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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雨后,天空放晴,云在澄净的蓝上悬着,S推开两扇玻璃门,把阳光迎进来,她穿着过膝的粉色鱼鳞裙,叠搭的亮片把刚进来的光反得耀眼,我皱起眉,换了个角度往下看,她上身穿了件白色T恤,正中间印着一条红色的小金鱼,鱼眼肿大,尾巴是游曳状。她拿出一把塑料扫帚,扫起门口晾干的灰,又把左右相邻的奶茶店和精品屋门口的脏污一并堆起,推进马路牙子边的排污口,扫帚在石阶上拍了几下,才放回屋里。
今天的马尾很高,扎在脑后,显得格外精神,昨天是两条小辫,顺耳廓垂下,再往前一天头发是散开的,像是熬了夜,没怎么打理,状态稀松。每一天我都记得,她是七月十号盘下了对面一层的商铺,店面不大,是住户改的,隔壁几个都是,里面蜿蜒扭曲,有的隔开分了几个,有的干脆整租,她应该是整租,原本的客厅里排满了衣服架子,侧墙按满射灯,往里走是没动过的卧室,晚上睡在那里。门头的招牌是统一的灰色,红字写着晶晶服装,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但更喜欢叫她S,S像蛇,正如她的身材一样,高挑,性感,还略带神秘。
我在书桌前坐下,咖啡已经冲好,还冒着热气。我住在对面二楼,书房的落地窗很大,能把街道看个透彻,醒来第一件事,进屋把窗帘拉开,往下看几眼,有时候过早,晶晶服装的玻璃门是关着的,奶茶店的小妹正往上推着卷帘门,她从不扫地,也看不见灰尘。等S从屋里推门的那一瞬间,我的生活就开始了。我握起钢笔,琢磨着她的发型,她穿的衣服,她几乎只穿裙子,偶尔穿个热裤,能把大小腿都露出来,有时候坐在门外的塑料凳子上,我能停下笔,能看上好大一阵。关于她的准确样子,我并不清楚,楼高两层,将近五米,街宽二十来米,视线倾斜下来的距离不足以看清她的面部,眉眼,颧骨,鼻廓,嘴唇,模糊但是干净。
S从卧室醒过来,还打着哈欠,她换下睡衣,穿上粉色的裙子,套上白色的T恤,往阳台去。窗帘拉开,她往下望,男人站在街道对面,她回头看了看表,指针是早上六点半。男人找了个凳子坐下,腰里挎着个棕色的布包,他抬头往上看。S下意识躲开,转身去了厨房。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加了半勺糖。餐桌上有煎好的鸡蛋,还有一杯豆浆,她没有注意,才想起来老公要出差,五点多就起来走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步,房间不大,她光着脚,地板温凉。端着咖啡回到阳台,那里有个软布沙发,她窝进去,抿了两口咖啡。男人还在那里,从包里掏出一枝花,是朵红色玫瑰,没有刺,都掐掉了,她笑了。男人把玫瑰放到身后,又从包里拎出一只白兔子,他捏着它的两只耳朵,兔子的眼球血红,两只手耷拉着。他把兔子放到手心里,托到头顶,她站起来,伸手和他打着招呼。
我把笔放下,抬头往下看。S迎接着第一个客人,是一个粗壮的老汉,背着一个破旧的黑色背包,进去没一会出来了,S把他送到门口,老汉跛着脚过了马路,S又把他追上,递给他一张纸币,他塞进裤袋里,双手合十。是个乞丐。S回到门口,并没有着急进去,站在门前的路灯下看,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过路的车渐渐多了,正楼下包子铺的热气扑上来,没一会窗户上就起了一层白雾。
宋红丽来了电话,说年假请好了,过几天就可以去计划旅行了。这是我们每年的固定项目,雷打不动,我比较自由,自己交社保,约些热点稿子发头条,也做代笔,最近业务不好,投入产出不成正比,好像是累了,或者是疲乏,也搞不懂,哪里感觉卡住了。我说,行的,你看吧,去哪都行。她说,你今天准备干吗?我说,也没什么可干,喝喝咖啡,看看窗外。她说,不行你还是找个班上,朝九晚五,听上去稳定。我点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说,行,年假回来吧。她叹了口气说,我不说你了,也没事。我说,我知道了。对了,下班买个擦玻璃神器吧,就那种能吸在玻璃上,里外都能擦。她说,擦玻璃神器?我说,医院旁边的百货大楼里应该有,楼下包子铺昨天开业,熏着玻璃了。她说,病号叫了,挂了。
我站起来往下看,玻璃上的白雾散了一些,S还在路灯下面,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根烟,倚着灯杆抽,吸一口,又抬起头,把烟吐到天上。她好像看到了我,眼睛停了几秒,又瞥到一旁,我没躲,猜着她嘴里烟的牌子,藏在白雾散去又渐渐爬上的玻璃后头。
男人布包里还剩最后一样东西,他掏出来时是空的,但手掌往下坠,像是有个重物,S贴在玻璃上看,男人把虚拟的重物双手托住,用力一抛,那东西沿着弧线飞到二层的阳台窗户,像是穿过了玻璃,击中了S。S向后退了几步,不知道自己接住了什么,心开始慌起来。她没理由会认识这个男人,却又觉得这个男人的一切她都了解,他在她出生之前就站在街道的对面,布包里有她想要的一切,她胆怯但又好奇,重新走回阳台,男人不见了,客厅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咖啡喝完了,我回厨房冲掉黑渍,接了一杯开水,水还有温度,宋红丽早上走的时候烧好的,餐桌上还放着几个包子,也是热好的,但是摸上去已经凉了。我把包子连托盘一起放回冰箱,咕咚喝下几口水,没什么胃口,吃不吃都行。走回书房,包子铺的蒸汽彻底把一半窗户铺满了,S已经不在路边,回了店里,踮起脚,能看到她坐在门口内侧沙发上翘起的二郎腿,小腿白皙,高跟鞋是浅紫色的,后跟没踩紧,用脚趾头勾着。
2
宋红丽下班回来拎着一个特大号袋子,鞋还没换,就开始往外掏,我走过去接。她掏出两罐薯片,一棵大白菜,一盒羊肉卷,五包装红烧牛肉面,一提葡萄,一条袋装大鲤鱼,最后把擦玻璃神器递给我说,这东西真不好找,超市里没有,我上了四楼,竟然在电器区。我嗯了一声。她额头已经满是汗珠,刘海打着绺,我给她递上一张纸巾,她拿起来擦了擦,才抬头看我,说,今天吃鱼吧。我说,行。
鲤鱼是活的,特大,我倒进厨房水池,它又从水池蹦下来,跳到蓝红色星形瓷砖上,不停用鱼尾拍打地面。我试图拿起鱼尾,但总是手滑,拿不住,它溜着地面往前跑。宋红丽换好鞋过来,抓住鱼的腹部,猛地将鱼举过头顶,用力挥向地面,一下一下,又在鱼奄奄一息之际,抄起案板上的刀,用刀背击打鱼头。我站在原地等着,好像在看一场屠杀,宋红丽没有性别,并不高大,但足够凶残,手中握着利刃,在鱼的表面不停划拉,鱼还会因为没有死透的神经起跳几下。她说,这比解剖小兔子容易多了,越是反抗的其实越下得去手。我说,是,兔子太可爱了。不过,鱼也可爱。她没理我。我脑子里是S身上的白色T恤,游动的凸眼金鱼,还有她脚趾上挂着的浅紫色拖鞋。
我走出厨房,拿出擦玻璃神器,到书房去。小工具吸力很大,我打开窗子把一半放出去,两面吸住,但是忘记湿水,又重新弄了回,才开始左右摆动。厨房里响起刺耳的油锅声,抽油烟机也躁起来,一会儿声音小了,我扭头看,宋红丽关上了厨房的推拉门。
晶晶服装店还亮着灯,S换了双红色拖鞋,在店靠里的位置走来走去,只能看到瘦长的小腿,但也显得有些焦灼。有人把她往外推,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在门口,能看清她的全身,披散着头发,穿着长款睡衣,上面是列队的粉红色兔子头印花。男人平头,穿着尖头皮鞋和黑色短裤,白色polo衫,夹着皮包,站出来,踩着马路牙子。男人给S递了根烟,说了什么,坐上路边停的黑色轿车就走了。S没抽,把烟踩在脚底下,撵碎。擦玻璃的工具可能停久了,外面那半坠下来,因为有绳子连着,不至于掉落,但砸在玻璃上咣的一声。S抬头看,我探出头去捞,和她打了个照面。她好像在冲我笑,我把工具弄上来,再看她,已经转身回了屋里。她先是用钥匙锁上了两扇玻璃门,然后灭了灯,走向里屋,里面的灯打开,有一丝黄光又从门口泄出来。
吃饭了。宋红丽叫。我放下工具,坐到餐桌旁。葡萄洗净放在盘子里,鱼也已经摆好了,头尾向上扭曲,悬在空中,腹部浇汁,像是还在挣扎。我说,你这从哪学的。她说,我一直在看菜谱,你没注意罢了,像吗,糖醋鲤鱼,上回我们在饭店吃的。我说,像。宋红丽搛起一块鱼肉,沾了下汁,放我碗里,又用筷子头扣出一只鱼眼,放在鱼肉上。她说,你别怪我。我说,什么?她说,今天我们医院来了个急病号,猝死的,三十多岁,跟咱差不多大。我说,然后呢?她说,你别有压力,上不上班都行,反正都不容易。我哦了一声,把鱼眼夹进嘴里。
说话的工夫,宋红丽已经把鱼正面的肉剔干净了,都泡在汁里。我说,最近也没活,可能我不太行。宋红丽说,就怕你这样的,据说那个猝死的就是个悲观主义者,悲观厌世,连心脏都跟着学。我说,嗯。她说,你最近话都少了,没事下楼走走吧,忙完这几天,我们就去旅游,你说去哪?我用筷子夹住一片鱼肉,在汤里摆动,说,就近吧,我还有篇稿子没写完。她说,写的什么。我说,也没什么,去海边吧,你看,这肉像不像一条小鱼。
吃完后,我继续回书房擦玻璃,就这块玻璃影响的厉害,探出头去就是一股包子味。晶晶服装店的灯彻底关上了,S可能已经睡了,她才来了多久,十六天,感觉像是一直在这,晶晶服装老店,S坐在屋里沙发上抽烟,等着什么人的到来,很久就在等了,像是被困在塔顶的公主,高跟鞋上粉色的水晶,地面发出砰砰的撞击声,期待着某个王子的出现。擦完玻璃,我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又拿起钢笔。
S打开门,老公回来了,他说迟了出差的飞机,于是把时间改签到了晚上,现在,他们还有时间做点什么。S突然感到害怕,她回到阳台往下看,男人已经不在街道对面了。男人也许正在上楼,她刚刚接受了他无形的馈赠,没有理由拒绝他的索求,他会有什么索求呢。老公跟着过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细,腹部没有一点赘肉。他说,你在看什么?
宋红丽走了进来,我合上本子。她说,我们开车去,路线我查了,也就三个小时。她凑了过来,我把本子塞进抽屉里。她仔细看了看窗户,说,你擦得还挺干净呢。我说,其他屋都还行,不用擦。她说,晶晶服装店?我说,哪儿。她指了指对面,说,以前没注意呢。我说,哦,新开的,没几天。她说,只卖女装?我说,好像是。她说,漂亮吗?我咽了口水,喉结在脖颈涌动。她说,我说衣服漂亮吗?我说,我没去过。她嗯了一声,回了卧室。
3
S一天没有出现,玻璃门紧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门,我坐在书桌上等,以为她没醒,等到中午包子铺的雾气散尽,也没有等到。晶晶服装店里一片寂静,玻璃往里看得很清,成排的衣裙下摆耷拉着,毫无生气。我盯着奶茶店的小妹看,她带着黑色的帽子,不停地玩手机,帽檐压的低,看不到脸。我打开本子,拿起钢笔,钢笔不下水了,我又重新灌了墨。
S没有回答,老公没有再问,他把她搂住,她不去回应他,心里想着路边的男人。男人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敲门,她觉得自己想错了,男人根本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男人,也许楼上有个窗口也有一个别的什么女人,交流不是一对一的,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老公说,你怎么了?S的眼睛湿润,说,外面可能下雨了,你的飞机还能起飞吗。老公说,飞机跟雨没有什么关系啊。S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眼睛盯着阳台外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她觉得自己住在一个岛上,也像是一片烂尾楼里,老公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她感觉将要窒息。
我站起来往外看,天空阴沉,乌云在楼顶打着卷,随时可能下雨。出门转转,我想起宋红丽的话,下了楼。
雨已经下了,细丝一般,路面有些潮湿,过了马路,我站在晶晶服装店门口往里瞧,和在二楼看的不一样,这里的视角是平等的,屋里的服装确实是两排,一侧是裙子,另一侧是牛仔裤,还有一些T恤摆在架子上,往里有一块白色的帘子,把里外隔开。沙发就在门口左边,还有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有一个透明圆形小鱼缸,里面只游着一条红色的金鱼。
你在看什么?女人说。我吓一跳,扭过头,看到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瞟了一眼,接着躲开眼神,盯着她的小腿和鞋子看,她还是穿了一件裙子,是灰色的,不亮眼,踩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已经沾了污泥。整体上和我想的差不多,但又觉得哪里有些差别。声音尖细,又带着喑哑,她继续说,我问你了,你在看什么?我咳了一声,说,我看看开门没有。她说,我知道你,你是一个作家吧?我愣了几秒,说,我不是,我就瞎写点东西。她笑着说,我说是坐在家里的坐。我没回话。她说,你连看都不敢看我。我说,我没有。她说,你在二楼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你抬头。
我抬起头。她笑起来嘴角撇得很高,有些古怪,但接着又耷下来,手里搂着一只小橘猫,猫也就两个月大,在她怀里睡着,头垂进肚皮里。她另一只手从胸包里摸出钥匙,扔给我,说,你帮我开一下,往右拧。我把钥匙往锁孔里插,总是对不准。她说,你快点,一会儿雨就下大了。我蹲下,瞄着锁孔,把钥匙怼进去,拧开,她用背把门顶开,撑住,让我也进去。我没有犹豫。
坐吧,S说,我认识你,你想知道什么?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把运动鞋脱掉,没穿袜子,用脚趾把地上的一块垫子勾过来,把小橘猫放在上面。小猫伸了个懒腰,接着睡了。她示意我往旁边靠一靠,我让开,她也坐了下来,说,抽烟吗?我说,抽。她从茶几上捏起一根娇子,递给我,说,我这只有女士的,你看,衣服也是。我点点头。她把烟递我嘴里,帮我点上。我吸了一口,咳嗽起来。她笑着说,你真会骗人。我说,什么。她说,你不会抽。我说,那天那个男人是谁?她疑惑地看着我,又笑起来,说,该问就问,看了我那么久,我就等你下来。那男人是我老公,不同意和我离婚,我跑掉了,到这来开服装店,还是找到我了,就想要钱。我说,他要多少钱?S也点了支烟,吸一口,把烟雾吐到我的脸上说,多少钱你也问,你接盘吗?我说,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她看着圆形鱼缸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以为我是仙女吗,突然从天下掉下来的,就落在你家对面,每天出来你都能盯上半天,我洗澡你是不是也盯着。我紧张起来说,你洗澡我看不见,我只能看到门口。S说,你想看吗?
窗外的雨大了,两扇门紧闭着,玻璃上是蝌蚪般的水珠,雨从南往北斜过来,全部洒在晶晶服装店的门口。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我和S像是置身于一个封闭的的箱子里,我们静止着,猫弓起背,站定,朝着我们走来。它一下跳到鱼缸旁边,用小爪子挠鱼,但只能挠到玻璃,发出指甲的摩擦声。S把鱼缸拎起来,推到我怀里,说,这鱼送你,我养了猫,猫和鱼养不到一起。我接过鱼缸,看着里面的鱼。她说,我想挣钱把这买下来,价格我打听了,还差得远。这一块卖卖衣服,里面有卧室,厨房和卫生间,这是我的梦想,本来想养只泰迪狗,但是太贵了,上次他来,拿走了我五千多,说我欠他的,可能结婚就是个债吧。她软了下来,外面的雨也好像柔和了,啪嗒啪嗒,配合着她的语气。我说,我明白。她说,我知道你一直看着我,怎么说呢,感觉比警察强。我说,我没有在保护你。她说,我知道,你就是个偷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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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缸我放在书桌上,按S的叮嘱每天起来撒一小把鱼粮,金鱼会突然抬起头,往上窜腾,张开嘴含住几颗,等再注意的时候,已经全部吃完了,重新游到下部,摆起尾巴。这两天还在下雨,街道上的水流到晶晶服装店门口的排水道,带着塑料袋和纸屑打着旋,S穿着雨鞋从店里出来,拿着马桶塞子疏通管道,一连疏通了几次,抬头看我,我也看她,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这好像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事去楼下转转,已经成了习惯,我没买过鱼食,她那里有,不会全部给我,只给我一天的量,于是我还要去取,我也习惯了,达成了一种默契。她说什么时候我把鱼养死了,就不用来找她了,她会把鱼食都扔了。我跟她说你不如送我一只王八,我可能能养到天荒地老。我坐在书桌上,握起钢笔。
她确信男人是认识她的,S祈求他现在就赶上来,和她老公打一架。S分不清,对她来说,婚姻真的那么重要吗。她和老公躺在床上,配合他发泄一通,然后看着他拎着东西出门,他态度冷淡,回头说,飞机不能再晚点了。她乖乖地点头,身子从被子里滑出来,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水喝到一半,她听见楼下的吼声,从阳台上往下看,看到男人用膝盖把老公压在地上,正在从棕色布包里掏出一把匕首,刀柄和手腕用绷带缠住,刀尖抵住老公的脖子。S想喊,但说不出话来,她想让老公被男人杀死,但又不想他真的死掉。
我下楼拿鱼食的时候接近中午,带着这个本子,本子是牛皮纸的封皮,外皮只写了一个大写的S。S给我倒了杯茶,小橘猫往我身上跳,我坐在沙发上等,她从里屋捏出一小包递给我,说,这是第四天,鱼还活着。我说,还活着。我把本子递给她,她说,这是什么?我说,你看看。她坐在我身边,翻着看。我抚着小猫的头,它咕咕的叫,打起呼噜,抬着头看我,又闭上眼睛。我咳嗽几声,S继续翻着本子。她说,你真幼稚。我说,接下来怎么发展,我不会了,想请教你。她说,S是谁?我说,就是一个人物。她把耳鬓的头发捋到耳后,说,我觉得S挺幸福的,男人没必要出现。我说,不行,男人喜欢S。她说,我不会写小说,只会卖衣服,你别为难我。我说,我也不会养鱼,但现在会了。S大笑起来,凑上前吻了我的脸颊。我们没有过再近一步的接触了,脸颊酥麻,像是被蜜蜂蛰到。我说,S有毒,这个男人是不知道的,她毒性太大,是男人不自觉地接近她,他似乎已经丧失了判断,也许男人也有老婆,他路过此地,恰巧看到S在阳台扒住窗沿,就那么一瞥,他忘不了,也决定闯入她的生活,希望被她蛰一下,毒素传遍全身,醒来,能忘记一切。S说,我信你了,你是作家。我说,我明天要出门了,这个你帮我拿着,回来再给我。她说,你去哪?我说,去趟海边。她说,谁保护我。我说,什么?她说,开玩笑呢,等等,她回里屋,站在门帘处停了一会,说,你进来吗?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小猫掉在地上,喵了一声跑走了。她侧着身子,T恤领口耸拉着,能看到里面的内衣,是黑色的。裙子开叉到大腿,不知道哪来的风,吹动着下摆。她放下帘子进去,我跟着往前,还没走到门帘,她出来了,手里捏着四包小鱼食,说,带它也去看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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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红丽问我金鱼哪来的,两个鼓泡的眼睛很二,我怀疑我听错了,她接着说,你说糖醋金鱼会好吃吗?我开着车,她在副驾驶坐着,手里捧着鱼缸。我说,你把它放下吧,它眼睛本来就大,你这么晃着它眼晕。宋红丽白我一眼,说,你开稳点不就是了。我没再理她。
上了高速,路平坦了很多,导航显示还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她把金鱼放在中间置物盒上,刚好能被卡住,然后打开音乐,放起了说唱,觉得吵,又调到朴树,声音慵懒,节奏缓了很多。一会又说,咱俩认识多久了。我没理她,她按下音乐的暂停键说,咱俩认识多久了。我说,高三你在我隔壁班,我追的你,你没同意,大学毕业,同学聚会,你又追的我,两年后我们结婚,到现在。她倚在座靠上说,结婚七年。我说,是。她说,医院来了个女的,长得很漂亮,被男的捅了,两人好了七年,结婚没结婚不知道,女的又和别人好了,男的生气,刀子直接进去了,从胃部往下贯穿,肠子漏都出来了。你知道,急诊室,什么都有。我想了会,说,可怕。她说,是,如果我跟别人好了,你会拿刀子捅我吗?我把油门松开,又踩紧,说,你今天有点怪。她说,我很羡慕你,上班就是会这样,有时候压力很大,但又不知道这压力是怎么来的,创面,缝合,错位,接骨,习以为常了,但还是会想不开。我说,想不开?她说,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有时候会堵。我说,你睡一会吧。她说,结婚了还是好一些,情感沉下来,感觉事也少了,没那么冲动,就是缺个宝宝。我说,睡会吧,一会快到了我叫你。宋红丽把头扭过去朝向窗外,我回身从后座拽了个毛毯给她,说,车里冷气足,盖一盖。她闭上眼睛,说,不是七年,咱俩还没到,应该是六年零四个月,要么就是五个月。
海边没什么可玩的,人都赶这个夏天,大多带着孩子,在沙滩上踩来踩去,我和宋红丽换好了衣服,她给自己带了个小鸭子的泳衣,连体的,因为有些胖,也可能衣服号小了,肚子上和带着个泳圈一样,我穿了件短裤,肋骨杵着皮肤。鱼缸我用胳膊环住,另一只手拉着她,一深一浅从路边从里走。到处都是退潮的贝壳和游客丢的垃圾,脚底板踩上了几块薯片,还会咯吱响。宋红丽说,你还抱着个鱼缸。我说,我带它看看大海。她说,你还没说这鱼怎么来的呢。我把她拉到一处人少的地方站住,沙滩湿润,大海涌出的水流刚好没过脚背,周围没有礁石。我坐下,扒出一个坑,把鱼缸放稳,说,楼下买的,连鱼带缸几十块钱。她盘腿坐在沙滩上,说,几十块钱?我说,嗯。她说,你真不会撒谎,这点挺好。我笑了说,一个朋友送的,让我养两天,金鱼好像活不长,就当做个实验。宋红丽站起来,面朝大海说,漂亮的都活不长,自然选择。我说,你挺会总结。她说,那女人最后死了,我刚才在车里做梦,她在我们后座坐着,瞪着我,好像求我救她,谁能救她呢,我给你说,让你开快点,开快点,你好像听不见,开快点能去哪,我就跟她说,我们是去度假的,求她放过我们,开快点也救不了她。她说完往海里走,她会游泳,还游得挺好。坑太浅,几下就被海水冲平了,金鱼保持着一个动作,朝大海看着。我把坑挖深一些,埋住鱼缸的底,金鱼往上游了游,继续看着大海,我说,这就是大海了,你尽量往久了活吧。
宋红丽在海里游了个来回,尽管比去年胖了,但还是灵活,傍晚的海水涨得特别快,我喊她小心一点,她没有回应我,继续往深海里游,渐渐被没过头顶,海水颜色暗下来,添了抹黑,人们大多开始上岸,远处漂来几块浮木,像溺死的尸体。我抱起鱼缸,在海滩上踱步,还没往里走几步,海水涌上来能冲到膝盖。日落的太阳并不美好,像块煎坏的蛋,半生不熟的糊在天海之间。我大喊宋红丽的名字,身子歪斜,差点跌倒,手里还是捧住鱼缸。我不想宋红丽溺死,我从没想过宋红丽溺死,我也不会拿刀捅死宋红丽。天一暗下来,鱼好像学会了说话。
嗨,你可以不找她了,让她像块浮木般漂着吧,死了,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只要你往帘子后面走走,再过来点,我搬到你楼上去住,在你床上滚几下,你的床大吗,上面空了不是吗,咱俩一块从书房往下看,你能看到我往上抬头,我一丝不挂,你可以把我看透。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你别说话。
你看了我多久,快一个月了吧,不,像是好多年了,你从没有心动过,就那么一瞥,你不想移开了,对吗。知道为什么抽烟吗,过了肺,你就忘不掉了,你忘不掉,不是吗。往下看看,我正看着你呢,从来都是我正看着你呢。
我大喊,宋红丽。宋红丽。海水已经涌到腰部,鱼缸在我胸前浮着,我还是抓着很紧,开始一步步往回退。我们刚才站的好像不是这里,我退回来,再往一旁的海滩去。完全分不出来,海把海淹没,又把海吞噬,沙滩上的杂物往上推,离真正的大海越来越远。
别喊了,我在这呢,宋红丽说。我回头,从潮汐里退出来,宋红丽正站在堤坝上傻笑,说,我一直在这看你,你知道吗,天暗下来,感觉你像那个杀手里昂。我吐了口海水,环住鱼缸,从海里彻底拔出来,走近她说,里昂手里抱着的是银皇后,银后万年青。她说,我说那个气质,凶狠有力。我推了她的肩膀说,你快吓死我了。她双臂环胸,说,天一黑,人都跑了,还有点冷,如果你爱上别的女人,我会放你走。我说,你说什么呢。她说,起码我不会捅死你,我刚才看你在海里走来走去,竟忘了你是在找我,你焦灼的样子,我差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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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医院来了电话,宋红丽被召集回去,要去外地支援,这事儿常有,但放在年假里多少不人性了。我们着急往回赶,走之前宋红丽从海滩捧了几把土扔进鱼缸里,又丢了几个贝壳进去,鱼缸有了陆地,金鱼好像突然有了空间感,知道自己在上面,不再蠢蠢地往下探。回去的路上,宋红丽撕开一包鱼食,撒进去,金鱼浮上来吃,她凑近鱼缸,又凑近鱼食,撅起鼻子嗅,说,这鱼食味道有点怪,要么就是鱼缸。我头也没扭,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说,哪里怪。她说,有种女人的味道。卖鱼的是个女的吧,我闻消毒水闻多了,鼻子很灵的。我说,是个女的,二十来岁,大概是衣服上的味道,看上去也不是专业卖鱼的,就在楼下,图个缘分。她说,这个说的好,就图个缘分。我又说,你这次要去哪。
宋红丽给我念了念手机短信,明天上午六点医院门口集合,去内蒙古,坐火车要十一个小时,晚上才能到。我把速度提到一百二多一点,不至于违章,回去能多休息一会。
到家后是晚上七点多,从地库上来,浑身疲惫,宋红丽没往沙发上坐一下,就开始收拾东西,嘴里一直嘟囔,这次别忘了什么,上次身份证都能忘了,咱俩旅行,我从来不想这事。我没作声,把行李箱东西倒在客厅地板上,推着它去卧室,帮她把衣服从衣柜挑出来放在床尾,她自己叠,整齐,东西能多放一些。她弯下腰叠着衬衫,说,你去把鱼缸放好吧,是不是还得喂一次,别饿死了。我退出卧室,说,一天喂一回就行。她没理我。我抱着鱼缸回到书房,把它放在书桌,凑过头看。
金鱼好像睡着了,身子一动不动,眼睛还睁着。我弹了几下玻璃壁,它抖擞了身子,掉了个头,又转回来看我。我说,你回来了,小家伙。这个点S不会睡,但我没有转头,晶晶服装店肯定亮着灯,她也有可能正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坐着,她在等我。屋里窗帘大开着,也不敢去拉上,说不出原因,我刻意不扭头去看。我怕看到S正在抬头看我,我该说什么呢,鱼还活着,它看过大海,险些丢进潮汐里,它到底是顽强的。我一直盯着金鱼,它又浮住不动,我也睁着眼睛,把眼球几乎贴到壁上,金鱼眼变得很大,两只眼睛里像是藏了东西,像是死着,听说它们的记忆只有七秒,那它记得那片大海吗,记得S和我吗。
宋红丽收拾完去洗了个澡,洗之前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她说,要不要吃炸金鱼。我大笑起来,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一点,你先洗。我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把还没来得及吃,但切开坏掉的西瓜丢掉,拿出一捧小白菜,一截葱和一把香菜,做了份泡面。我没有胃口,看着宋红丽吃,她说,谢谢你。我嗯了一声。
书房我没有再进去,直接回了卧室,本来说好的四天,还有两天应该是空着的,站在那里感觉突兀。宋红丽很快睡着了,身子还抖了几次,空调开着,盖了被子,可能又梦到什么。我躺下,睡不着,往天花板看,卧室在书房的对面,窗外是另一栋楼,也沉在黑夜里,安静,平和。朦胧中,感觉天花板有鱼在游,是S状,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是几点,书房那一侧红光闪亮,像塞进了一轮太阳。我小心地起身,从薄毯里滑出来,往那走。
先是鱼在鱼缸里不停地打转,试图跃起身子,透过窗户往外看,是一片猩红的火光,从对面一楼窜起来,烟雾从三层以上开始翻滚,像掉落的黑云。声音也开始传入耳朵,尖叫声,哭喊声,从一侧的楼梯往外跑,看不清楚,只有一个个黑色的音块,渐渐逃离到街道的两端。我关上窗户,像看一场默片,声音被隔绝了,烟雾飘不进来,火卷着火,从一楼屋檐里往外滚。具体是哪一间屋子,已经没有区分的必要了,晶晶服装店的玻璃门被烟冲开,散碎在地上,奶茶店的招牌早就变了形,精品屋门外的长条夜灯冒着火花,有只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去,很快消失在火光的边缘。我屏住呼吸,大火像是烧在我的脸上,二楼书房和对面一楼的距离为零,我深陷在火里。
我被搂住胸膛,宋红丽站在我的背后,双臂微微用力,下巴搭在我的肩膀,说,可惜了,那家服装店我还没去过,里面会有人吗。我没有回头,嘴巴里溢出些许口水,又用力咽下去,想吐,但忍住了,说,我也没有去过。消防车正在从两头往里开,人群开始聚集,好心民众拎着桶水,在大火边缘,无济于事地往地面上倾倒。水枪在云梯上架好,开始用力朝天喷洒。火和雨出现的同一时间,天空煞白,在烟雾的罅隙里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彩虹。
大火在凌晨五点被扑灭,我一步没动,金鱼在陪我,宋红丽回去睡了。一楼房屋一片破败,像黑漆漆的碳堆,冒着无力的烟。消防员在每一件屋子里找着火点,几个人从里面烧焦的物件里拖出一个人形。我扭回头,看着金鱼,说,如果你的记忆只有七秒,你会记得这场大火吗?
我去叫宋红丽起床,给她做了早饭,她揉眼问我是不是没睡,说我就爱看热闹。我说我白天没事,一会再睡就行,你吃饱,还热了几个包子,路上再吃。她走后,我睡到中午,醒来,对面楼下早就拉起了警戒线,围了个半圆,人群在楼下议论,打开书房的窗,能听到他们说死了几个,逃出来几个,像是久远的事。在人群中我看到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高跟鞋是蓝色的,裙子是淡蓝色的鱼鳞裙,她太爱穿鱼麟裙了,站在警戒线最里面,试图迈过去往里走,是S。我拎起鱼缸,下了楼。
工作人员还在守着,说要查出具体的火点,才能进去收拾,得再等等。我站在S背后,她没办法,只能等着,回头看到我,向我走过来。她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你不在里面。她笑着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也笑了,把鱼缸推给她说,鱼还你,早上看火的时候喂过了。不用担心,你的猫跑了,鱼安全了。S靠过来,我往后退了一步,说,昨晚烟还是往屋里灌,我身上有味。她停住,接住鱼缸,看着小金鱼,说,多了一层土,是海滩的吗。我说,我老婆爱玩,捧了土丢进去的,这样看着美观。
火点找到了,消防员拿起一段烧得黢黑的电线头,说电动车推进来充电直接爆炸了,大家散了吧。人群往后退,不再围观,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这件事跟他们都没关系。S说,对不住了,你的本子还在里面。我说,没事,不太想写了,有些幼稚。她看了看烧得面目全非的服装店,叹了口气,我说,又要换地方了对吗。她说,嗯,老公又找了我两次,烧了就烧了吧。我说,嗯。她说,那我过去了,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她抬起金鱼看着,又对我说,那我要是当时送你一只乌龟呢。我说,乌龟不能一直生活在水里,死得比金鱼早。她大笑起来,跨过警戒线,走进了废墟里。
宋红丽打来电话,说,包子还是热的,你怎么弄的?我说,我偷偷看了热饭技巧。她在电话里扑哧笑出来。我说,大火扑灭了,我明天去干保险吧,感觉这个社会不太安全。她说,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我去找份工作。她说,火车进山洞了,我听不太清,挂了啊。我愣了一会,继续说,对了,服装店我去过,裙子是挺好看的,还卖牛仔裤,鱼我是从那里拿的,现在还回去了,如果你想养,我们再养一只。宋红丽的电话没了信号,发出滴声的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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