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屋子里空荡荡亮堂堂的光线,也在寂寂的午夜到来之时,被外面粘稠的墨汁般的湿漉漉的黑暗吞噬掉。
心不在焉地握在手里的时尚杂志被风翻得哗啦哗啦响。她迟迟没有关灯,因为他还没有回来。
或许是灰白色的心脏里一个被无限放大的可怕念头越来越清晰,她害怕得屏住了呼吸。骨节分明的手埋进潮湿柔软的椅垫里,一阵闷热袭来。
不用再等了,她对自己说,可能堵车又忘带手机了吧。不由分地,她拨通了今晚的第十四个电话。或许只是一个惹人发笑的意外,电话被接通了。
一一喂,阿诚,你终于接电话了!
⋯⋯
没有人应声。她像灯盏一样亮起的杏仁一样的瞳仁忽的一下,被风吹熄。犹如两枚褪了色的灰暗的硬币,滞留在弥漫上水雾地胶着的白色里。
世界瞬间轰然倒塌,像是宇宙里一颗白色的浮尘,掷地有声地湮灭掉。
你很难听不见电话那头那像海潮一样席卷而来的节律和声响,那清晰得仿佛就孤单在你的毛孔处疾速渗透的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几声柔弱的陌生的惊叫。此起彼伏。
一一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只是哀求。然后电话被那头仓皇地挂断。
啪地一声,电话砸在了地上。她用手捂住了脸。
那一天,她离开了这个痛和失望的屋子。这个曾被自己叫做家的地方。
阿诚,或许有一天她足够强大了,于是她可以继续对你好,把最好的爱都给你。可是现在不行。
你总是不明白。
十年前,你把电话号码潦草地写在手纸上,塞进她软绵绵的掌心里。就像一张发黄的卷宗,把一种叫做命运的物什,融化进她绵延的掌纹里。
一一林烟,打给我。你这样说。
她只是向你仓促又故作矜持的一瞥,清亮的瞳仁揉进明晃晃的尘埃浮动的光线里。始料不及地,惊慌失措地,小心翼翼地,她笑了。然后消失在熟悉的残破巷尾。
你不知道,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见你的第一眼,她就认定你是她长大后要嫁的男人。
她从那一秒开始认认真真地听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虽然说话的人可能不那样认真。
从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八年很漫长,也很短暂。可是那湮没在混沌的阳光里蠢蠢欲动的漏拍的心跳仿佛还历历在目,她已消耗完了整整一段轻狂的,明快的,稚嫩的,任性的,义无反顾的青葱岁月。
于是火车从容不迫地,驶进了下一个站口。
那里不再有你温柔厚重的呼吸,在她的枕边此起彼伏 。像是流云疾走的天空中呼啸而过的风,把孤单的候鸟包裹进透明的茧里。
那里不再有你胸膛上向她骤然靠拢的,男生身上特有的凌厉的气息。不再有你不经意却被她狠狠在意着的笑容。
于是再没有人,可以这样伤害她。
一一张桐,我一直瞒着你。以前这么多年,阿诚就不是没劈腿过。
一一我知道。
一一可是这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付出了太多,容忍了太多,得到的却太少了。我就没觉得这回他在外面有人让我过不下去了,而是我不想再这样消耗下去了。是时候重新开始了。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二十八岁了,你就没想过要结婚生孩子吗?
一一没想过。
一一其实这么久了你还有点喜欢阿诚吧,张桐?
一一我,我不知道⋯⋯
车灯安静地从我们没有起伏的脸上扫过去。风把衬衣翻得哗啦哗啦响。
林烟沉默地望着我,头发张牙舞爪地飞来飞去。
我惊厄地哑口无言。即使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正确或标准答案。但是我是想了很久,才慢慢开口。
一一林烟,我和你是朋友,和阿诚也是朋友,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换一个身份去参与你们的故事。因为我害怕去面临些什么,打破些什么,然后那样尴尬僵持地收尾。每个人都需要做许多这样那样的妥协或者让步,放弃什么,然后得到什么。包括我在内。
我和你一样喜欢他,但你应该相信我看得比你更清楚。因为你深深沦陷在这里面,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踏进去过一步。旁观者清,忘了他吧。
那一瞬间,灯火映在她萦绕满大雾的瞳仁里,明明灭灭。凌乱的头发挡住了混沌的视线。模糊的阴影里,她使劲地点头,像个较真的孩子。
一一当然。她这样说。
浓稠的灰暗里,她轻轻的哼起了歌。眼睛埋在长长的刘海后面,看不出了表情。
斑马斑马 你不要睡着啦
再给我看看你 受伤的尾巴
我不愿再触碰你 伤口的疤
我只想掀起你的头发一一
听着她沙哑的声音,我恍惚自己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冬天。那时的天空很苍白也很纯粹,孤单的候鸟偶尔飞过苍穹,留下一片片坠落到大地的叹息,像风一样灌满我们素色的衣衫。
大学生活很忙碌,很辛苦,可偏偏我们的年少里积蓄着花不完的力气一去想很多的事情。比如张爱玲的父亲是个不开窍的狗屁东西。又比如,新闻系的小王为什么对林烟无故献殷勤。
那时的宿舍里一片狼籍,书和CD散落一地,仿佛经历了一场血海仇深的浩劫。
那时的林烟学着《幻城》里的梨落一样交叉双手,对我单膝下跪,说,王,我来接你回家。
那时的我到学校附近的饺子馆干兼职,做钟点工。然后再忙碌得焦头烂额端盘子的手抖得不听使唤时,看见阿诚慵懒地躺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阳光透过落地玻璃折射在他干净得不像话的瞳仁上,他露出骄傲又明快的笑容,夹起晶莹的水饺举到我的嘴边。
一一张桐,吃吗?
然后无奈地摊开手,像个桀骜不驯的明亮的少年,充斥着干燥的青草的味道。
那时的记忆就像是路边落叶纷乱落下的仓皇的树,伸展出寂寂的枝子,犹如铜板蚀刻般,变成我们心室壁上美好的花纹。哪怕你不再触碰,它的气味仍然充斥在你空空如也的胸腔里,不再离开。
仿佛匆匆淌过的流质,残余的水分疾速地渗透进你的皮肤里。从此,你的每一颦每一笑,每一字每一句,都有了此刻的气息。
哪怕时间浸泡在水里,不断凝滞地向前推进。哪怕有这么一天所有的青春岁月都变成了不断跳帧的灰白色电影。
那都没有关系。因为你还在这里呀。
尾声
宴会厅的另一端,林烟依偎在新郎的身上,举起了晶莹的酒杯。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当然,是用来应付亲戚的婚礼。
酒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我和阿诚的座位被安排在同一席。周围稀稀拉拉地坐着许多以前大学时的朋友,现在都不再联系了。
他们淡淡地问好一番,然后便知趣地坐下来玩手机。
微信上,阿诚发消息过来:我的位置是你加的吧?
我偷瞄了他一眼,发现岁月确实在三十六岁的他身上留下了少许痕迹。他比以前更壮了,还留起了青色的胡渣。我回复:差不多吧。
一一你怎么能和林烟好又和我好?他问。
一一我们十年前是朋友,十年后仍然是。林烟看见的是你,我看见的也是你,只是是不一样的你。
一一这么多年你仍然分的这样清。他说。
即使是这样酸溜溜的一句话,但我仍能感受到他的感激。周围的人都在玩手机,我抬起头,发现他毫不忌讳的目光。那澄澈的目光里仿佛还住着那个少不更事又稚气未脱的少年,只是他不再骄傲的微笑了,他开始学会了悲伤的滋味。
瞬间,仿佛无数瓶五颜六色的颜料哗啦啦地一下打翻在一起,像是脑海里充斥满一片混沌的彩色烟雾。
他像一个傻子一样笑起来,眉眼微微舒展开,似乎不再难过。
一一你说,我不会结不了婚了吧?他在微信这样说。
盯着手机屏幕,我轻轻地笑出了声。心脏仿佛能挤出一摊寂寂的的水。
十年,无数的酸甜苦辣,爱恨嗔痴狂,转眼间,全是过眼烟云,说散便散。就像从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一一
我们忘记的太多,我们记住的太少。
总有这样一天,我们不再任性,不再轻狂,不再躁动不安。总有一天,我们不再无话不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答案。
一一张桐,我结不了婚了怎么办?
一一那我们去环游世界吧!
一一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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