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姓马,在一所中学不远处的小巷中经营着一间小商店,为了把商店门口的空地利用起来,他摆了一张台球桌。我是那所中学的学生,同时也是他们家的常客。
老马个子不高,微微的驼背让他更显矮小。再加上他四方周正的脸型,配上中间那红红的酒糟鼻,看起来简直是滑稽不堪。最要命的是这个老马脾气就像个小孩子,稍稍一点就爆炸。每次我和要好的哥们光顾他生意之后,总是免不了要逗弄他几句,因为他跳脚骂娘的憨样是我们中学时代最大的乐趣。
我酷爱台球这项运动——因为它五毛钱一杆,5块钱一小时的价格可以说是非常亲民了。我仗着自己球技不错,经常忽悠要好的哥们与我来“打台子”(谁输谁给钱),为了能够“细水长流”的蹭球打,我每次都会刻意压低自己的水准,尽量做到险胜或赢几次以后故意输一次。
起初老马还会在旁边饶有兴致的看我打球,可后来当他发现我的这些小伎俩之后,便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了。不过老马还是挺给我面子,没有当众拆穿我,只是偶尔会坐在一边冷哼几声,示意我收敛一些。当时我心里还觉得,老马这个“奸商”居然还有些许的良心和正义感。只不过我没想到,正是因为他的这些良心和正义感,给我带来了太多的温暖,也为他自己带来了致命的麻烦。
所谓少女情怀总是诗,那么少年的情怀可能就是仗剑天涯驰骋沙场吧。反正那个年纪的我,伴随着叛逆期带来的冲动与热血,干出了太多如今回头看来傻逼至极的蠢事——例如,离家出走。
其实离家出走的原因也特无聊——因为一些小事挨了揍,然后自尊心和好奇心一齐作祟,我带着省吃俭用存下的百十来块钱连夜出逃。因为手里有钱的关系,第一天的我过的十分潇洒。而代价是——第二天的饥寒交迫。
饿了一天的我随着夜幕的深邃愈发的感到迷茫,后悔和自责的情绪逐渐开始替代一开始的热血和新奇。我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边漫无目的的晃荡着。不知不觉,我就来到了老马的的店前,只不过这个时间,他早已关店歇息了。我坐在台球桌边的沙发上,困意渐渐涌上,不一会我便睡着了。
睡梦中感觉有人轻拍我的手臂,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张嵌着硕大酒糟鼻的四方形脸庞首先映入我的眼帘。我吓的一激灵,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正在我准备仓惶逃离的时候,一阵香味扑面而来。我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老马手里的碗因为我的激灵泼洒小半,而他也因为碗里的汤汁溅到手上正龇牙咧嘴。
看到这一幕的我被逗乐了,同时肚子里的虫儿也因为老马手中散发出来的香气活跃了起来。老马一伸手「吃吧!」,我便如同等待发令枪的运动员一般,迅速接过他手中的碗筷,大快朵颐了起来。就在我吃饭的同时,一件大衣披到了我的身上。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好在老马给我披完大衣以后,顺势坐到了我身边的沙发上,并没有看到我的表情。可笑的是我当时还在想:幸亏没被他看到我哭鼻子,不然那个老小子就翻盘了,我的脸也没处搁了。
说起来那碗清汤肉丝面还真是香,这种味觉的记忆,恐怕会伴随我这一生都挥散不去。当我恋恋不舍的喝下最后一口汤后,老马招呼他老婆说把锅里的那些给我再盛过来,我本想下意识客气客气,可是在耐不住肚子里虫儿苦苦的哀求。
老马就这么静静的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吃面条,没问任何问题。我也刻意去回避他为什么在夜半三更会有煮面条的好兴致。待我吃完之后,老马才点起一支烟,我伸手想要一根,却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脚。也就是因为这一脚,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我对老马的调侃他能做到仅仅跳脚骂娘,而当我和我那帮哥们想要从他们家购买香烟的时候,他却常拿着扫帚冲出门来将我们赶走的原因。
“为你好”三字,老马从不说,但一直在做。
“我懒得问你原因”老马忽然开口“你也就有些小聪明”。听到这里我不太乐意,回道:“别鸡巴假正经,不就是心疼着两碗面么,老子赚钱了十倍还你。”
老马这次倒是沉着的出奇,他没有理会我的言语,吸了一口烟道:“真像!”
其实我话出口就有点后悔,虽然我年纪小,但是还是知道好歹的。正好老马闭口不提我刚才的冲动,那么我也就顺嘴接下他的话茬“什么真像?”
“我以前也有个儿子。”伴随着一阵沉默,老马深吸一口烟后再度开口。
“什么叫以前有个儿子?”我大概又问了一句蠢话。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连小聪明都没有”老马斜着眼看了看我,嘲讽道。
我有些汗颜,但依然望着他,等待下文。
“十年前,夏天,跟一群狐朋狗友出去湖里玩水,溺死了。”老马说的很平淡,对我而言却如晴天霹雳。“当时他跟你一般大,你这小个性挺像他的”。
接下来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沉默。老马抽完了烟,起身来往房间里走“不嫌晦气的话,我儿子的房间,你可以住一晚。至于明天,随你高兴。”
等我在床上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窗边坐着双眼充满血丝的父亲,还有背对着我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母亲。而老马倚靠着门框在抽烟。是的,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离家出走,就这么惨淡的落下幕来。
后来我很少再去老马那打球,并不是因为痛恨他出卖我,而是那时的我不知道哪根筋被扳动,竟然发奋学习起来。只不过让我有些遗憾的是,我那些常去打球的兄弟们,也未曾听到老马提起或关心过我,仿佛我俩不曾认识那般。
再度听到关于老马的消息,是因为他某次出头帮我的一个好兄弟喝退原本准备找他“借”点钱的混子。有趣的是,那个混子也是临走时说道「你等着」,就如同所有欺软怕硬的人那般,折了面子却一定要在口头上找回来。老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而且以往他也没等来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这次,可能是个例外。
中考过后,我被父母带出去旅游了一阵,再回来的时候已然是盛夏。几个好友约好去游泳,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学校,于是我们就商量着是不是再去打两杆。
等我们到老马店门口的时候,全都惊呆了。老马的小店的外墙一片漆黑,明显的被火烧过的痕迹。小店大门紧闭,我们敲了敲门,但没人回应,情况看起来已经有阵子没经营了。后来听住在附近的同学说起,他们家是中考结束后第二天夜里着火的,有很明显的人为纵火痕迹,但是苦于那个小区太过老旧,没有摄像头也没有目击者。这个纵火案只能立案调查,但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再见到老马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某天我因为看望亲戚来到医院,正好碰见老马。这次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背更驼了,头发也更白了。在医院门口的石凳上,他问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比如学业是否还顺心、家人关心多不多、烟戒了没有,大部分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等到我终于有机会问他的时候,他却摆了摆手说他看到纵火人了,我说是不是那个「你等着」?他不做声,我激动问道“为什么放过他?”
“我想我儿子了。”老马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么一句,然后起身走了。我楞在当场,久久不能平复,连他为什么来医院都忘记了问。
如果要我给老马安上一个结局,我真的希望是幸福美满,颐养天年。可惜我不是他人生的编剧。
老马因为那次火灾,吸入浓烟过多。加上吸烟多年,肺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关系,他后来已经离不开药物了。那次在医院的相遇,老马就是去开药的。
大概我大二的样子,一次偶然的路过小巷,看到老马的台球桌又摆了出来。我一时兴起准备来一杆,出来给摆球的却是老马的媳妇。我笑着问“老马呢?”
他媳妇微微错愕了一下,然后勉强微笑着回我道:“老马啊,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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