
2.
单小爱第二次说放弃是在父亲实在还不上钱,来要账的人找到医院来之后。
那天她正在睡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醒来,浑身的汗,她叫母亲给她拿毛巾。喊了几声,没有动静。
她勉强起身,扶着墙走到床脚,听见了父亲的哭泣。
她把头探向病房外。
只见父亲蹲在地上抱着头,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孩子都那样了,我现在上哪儿弄钱去?
我管你上哪儿弄钱,借钱的时候说好的一个月能还,现在都几个月了,我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母亲跪下身来,说,大哥再缓缓吧,我们肯定会还的。
她母亲在走廊上砰砰砰给人家磕头。
来人这才气哼哼地走了。
单小爱赶紧溜回床上装睡。
母亲进来,轻声跟父亲说,要不,咱把房子卖了?
那破房子能值几个钱,再说卖了房子,咱小爱要是回家的话,连个家都没有了。
单小爱睁开眼睛,说,别卖房子了,咱不治了成吗?我求你们了。
父母望着她,说,那哪行,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治你的病。
父亲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好好治病就行了。
晚上母亲陪夜的时候,她又说,妈,我想回家。
母亲叹了口气,回家你就是个死。咱都花了这么多钱了,不能就这样放弃啊。你再忍忍,会好的。
单小爱突然急了,不会好的,就是卖房子卖地,这病也看不好了。
别这样说,会好起来的。母亲急忙起身,说,你别急,别急,钱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
单小爱心里充满了绝望感。她已经感觉到死神的步步逼近,他们再怎么用力,也挣脱不了死神的手的。
3.
单小爱第三次说想死,是在又一次陷入昏迷,被抢救过来后。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进抢救室了,她每次幻想着,就这样让我睡过去吧,别让我醒来了,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这一次她昏迷的时候,甚至感觉到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飘在半空中,看着浑身上下插着管子的自己。
好几个医生在那副毫无知觉的身体上忙活着,但是她觉得很轻松,哪儿也不痛了。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直到一股巨大的力又把她扯回来。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雪白的墙顶,看到了身上插满的管子,喉咙也被什么紧紧地堵着,她发不出声音,直到护士把她嘴里的管子拽出来。
喉咙像是刀割一样疼。
当母亲再次进来的时候。她流着眼泪说,为什么要把我救过来,我当时死了多好。
单小爱开始不吃东西。她被疼痛折磨的实在不想活了。
第二天早上,姨妈来了,说,你得吃饭,就算为了你妈。你看你妈瘦成什么样了?
我不想活了,这样我妈也就解脱了。
你说这样的话就是自私。你死了你妈还能活吗?你是她的心头肉,她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不为了你,也为了你妈想想行吗?
她有些生气了,你们说我自私,而让我苟延残喘像牲口一样活着的你们,又何尝不自私呢?
你们不想悲痛,不想因为失去我而承受痛苦,所以我只能煎熬着不走。但是你们知道吗?你们和死神在拔河,谁都不肯松手,在中间的我才是最痛的啊。
在另一个世界,我或许过的更好。
单小爱想着,却没敢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我是真的难受,那种痛苦你们根本就不能理解。就算我这样勉强活着,啥也不能干,跟一具会喘气的尸体有什么分别?
那你想想你奶奶,她瘫痪了十年,每天就在床上躺着,吃喝拉撒全靠人照顾,不也活到86吗?
是的,她的奶奶,她以前看到奶奶时常哭泣还有些不理解,觉得儿女们孝顺,天天在跟前伺候着,还有啥不知足的呢?
但是现在她理解了,奶奶虽生犹死,她渴望死而不能。
4.
单小爱的奶奶76岁中风瘫痪,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年。她常常哭,别人问哪里不舒服她也摇头,只是无声地哭泣。
单小爱回想起来,奶奶那时候活的不就跟个死人一样吗?只是会喘气而已。
她说不清楚话,看不清楚电视,听不到录音机的说话,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直挺挺躺在床上,或是倚靠在被卷上。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每天看着光阴从自己床头溜到床尾,时钟滴滴答答地过去。
更何况没有尊严,谁想把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女们的耐心经过了这么些年也都磨光了。他们大声吼着,有时候会训斥她,有时候赌气一天都不到她房间里来。
她的头发像风中的枯草,身体苍老的到处都是褶皱,皮肤苍黄透明,像是凝固的蛋清。
已经太老了。在这世上也没有了任何挂牵,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单小爱现在才总算想明白了。
这也是她想死的原因。与其这样赖活着,不如安静地死去。
单小爱的眼睛开始变的越来越模糊,无论怎样眨眼也看不清楚。
她知道她会慢慢失去视力,直到陷入黑暗。
有时她蹲在床边找鞋,头晕会突然袭来,让她一头栽倒在地上。
还有越来越频繁的昏迷,以及每次被送上手术台像羔羊一样的“任人宰割”。
她看着镜子里那浮肿没有一点血色的脸,说,妈,我求你们了,让我痛痛快快死成吗?
她母亲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流着眼泪。
5.
单小爱抓住母亲的手,妈,你知道吗?上次在抢救室的时候,我已经看到自己死了。是医生硬生生把我拽回来的。
当时我感觉特别舒服,哪里也不痛了。
我不想像现在这样活着了,都没个人样儿了。
不要再做无用功了。放手吧。
我求求你们。
眼泪是她身上唯一还感觉到热的东西,她任凭它们流下来。
深夜她醒来,看到母亲跪在窗前,在做祈祷。
她知道自己背负了母亲人生所有的希望,但是很抱歉,她只能辜负了。
她说,妈,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你们会忘记我的。
6.
单小爱回了家。
春天,她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母亲过来把她腿上的厚毛毯往她身上裹了裹。
她说,今天的太阳真好,照在身上暖和和的。
院子里一群小鸡正在叽叽喳喳地到处啄小米吃,黄黄嫩嫩的身体,粉粉的嘴巴,带着新生命的希望。
她望着它们,然后世界陷入了平静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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