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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零零年一月一日凌晨,广州。
天气有些阴冷,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都竖起了衣领。一群鸽子穿过笼罩在珠江上的蒙蒙雾气,展翅盘旋几圈随即向更高处飞去。铅灰色的云层遮蔽了东方的天空,淡淡的青红色从边缘处溢出,新世纪的曙光还要等一阵才能照亮这座城市。
“哒哒哒”的声音在珠江北岸的马路上响起,一辆四轮马车疾驰而来,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赶车的是个留着短发的青春少女,随着嘴里的呵斥声,手中的皮鞭不断抽向拉车的挽马。后面的车厢里躺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面色苍白,脸颊肿得老高,被汗水浸泡过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一双蜡黄的糙手紧紧抓住栏杆,强烈的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
车子在至仁济大街的一处有着圆拱窗的西式建筑前停了下来,少女确认了一下门口竖立的牌匾——“博济医院”,便径直走进院子,迎面碰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看样貌约20来岁,与她想象的不一样,这是个中国人。“医生,救救我娘吧!”她跪下大呼。
“快起来,我马上去喊医生!”
不一会儿几个院工跑出来,用担架将孕妇抬入割症房。孕妇抬眼看到周围几个穿白大褂的洋人围住自己,突然挺起身,大叫:“莹儿,快把我带走!”等在屋外的少女不知所措地隔着门缝向里面张望,一旁的那个中国青年冲她摆摆手,“妹妹,别紧张,没事的。”
“医生,我娘不会死吧?”
“这里的医生大都是从外国名校毕业的,医术很高明。他们会竭尽全力的......还有我现在还不是正式医生,只是在这里实习的学生.....”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胸牌,上面写着“博济南华医学堂 廖觉沙“。
此时,割症房里面的孕妇还在和洋医生反抗。“女士,我是这里的主治医生——约翰,你现在很危险,我需要先给您做个检查。”一个高鼻深目、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拿着听诊器严肃地对她说道。
“不!病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这些鬼佬快走开呀!”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突然她扫见一个戴白帽子的中国女子,“你是大夫吧,你来救我,我不要那些男郎中!”
“对不起,夫娘,我只是个看护,是照顾病人的......”中国女子指了指旁边的两位洋人男医生,“他们都是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的医生。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个病人,不分男女的......”
“我不要!这要是被他们看到我的身子,以后我可怎么见人啊!”说着又抽泣起来。
约翰摇摇头,叹了口气,转头对女看护说道:“小丽,罗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她昨天说去翠亭村给那里的教友看病,今天上午会赶回来。”
几个医生和看护在里面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国女医走了进来。
(二)
广州城外的翠亭村,罗爱琼和两名助手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到一个土坯房前,远远地就听见里面传来哀嚎声。
“粤东盗匪甲天下”,前日几十名湖匪乘柴船从上游而来,将这里的村庄洗劫一空,景象惨不忍睹。罗爱琼接到教友求助,遂带领助手来到这里展开救治。昨天忙碌了一整日,受伤的村民都得到了妥善处置,诊费分文未收,只带了些老乡们给的农产品。今天一早往回返的时候,在远离村子的一个山包附近,遇到这个叫雅妹的女孩求救,便跟着匆匆赶来。
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一只大黄狗的尸体,上面聚满了苍蝇。雅妹说那些土匪见她家没什么可拿的,又不甘心,就到屋里搜走了祖传的铜炉,父亲试图拦阻被枪击中。她给父亲简单包扎后,就出去喊人,他们是不久前逃难来的外来户,离村子里远,喊半天也没见人影。熬了一晚,她又出来找人,恰好碰到了来这里行医的罗爱琼。
屋子里还有斑斑血迹,显然这里有过一番打斗。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躺在床上,肚子上缠着布条,已被鲜血浸透。地上有个炉子,煮着什么汤药。
病人的伤势不容乐观,罗爱琼给病人量了体温,高烧40度,已经呈现昏迷状态,怕是已经感染。
她从药箱里翻出鸦片酊,让病人服下止痛,然后解开破布条,她先是一惊,犹豫了一会,拿来碘酒开始清理伤口,又取出绷带重新包扎。“孩子,你用这样的破布条包扎伤口,很容易感染的,而且手法不对。”雅妹在一旁凝神贯注地看着罗爱琼熟练地操作。“还有那些汤药是干什么的?”
“那是爹爹珍藏的人参......”
“人参容易导致出血,不利于伤口的愈合。”
“我不懂......实在找不到什么药了......”
罗爱琼本想给病人取出子弹,可是看这伤势也是徒劳,子弹击穿了肠子,位置很敏感,失血又太多,而且伤口已经感染,即使做手术,也很难保住性命,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安慰一下雅妹罢了。她回头看了眼雅妹,小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稚嫩的脸上一双大眼正向她投来祈求的目光,罗爱琼心里不禁一紧。
“雅妹,你妈妈呢?”
“上个月妈妈生孩子时候难产死掉了,”她从头上摘下一只发卡,拿给罗爱琼看,“娘留给我的。”
雅妹爹没有坚持多久,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罗爱琼和助手帮雅妹草草埋了父亲,雅妹一直默默无言,只是呆呆地望着坟头,小小年纪的她就经历了太多的人世之苦,人间至悲莫过如此。罗爱琼在心里默默祷告,然后将雅妹紧紧抱进怀里,“想哭就哭吧,孩子。”雅妹还是不发一语,眼泪似乎已经干涸。
“跟我学医吧?”
雅妹慢慢抬起头,失神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脸上透出一股坚忍,用力点点头。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简单打个包裹,雅妹便跟着罗爱琼他们去往广州市里。
(三)
“罗医生,你可回来了!”
一脸疲惫的罗爱琼点点头,转身到隔间换衣服,把手部消了毒。
约翰跟罗爱琼低语了几句,罗爱琼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摆手让两个男医生离开。
孕妇见来个女的,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女郎中,我叫翠芳,是舫戈街的,你说哪有生孩子让男人在旁边的......要不是我的崽极力劝说,我才不会来这里让几个洋郎中......”这次她的眼泪打了个转,终于没有再落下来。
罗爱琼给她量了血压,又听下胎心音,不禁一惊,赶紧让看护褪下产妇的裤子,“女士,别担心,你现在要镇定,我们先给你检查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罗爱琼眉头一皱,“你疼几天了?”
“七八天了吧......”翠芳又开始呻吟起来。
“小丽,拿乙醚!准备手术!”
此时罗爱琼和看护都围上了一块方巾遮住鼻孔。罗爱琼探身检查了一会,沉声说道:“胎儿保不住了,现在必须要先取出孩子,你才能活命!”
翠芳已经开始迷糊,加上麻药的作用,嘴巴抖动几下,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对不起夫家......”
“又是哪个收生婆干的好事,哎!”小丽递过产钳。
胎儿的头骨已被收生婆弄破,罗爱琼尝试用产钳探进产道,试图带出胎儿,没想到钳子滑脱了。她不得不拿手术刀打开胎儿的头部,用钩子把胎儿拔出来。更难闻的恶臭传来,看护小丽跑到一旁的垃圾桶,不住地呕吐起来。
两个时辰后,罗爱琼从割症房里走出,对等在外面的莹儿说道:“你是翠芳的女儿吧?我是博济女区负责人——罗爱琼。”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大人保住了,孩子没了.....”
莹儿似乎早有心里准备,仰头问道:“是男娃还是女娃?
“男娃。”
“我爹一直想要男娃,没想到......”
“对了,你的父亲怎么没来?”
“爹爹他被我绑起来了.....”
罗爱琼一愣,遂挨着莹儿坐在条凳上,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讲!”
“从小我没少挨过爹爹打,他说我是赔钱货,还打娘,说要是再生不出男娃,就休了她......娘要生的时候,爹找来一个收生婆,在我们那个镇上,也是挂牌的,远近闻名,开始她看肚型说是个男娃,爹爹欢喜得要命。收生婆打包票说一定可以保母子平安,爹爹一高兴提前给了大红包。算着日子快到了,孩子一却直生不出来,整日痛苦万分,收生婆用尽土方也不管用,昨天她又一次给娘进行检查,说娘肚子里的是个女娃,之前看错了。爹爹喝了酒,愤怒地说孩子不要了,收生婆就趁机溜走了。
我去给妈祖上香,求妈祖保娘平安,回来之后,娘在那疼得不行,爹爹已经喝得烂醉,我见过洋人治病,知道他们有些手段,就跟爹爹说要去洋人医院,爹爹不同意,说你们这里都是.......洋鬼子,是要剖肝挖心煮了吃的......我没有办法,就把醉醺醺的爹爹用绳子绑在椅子上......然后赶着家里的马车来到你们这里......”
“上帝啊!”罗爱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莹儿忽地站起身,扑通跪下,“罗医生,我想学医.....”
罗爱琼忙扶她站起,摸摸她的头道:“以后不要轻易给人下跪好吗?记住,我们都是平等的......你多大了?”
“十五了......是不是有些晚?不过我跟表哥上过一阵子新式学堂,算术也会些......娘生孩子太痛苦了,要是没有你们......”莹儿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我想学医是为了能帮助更多的女子。”
“我们博济有医学堂,只是女子学医极少,尚未招收过女学生,看护妇都是外聘的......”
“罗医生好!“廖觉沙走过来,“这里的百姓观念保守得很,那些女性患者对男医生很抗拒。我们应该招一些女学生,方便以后开展工作。”
“之前我们倒是招过几个女子,学了几天,就都被父母给领回去了,理由不过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者”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罗爱琼看看莹儿,“你要是愿意就太好了,正好今天我还领来一个想学医的女娃......如果想来学医的女子够多,我还打算专门办一个女子医学堂。”
“不过,这事还得想办法说服你的父母,我知道在大清你们都是要听父母之命的......”
(三)
博济南华医学堂的一间教室里,罗爱琼医生走上讲台,她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学校几十年历史上第一次招收了女学员,随着热烈的掌声,莹儿和雅妹走进了教室。
欢迎仪式结束后,坐在她俩身后的廖觉沙拿出两块巧克力递给她们,“自我介绍下,在下姓廖名觉沙,老家武昌的,跟家父在檀香山待过几年,之前是学商科的,回国后才改学的医科。”
“柳婉莹”
“黄雅妹”
雅妹不爱说话,莹儿倒是有很多问题,“廖兄,罗医生也是女子,她在哪学的医术?”
“我听说啊,她是在国外长大的,在南洋念的中学,后来又去美国学医,还取得了博士学位!厉害吧?她是个新式女性,很独立......据说拒绝了很多男人的追求......”
“为什么呀?”
“传言她年轻时候喜欢一个男人,后来那个人远走他乡,还参加了兴中会......”
“那是什么?”
“以后再跟你说吧......”廖觉沙眨眨眼。
“莹儿,你是怎么说服父母来这里上学的?”廖觉沙岔开话题。
原来翠芳出院后,莹儿先跟着母亲一起回了家。到家后,父亲见母亲平安回来,气也消了大半,就问诊金多少,太贵他可出不起。翠芳就说人家是教会医院,对咱们穷人家是免费的。父亲听了很吃惊,啧啧称奇,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莹儿趁热打铁,就把想学医的事情跟父母讲了,母亲说女儿家学医总不是本分的事,莹儿就跟她提起女看护,母亲便不再吱声。莹儿跟父亲讲学医不用花钱,而且梅葛兰院长每个月还给咱们发补助。父亲一听还给钱,态度立马转弯,还给了钱让她买件新衣服。
莹儿、雅妹因为基础薄弱,罗爱琼就协调几位老师给她俩单独上入门课,数学、物理、化学、生理等这些课都从头学起。两个女孩非常用功,经常在宿舍里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学到半夜,一大早起床又继续看书,生怕浪费一寸光阴。廖觉沙常主动过来帮两个女孩补课,尤其是英语帮了大忙。雅妹话少,莹儿常拉住廖觉沙问个不停,热火朝天地讨论让他们屡屡错过饭点,廖觉沙就到街上买来一些小吃到宿舍,边吃边继续学习。二人悟性很高,很快从预科班升入正式班。
一年后,廖觉沙毕业,他没有继续留在博济,而是回到家乡武昌。
(四)
一九零五年三月,广州西关矗立起一座大楼,牌匾上写着:柔世女医学堂。
罗爱琼在这里做院长,柳婉莹和黄雅妹都转过来修习产科和妇科,学医的女子已有几十名,修护理的女生更多。
一天,已经升为院长的罗爱琼把她俩叫进办公室,屋内还有另一名气度不凡的女子,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罗院长介绍说这是红十字会的张会长,二人第一次听说“红十字会”这个名字,听张会长解释半天才明白一些。
罗院长递给她们一份《珠江镜报》,上面有篇张会长写的文章,言辞激烈地批评了广东糟糕的卫生条件,尤其是落后的生育方式,包括接生不当导致的母婴难产、产褥热、破伤风、早产残废等现象。以至于广州有句民谚:生子犹见阎王爷。
“张会长准备在附近县城乡镇开办保育讲习所,召集接生婆过来听课,让她们学习一些基本的生育常识,特别是正确的消毒观念。张会长让我们这边派几个人去参与培训。你们俩是我们柔世的优秀学生代表,这正好是个锻炼机会,怎么样,愿意尝试一下吗?”
二人都觉得机会难得,便爽快地答应了。
张会长站起身:“红会此次任务不止是发扬人道精神,更是为了吾族的下一代的健康,强国、保种需要从培养产婆做起。”
红十字会在善田镇租了一处宅邸,开始他们通过县衙发告示的方式召集收生婆,可是收效甚微。后来张会长印制了一些宣传单,让大家深入村子里散发。莹儿和雅妹一组,两人特意带了药箱,以备不时之需。她们选择的是一个比较远的村子,崎岖的小路很难走,翻过一个土丘才看到她们要找的那个村庄。
灰头土脸的村民接到传单后很多都一脸茫然,她们便知道他们是不识字的,于是两个人又耐心地讲解一番,一路下来已经是口干舌燥。
走到村东头时,已过了晌午,她们从背包里拿出块干粮就着凉水开始吃起来。突然从近旁的农舍传来几声惨叫,二人皆是一惊,连忙收拾好东西往农舍走去。
这是个破落小院,屋门是开着的,外屋一个憔悴的男人正来回踱着步,他见两个姑娘进来,一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莹儿向他亮明身份,男人听说她们是西医,犹豫道:“二位姑娘不知,我婆娘难产,收生婆在里面处理呢。你们虽是医生,看样子还是没婚配的姑娘家,这里面的事情怕是不方便......”
莹儿和雅妹不知道怎么回应男人,只好在外面干着急等待。里面又传来几声惨呼,她们再也按捺不住便冲了进去。
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仰面躺在床榻上,在她的两腿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用手伸进孕妇的下体,床单上的一滩血迹分外刺眼。
老妇人听见声音一回头,怒问:“你们俩女娃搞什么,这是你们来的地方吗?”
莹儿给她看红十字会的证件,她只是白了一眼,雅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识字?
“我们是柔世女医学院的医生,专业是妇产科,受红十字会指派来这里给收生婆做培训,”莹儿拿出县知事的文书,递到老妇人的眼前,“你不识字,这个县衙的大印该认识吧?”
收生婆显然被震慑住了,立在旁边不敢言语。“还有,你的手那么脏,一看就没消过毒,怎么能随意伸进产道?万一感染怎么办?”
“姑娘......胎儿现在出不来,我得开开道......”
“胡来!”雅妹忍不住喝道。
莹儿蹲下身子,用听诊器和血压计给孕妇检查,胎音算正常,就是血压有点高,询问之下才知道孕妇腿还有点抽筋,雅妹皱起眉头,“妊娠高血压?”莹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补充道:“还好,症状不严重。”
莹儿从药箱里取出一粒药,给孕妇服下。雅妹接下来给孕妇的下体用小苏打消毒,温柔的擦拭动作让孕妇安静了很多。
看着孕妇的情况好转,两个人退出屋外,请求男人让她们把孕妇带回保育讲习所,以便更好的救治。男人刚才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沉吟片刻,遂道:“我现在就去找马车。”
那个收生婆此时也跟了出来,“二位姑娘说什么生育培训,学完可会发什么文书吗?”
“会发给你们一个执业资格证件,之后你的行医就是合法的了。”
“那我也跟你们去吧。”
一行人回到讲习所,张会长听完她们的陈述表扬了二人的做法,她亲自走上手术台,为孕妇接生。又过了几个时辰,一对龙凤胎安全地诞生,讲习所瞬间洋溢起喜庆的氛围。孕妇疲惫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太感谢各位女郎中了!我夫家终于有后了。”
张会长却突然冷起脸道:“记住,我们女人不是生育工具,更不是夫家的财产,孩子是你们夫妻共同的后代。”
“可是......这是他们王家的种......”
“从生物学上说,孩子是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结合发育而成,所以孩子不是某一方的种,而是夫妻二人共同的种。”
这番话也让一旁的莹儿和雅妹感到震惊,不止因为张会长的博学,也因为她挑战传统观念的勇气。
(五)
一九一零年二月。
爆炸声过后,柳婉莹从地上爬起,用手扑了扑头上的尘土,此时的她正在一处民宅给人看病,病人不是妇女,而是廖觉沙。廖觉沙留着短发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他大腿上挨了枪子,一个小时前被人抬到这里。
柳婉莹毕业后,加入了张会长的红十字会,除了保育讲习所的工作,还奔走在各种灾难的救援现场。广州新军起事,双方暴发激烈枪战。柳婉莹和几名同事在张会长的带领下,在这里为双方伤员展开救治。没想到第一个抬进来的居然是廖觉沙。
等了会儿,零星的枪声渐渐远去,柳婉莹重新站起准备继续实施手术。她耐心为廖觉沙清理伤口,消毒,麻醉,然后取出手术刀小心地剥开血肉,弹头嵌入得很深,她定了定心神,稳稳地拿着镊子取出子弹。又经过半个小时,一道完美的手术缝合线留在了伤口处。
与此同时,黄雅妹正走在一条巷子里,准备回到红会临时指挥部取些药品。忽然旁边的一间房子传来呻吟声,院门是开着的,地上有一条新鲜的血迹,她走进去见一个受伤的新军士兵正趴在地上,一个小姑娘试图把他往屋里拖,显然她的力气太小无法移动半分。“不要动了,这样会加剧伤口。”她关上院门,又从屋里找来一个垫子把男人挪到上面,开始给他检查,伤口在肩胛处,差一点就伤到动脉。清理完伤口后给他服上麻药,接着取出手术刀和镊子准备挖出子弹。
突然,“咣当”一声,院门被撞开,一名清军士兵端着枪对着他们,大喊:“都不要动!”
雅妹一愣,一个深藏在记忆中的土匪样貌浮现在脑海,没错就是眼前这个人,她永远不会忘记,是他对父亲开的枪,让她成为了孤儿。
只一瞬间她又收回心神,镇定地说道:“我是红十字会的,现在正在救治伤兵,根据国际公约,你无权在这里伤害对方。”那人显然不记得她了,刚才的话似乎镇住了他,眼珠转了一圈道:“既然你是医生,那也给我看看吧。"
他抬起另一只手臂,上面有一处刀伤,指着地上的新军士兵说道:“就是他留给我的。”
“你先等下,等我把他的子弹取出来后,再给你治。”
“不行,我等不及了,你要是不先给我治,我就崩了你!”说着把枪顶在了她的头上。
雅妹深知现在自己孤身一人,这里也不是战场划分的中立区,刚才她抬出国际法镇住他,那是因为这家伙一知半解,如果他一意孤行,自己真拿他没办法。
她查看了下他的伤口,心里忽然有了主意,拿出碘酒开始给他消毒,然后缠上绷带。“你的伤口有点感染了,需要消炎,把这个吃下。”说着取出两个白色药片递给他。清军士兵想也没想就着一口水就服下了。
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忽地回头道:“我就在门口等着,他只要出来我一样杀了他!”话音刚落,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廖觉沙被转到了红会,柳婉莹开始照顾他的日常。
“你不问问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虽然你给我的信里没有提起过,但看你头后面的猪尾巴都没了,我还不明白吗?”柳婉莹面带微笑。
“你也开始关心时局了?”
“现在满大街都是革命党的报刊,我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啊......话说回来,这些年行医我见识了太多的民众愚昧和大清官员的腐败,这世道是该变一变了。”
“是啊,现在的时局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已经是同盟会的成员了,而且是罗院长引荐的……”
柳婉莹一惊,“我们竟然是同志......”
“啊!莹儿你什么时候加入的?我怎么不知道……”
“还记得我和雅妹刚到南华上学的时候,你跟我说罗医生曾经喜欢的一个男人就是兴中会的成员吗?后来我就一直留意“兴中会”这个名字,慢慢对那些革命主张有了兴趣......就在不久前,张会长跟我透露她是同盟会成员的秘密,我立即决定跟随张会长的脚步。”
这次轮到廖觉沙震惊,“清政府张贴的那些革命党人被砍头的照片,你见过吗?你一个女子.......”话说到这,他似乎觉得对柳婉莹这样的新女性有些冒犯,可是他对她的担心又是那么强烈。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道:“其实,当医生的做好本职工作,救死扶伤,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而且医学也能开启民智。”
“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了这个国家,这个道理我早都懂了。”柳婉莹眼神中透着一股坚毅。
(六)
一九一一年十月。
时隔多年,柳婉莹再次回到了柔世医院,不过是以产妇的身份。
躺在产床上的她扭头望向窗外,西沉的太阳透过云层发出昏黄的光,整个广州城正处在由明变暗的过渡,只有院子里翠绿的树木还顽强地展示着它的勃勃生机。
门被推开了,廖觉沙走了进来,左手提着餐盒,右手拿着一个包袱,“这是雅妹临走交给我的。”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婴儿的肚兜和一双小鞋。
“雅妹去哪了?”
“她本来想当面跟你告别来的,怕让你担心影响肚子里的孩子。”顿了顿,廖觉沙继续道:“武昌新军起义了,战事惨烈,罗院长和张会长组织了广州的医生和学生前往战场参与救治。”
”可惜,我不能和她一起奔赴战场了......”柳婉莹眼里掠过一丝忧伤,“雅妹别看平时不爱说话,可是心里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她大仇得报之后,常说自己已经了无牵挂,成为一名军医是她下一个梦想......这也是我的梦想啊!”
“别想了,先吃饭吧。”说着廖觉沙就要打开餐盒。
“觉沙,我现在不饿......你让我听听孩子的心跳吧。”
廖觉沙取来听诊器挂在柳婉莹的脖子上,另一一端放到她的肚子上。柳婉莹闭上眼睛,专注地聆听着身体里那个小生命的律动,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海水一浪一浪地翻滚着涌向岸边,一个小女孩正向自己跑来,肉嘟嘟的小脸开心地笑着,嘴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听,里面分明有“妈妈”的音节。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掀翻了女孩,她手臂挥舞,小腿乱蹬,海水灌进她的口中......
柳婉莹开始呻吟起来。“怎么了?是胎动了吗?”
“我可能要生了......”
“今天是预产期,看来很准时!”
“放松!”廖觉沙抓住她的手。
一阵宫缩过后,柳婉莹平静下来。廖觉沙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
“觉沙,可能我刚才有点心神不宁......雅妹她们都去了战场,我只能干着急......”
“莹儿,你这些年救治了多少革命军的伤员,已经是大功一件了!现在你肚子里是我们未来的希望,你的任务就是让她平安降生。”
“不知雅妹现在怎么样了?”
“对了,雅妹还给你手写了一句话。”说着,廖觉沙从兜里取出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句话:莹儿姐,祝愿你的孩子睁开眼睛就能见到新世界的阳光。
“雅妹知道你这几天生,我估计电报已经在路上了,你就放心吧!”
“哎呦!”又一轮阵痛开始了。
东边的天空渐渐泛出青红色,大地慢慢从沉睡中醒来,随着一个小生命嘹亮的啼哭,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进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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